⊙刘致宁[沈阳师范大学,沈阳 110000]
《冰点》是日本女作家三浦绫子(Miura Ayako)的代表作,作品描绘了一个普通日本家庭中发生的伦理悲剧。启造、夏枝夫妇原本拥有一儿一女,命运却无情地击碎了这原本属于四口之家的祥和日常。妻子夏枝与第三者村井间的不伦之爱,间接导致了三岁的小女儿琉璃子因疏于照管而被凶手残忍杀害。怀着对妻子的痛恨与报复,以及基督教中“要爱你的敌人”之教义感召,启造设计收养了凶手的女儿阳子。若干年后,阳子“杀人犯之女”这一身份被意外揭开;爱恨纠葛中,阳子自杀生命垂危,此时她的真正身份也渐渐浮出水面……
《冰点》中,人物间暗流涌动的欺瞒、秘密与罪责,共同造就了一出悲剧的绝响。此作一经问世,即成为日本现象级畅销书,在包括日本在内的十七个国家广泛传播,也多次被搬上电视荧屏,获得了极高的国内外声誉。三浦绫子笔下的“悲剧”缘何如此成功?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目的是“引起观众的哀怜和恐惧,从而使这些情绪得到净化,实现这个目的应有读者的参与”①。也就是说,“哀怜”和“恐惧”是悲剧效应的重要组成部分。作者偏重于描绘“罪感”“拯救”等母题,但仅以其创作主题的深重,来总括《冰点》在艺术效应上的轰动,往往有失偏颇。
翻译家茂吕美耶认为,《冰点》的主题虽为深切的原罪意识和幽暗人性中显现的仇恨与宽恕,但情节高潮迭起,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给人带来的冲击仿佛利剑直刺胸口。亚里士多德认为:“情节是悲剧的灵魂,而性格占第二位。”由此可见,《冰点》中深刻的悲剧效应不仅来源于其主题中包孕的信仰意蕴,而是更应着眼于其鲜活多面的人物光环设置和环环相扣、组合精良的情节编组;二者相互融通,才足以成为“有机的整体、多样的和谐”,带给读者充分的艺术冲击和审美享受。因此,笔者以基于亚里士多德诗学观中的悲剧观对《冰点》中的悲剧艺术成因进行探讨。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是欧洲哲学、美学思想的奠基人,他的《诗学》为众多美学概念提供了根基,其中为悲剧所提出的理论更是成为古今中外众多悲剧的参照和摹本。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6 章中,曾为悲剧下了如下定义:“悲剧是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亚里士多德伦理学认为,人是行动的主体,故行动究其根底是一种受思考和抉择驱动的、有目的的实践。在文学创作中,这种实践活动就展现为角色性格所体现的“取舍”和“抉择”。这并不意味着性格应隐而不现,屈居于情节之下,而是恰恰相反,它承载着双重功能。性格应作为情节设置的助推器和悲剧效应的触发点而存在,三浦绫子的《冰点》中,也往往显现出这类角色性格的双重意蕴。
其一,角色性格以及由此而生发的动机是情节设置的助推器。人物性格为情节提供了合乎情理的动机,也使得人物的抉择变得顺理成章。有了人物性格作为推手,无论多么荒诞不经的情节都显得有迹可循。“即便是突发的意外状况,只要蕴含合理的动机,亦能激发起极强烈的惊异之情。”
《冰点》中,一家之主启造在小女儿无辜被害后,反而瞒着妻儿收养杀人凶手的女儿阳子,这一情节可谓全篇的高潮。这来源于作者为男主人启造设置的性格矛盾。身为医生的启造能力出众、深受爱戴,天生拥有对生命的悲悯和“不忍人之心”。而他看似冷静果决,却优柔寡断、摇摆不定。在看到由于承受丧女之痛而悲伤至极的妻子时,他下定决心饶恕妻子的不忠。“现在我应该饶恕她的一切,今后要和睦生活、三口人互相体贴。”②却又因回想起第三者村井而重燃心中怒火,温情重新复归冷漠。他“收养犯人的女儿”以惩罚背信弃义的妻子这一动机悄然萌芽。此外,启造看似隐忍克制,行动却常常受内心冲动驱使,一意孤行。启造始终将“爱自己的敌人”这一格言视为自己人生的信条,然而他并没有深入思索其中善良、博爱的真实意蕴,而仅仅遵从其字面意思盲目行动,将收养阳子看作使人生得到解脱的唯一途径。由此一来,他的抉择成为阳子悲惨命运和家庭痛苦的根源。“收养杀人犯的女儿”这一举动看似匪夷所思,却存在充分的动机,“收养阳子”这一情节也顺势变得合情合理。
性格的“真实性”无疑加剧了悲剧情节的效果,也使得悲剧更有感染力。《诗学》中,亚里士多德认为理想的悲剧诗人应该描述事物的“可然性”,事物应当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而悲剧诗人“应该向优秀的画家学习再现人物原型的功力,使之能做到既逼真、又比原型本来更美”,“悲剧的能事是让人看到就有逼真的幻觉”③。最重要的是,让读者感受到角色“和他们自己类似”,这样方可引发读者的恻隐同情之感。而这种“真实性”在夏枝和阳子两位角色身上可见一斑。
“爱”是贯穿《冰点》的主题,也是角色性格的核心组成部分,二者性格的“真实性”体现在作者对她们心中“爱”的不同刻画之中。夏枝的“爱”是冲动、自我、不计任何后果的迷狂情欲,它类似于弗洛伊德的“力比多”,是一种基于欲望的原发动能。夏枝起初陷入与村井的失德热恋之中,惨剧发生后,更是将村井看作自己唯一的同罪者与庇护所,满怀期待,不断重复着出轨的恶习。却又因为自身的负疚感,对村井的态度始终持续着热情似火到冷若冰霜的循环。后期甚至对亲生儿子的挚友北原暗生情愫,因为他能让自己回想起久违了的青春活力。在对养女阳子的态度上,她起初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母爱,知晓阳子的真实身份后,这份母爱又刹那间变质为激烈的嫉妒与恨意。启造曾评价她的“母爱”实为一种“自爱”,是一种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恐怖情感。作者有意将夏枝性格中的“卑劣”进一步放大,然而此类“反派角色”却是读者“真实感”的来源之一。柏拉图认为,文艺作品正是要迎合人心中“卑劣的部分”来滋养快感。亚里士多德将柏拉图的理论进一步发展,他认为:“艺术作品之中,即使是现实中带来‘痛感’的、最令人作呕的死尸形象,也能使读者所见即产生快感。”这样一来,夏枝性格中的卑劣成分自然可以作为一种重要的审美范畴加以审视,“痛感”也可以成为“快感”的一种心理根源。
与夏枝的迷狂之爱不同,女主角阳子的“爱”则完全是由心生发的“生活之爱”。可以说她才是作品中真正将“爱你的敌人”课题贯彻到极致的角色。即使受到养父母的不公正对待,依然能够保持明朗清澈,回报给家庭最无私纯粹的亲情之爱。她热爱自然草木,期望自己能像石狩川上游的河水一般,无论遭到多少污浊侵染,也不会失去自己的本来面目。对待恋情,她憧憬爱人,也憧憬被爱。她喜欢《呼啸山庄》中的希斯克利夫,期盼自己的未来也能“这样热烈真诚地去爱”。却也正是因为她对自己完美严苛、不容一丝杂质的爱使她选择了走上绝路。她在发现自己是这个家庭仇人的女儿时,曾发出呐喊:“我讨厌丑恶的自己,却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罪恶。”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主角不因遭殃而遭殃,才能引起哀怜。”阳子怀抱着莫须有的罪责走上了解脱之路,最终生命垂危。这一刻,读者通过阳子反躬自身,遗憾与感怀达到了最高潮。
亚里士多德认为,光靠将性格、思想、言语妥帖连接起来,是不足以取得悲剧的功效的,唯有情节的润滑才能使效果更胜一筹。由此可见,悲剧中人物性格的设置与真实性仅仅是产生“悲剧效应”的前置条件。亚氏认为,悲剧最能打动人心之处当属情节,那么,在性格设置的基础上,如何编组、安插事件,以获得情节最优解便成了悲剧的一大任务。
亚氏认为,情节的架构应做到完整严密,诗人的再现必须是一种“完整的”再现,这样才能使生活中的片段显得美并引起快感。亚氏的“完整”指的是情节的组织必须拥有起始、发展和结局,必须相互联系、不可分割,以至于挪动其中的任何一部分,就会使整体松散和脱节。在具体操作中,情节的“结”与“解”则应由“发现”“突转”“苦难”这三重构合串联起来。
“突转”指行动的方向由一个方向转至相反的方向,也就是“事件应按照表现人物由顺境转向逆境或从逆境转向顺境的一系列原则组织起来”。“发现”则指由不知到知的转变,角色认识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亲人或仇敌。亚氏认为,“突转”与“发现”同时发生时最能达到震撼人心的效果。《冰点》中,围绕“阳子的身世”这一具有“中心辐射型”意义的事件,“发现”与“突转”相伴而生的情形一共发生了两次。
第一次“发现”是在夏枝打扫启造房间时,无意撞破了写在启造日记中阳子的“杀人犯之女”这一身世,并发现丈夫借由收养阳子对自己的出轨进行报复。感到被隐瞒、利用、憎恨而深陷绝望的夏枝竟想要亲手掐死年仅七岁的阳子,试图与阳子同归于尽,让丈夫余生深陷悔恨之中。夏枝的“发现”引发了情节设置中的第一个“冰点”。从这一节点开始,夏枝对阳子的态度反转,由“疼爱”突转为“憎恨”,甚至以虐待她来博得心灵的满足。与之相应地,启造得知自己的行为暴露,阳子和哥哥阿彻也陆续得知阳子并非亲生这一事实。家族岌岌可危,从这一“发现”起,情节由盛转衰,急转直下。
第二次“发现”则是在阳子万念俱灰,因自己体内“流淌着杀人犯的血”失去了心灵支柱而选择自杀。情节第二次跌入冰点时,真相才由启造夫妇的好友高木骤然揭开。十几年前,启造托高木要来杀人犯的女儿,以便实行对夏枝的复仇。高木不忍心看到夏枝痛苦,于是抱来了一个无辜的小女孩,此时此刻,出现在人们眼前的阳子其实是一位医生的私生女。亚里士多德认为,发现“最好的方式是不知者在事后的知晓”。夏枝曾经将“亲人”视为仇敌,如今却发现这个一直被自己有意侮辱、无视、伤害的无辜女孩竟是自己真正的亲人。伴随着等待阳子醒来的急迫和启造夫妇的悔意,情节在此处戛然而止,大胆留白。
“突转”和“发现”后,必然紧随的“苦难”是悲剧的第三个要素,也是二者的必然结果。亚里士多德认为《奥德赛》中的主角奥德修斯最终复仇昭雪,完成夙愿的“团圆”结局丧失了悲剧的内核,更像是喜剧式的,又认为“好人得好报,坏人遭受惩罚”的结局不符合悲剧精神。反而对欧里庇得斯对结局的处理大为赞赏,因为欧里庇得斯的许多作品结局都以主人公的悲惨结局作结。可以说在其认知中,没有苦难,悲剧也就不可能成立。亚氏为“苦难”下的定义是“苦难指痛苦和毁灭的行动,肉眼看不见的残杀和人物所经历的精神磨难也包含在内”。《冰点》中的阳子可以说是作者三浦绫子“原罪意识”的集合体。被养母夏枝冷言冷语、处处设绊的生活没有击垮她乐观、坚实的心灵,却因误认为自己是“杀人犯的女儿”而心灵失去支柱,彻底崩溃。她在遗书中吐露心迹,她无法接受流淌着“罪人的血”活下去的自己,希望“有一个有权威的人明确地说,原谅我身体里流着的罪恶的血液”。
“突转”连接起了情节的可能与必然,“发现”则通过角色的“了悟”给读者留下震惊与迷惑。“苦难”由三浦绫子借阳子之口,向读者传达了宽恕与爱的真谛,以及悲剧严肃、深沉的生命意义。
《冰点》中角色性格的生动塑造,与情节编组中的“突转”“发现”“苦难”交相融合。其间蕴含了各种冲突与戏剧张力,碰撞出强烈悲剧效果的同时,更是与《诗学》中对理想悲剧的理论要求暗合。《冰点》不失为一曲悲剧的绝唱。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49-89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日〕三浦绫子:《冰点》,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 年版,第45—526 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朱光潜:《西方美学史》,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年版,第45—57 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