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殷辰[安徽大学,合肥 230000]
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了意象陌生化的基本概念,认为艺术家运用意象陌生化的表现手法,精心塑造图像符号并在实践中合理匹配符号的创作行为,能够充分发挥延长读者艺术审美和享受时间的作用。在司空曙的作品中,蝉鸣的意象符号之所以能够被更好地传达艺术情感,与其作品中所采用的陌生化表现效果分不开。基于此,积极尝试探索司空曙诗歌意象中蝉鸣意象的陌生化表达效果具有其潜在的艺术理论意义价值和文学借鉴意义,值得研究者探索并予以深思。
伏余西景移,风雨(一作与)洒轻絺。燕拂青芜地,蝉鸣红叶枝。(司空曙:《杂言》)
司空曙对于蝉鸣意象的塑造手法比较特殊,可以称之为勾勒不彻底意象特征的能手。塑造个体特征不完全的意象也是《杂言》这篇诗歌陌生化效果的具体体现。通过对《杂言》中蝉鸣意象所在氛围以及情感寄托的具体分析可知,不彻底的意象占很大比例。不彻底主要表现在两大层面:一方面,意象特征表现出复杂性和全景主观赋予性的特点;另一方面,为伧夫俗人排遣无法纾解的忧闷。正是因为个体特征不甚明显的意象,才真正能够促使读者感受到诗句中意象带来的文学情感意义,能够使他们探究可感可即、或实或虚的诗家景物背后的渊源。司空图专门针对诗歌意境美学特征的实践归纳出了著名的理论概括,他认为隐藏在诗歌直白表露特征的风景背后有需要读者进一步仔细观察或深入体悟的形象,这无疑也是创作者在诗歌艺术中表现出来更高的诗家境界。因此《杂言》的蝉鸣意象,似乎是可领悟而又不可触摸的,若有若无。
满地翠绿,小雨淅沥,微风暖香,蝉鸣过耳,飞燕忽闪是《杂言》中最直观的景物组合,司空曙虽没有对蝉鸣进行展开描述,但在潮湿朦胧的雨丝下观望绿植所萌生的氛围感被塑造到了极致。司空曙借助于想象创造出另一个具有独属自己诗歌气氛的艺术世界,将这个虚体境界隐藏在诗歌直言的蝉鸣形象之后。
《杂言》中“燕拂青芜地,蝉鸣红叶枝”,司空曙以诗论诗,将这两句分为三个单元布局:首先是雨丝里肆意自由的飞鸟点绿而过,他们都居住在生机盎然的生态环境中;其次是自然间音色变化,蝉鸣在枝头细雨之间萦绕的淡淡秋意,使读者能在这片雨丝笼罩的随遇而安的高雅情态中产生身临其境之感;最后是整体两句看,象征着受古老儒家文化精神影响的自然生态文化准则理念的贯彻,它无疑是一种花自飘、水自流、乐而忘忧、尽兴而已的人文规律。
在文本阅读中,读者通常会不自觉地给意象贴上一些可见的熟识化标签,如没有实感地渲染阴森气氛的雨丝和嗡嗡作响的蝉鸣,而司空曙在塑造蝉鸣意象时恰恰抛弃了曾经符合大众认知的一贯思维,他并没有让蝉鸣发出声响而不可靠近,也没有让雨丝冷酷而不可触动,他选择的意象带有这样一些陌生化的特征,这使得景物和场景更加鲜活。例如:“伏余西景移,风雨(一作与)洒轻絺。”翠色之上,似乎还悬挂着昨天晴天的太阳,现出活气;植物葱郁,诗人逍遥于雨幕之下,享受蝉鸣伴奏下的趣味无穷。这些场景将诗人的悠然和景物的细腻结合成为一种派别,带有生活化的特征。蝉鸣意象是朦胧的,单纯的直白描绘无法从根本上让读者感受到陶醉的情状。因此司空曙通过不同的叙事角度和描绘方式,展现《杂言》多层次的文本内容,对情感外部、内部进行深层次地剖析,从而借助陌生化的手段,构建起诗篇主体的底层逻辑。
“陌生”主要是指借助诗中风景意象新的个性特征,有效地打破读者的传统思维模式,带来新的诗意审美体验,这也可能是《杂言》读来耳目一新的成功之处。例如,“燕拂青芜地,蝉鸣红叶枝”,司空曙赋予了被牵制与被束缚环境下的蝉鸣响于红枝前的活力,因此蝉鸣具有活动轨迹显得十分自然。蝉鸣是动态的,心境却呈现出静态之姿。自我的“静”是作家在进入审美活动之后所展现的独特的审美心境。诗人主观的内心情感与外界声音意象和谐统一,由于外界景物的触发作用,自然产生随风而去的悠然自得的情感倾向,正好与钟嵘在《诗品序》当中说到的“气之动物,物之感人”相互例证。其次,司空曙审美心理的一个特征是在对客观景物的描写之中灌入主观情感。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客观景物本身不具备主观想象的人格特征,但它可以借助想象和艺术移情来实现。宗白华说:“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是中国艺术的两元。”司空曙独具特色的各留白一半的意象塑造手法极具特点,或许也正是基于此,读者的阅读体验变得陌生,审美体验更加复杂和发人深省。
1.被放逐的情感背景
秋宜何处看,试问白云官。暗入蝉鸣树,微侵蝶绕兰。向风凉稍动,近日暑犹残。九陌浮埃减,千峰爽气攒。换衣防竹暮,沈果讶泉寒。宫响传花杵,天清出露盘。高禽当侧弁,游鲔对凭栏。一奏招商曲,空令继唱难。(司空曙:《和王卿(一作太常)立秋即事》)
在对意境和人物情感的解构表达中,司空曙也运用了陌生化的手法。《和王卿(一作太常)立秋即事》中“秋宜何处看,试问白云官”,司空曙在展示天上白云官自由自在的情感背景时,并没有遵循随心所欲的表意思想。“宫响传花杵,天清出露盘”,与天地和谐共生的孤独意识是人类特有的一种精神现象,司空曙的主体意识与神仙世界的疏离、可感不可即导致他产生一种深刻的回归现实的精神空落感。
从诗歌意境表现的角度来看司空曙创作思想的核心,诗人想表现的意境“道”,不能被任何有限的语言去表达和限制。所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司空曙写神仙世界的真实目的是表达神仙与凡人现实生活间巨大落差的无限意义。“隐以复义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司空曙描绘的神仙世界的“秀”是对现实世界的“淡”的精准凝练,而“隐”则指对于司空曙的情意是被隐藏起来的虚体。这份虚体是带有陌生化特征的,是需要读者结合放逐的情感背景去挖掘和开发的。司空曙寄情于神仙世界,结合蝉鸣意象,通过含蓄、象征、比喻等一系列艺术手法来追求内心情感的陌生化效果。
从读者接受的角度来看,除了《和王卿(一作太常)立秋即事》本身所蕴含的思想意义之外,读者还能够得到更为深邃的与寰宇合一的人生顿悟,诗味经历了从伦理到哲学再到美学的嬗变。所以,《和王卿(一作太常)立秋即事》中蝉鸣的情感背景是带有目的性的,哪怕司空曙将蝉鸣写得疏朗高逸,它依然不具备完整可读的人格铺垫。这不仅体现出司空曙对现实领域的自我抵抗,也能够给读者带来一种陌生化的体验。
2.被异化的蝉鸣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司空曙之前的蝉鸣意象基本上有两种美学格调:一是诗歌有较深遂浓厚的情感基调,有明显的文学抒情气息;二是作为诗歌创作的背景存在,诗歌意蕴对蝉鸣氛围缺少真切生动的文学形象体现。这些诗篇中描写的自然生活景象、抒发的人文情感和蝉鸣没有太大的关联。但司空曙《和王卿(一作太常)立秋即事》颔联就体现出其独有的色彩。司空曙塑造的蝉鸣世界,也可以说是带着想象对其他文学作品中的高洁形象的冲击。“暗入蝉鸣树,微侵蝶绕兰。向风凉稍动,近日暑犹残”,蝉虫嬉戏、蝴蝶采花、凉气浮动,司空曙试图建构不是单纯寄居于生态世界上的蝉鸣,蝉不再是饮露而亡,亦有聚集之欲,蝉鸣亦不再是如西风般冷冽孤楚,它也被赋予了“有所图”的形象。司空曙试图在寒气逼人、悲凉凄苦的蝉鸣背后,增添更多的“人”的气息。
超越世俗的思想对司空曙《和王卿(一作太常)立秋即事》中的人生态度与价值观念产生了重要影响:他利用蝉鸣寻找新境界的雅致情调,寻觅自然神秀、空灵飘逸的审美追求。这些零碎的表达呈现出司空曙对自然环境和现实的偏爱或择取,反映了他的生活状态和情志,他借助清逸又有现实生活影子的蝉鸣挪动了我国传统文化中蝉的哀戚形象,让读者感受到诗作中蝉鸣形象的变动,促使读者深入思考“主客体合一”的审美方式如何才能从浅层意蕴逐步达到“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蝉鸣的折射,或是他对自身的重新审视。
司空曙通过探索勾勒蝉鸣世界里的独特风貌与人情,在自己的生态王国里肆意赏玩。“九陌浮埃减,千峰爽气攒。换衣防竹暮,沈果讶泉寒”,这是《和王卿(一作太常)立秋即事》中最直白的写自我感受的句子。司空曙本可以写“九陌蝉鸣减,千峰爽气攒”,他却偏偏将听蝉鸣、赏景、有所感三者之间的顺序进行调整,将如何游玩的所感模糊处理,直言蝉鸣所带来的自我人格化特征,造就语言的陌生化效果。
为什么要赋予蝉鸣热闹的特征呢?“蝉鸣”真的具有个人情感吗?从空间来说,躲在有蝉鸣的树丛中、品玩蝴蝶飘飞于丛花之间是沉浸式的环绕体验,而水是俯视,晚霞是仰视,从景象的角度阐述强化了空间转换关系。从语义来说,蝉鸣、蝴蝶为一句,烟霞、泉水为一句,强调了四者的组合关系:蝉鸣与蝴蝶飞舞是有变化的,是具有直观性的;晚霞与泉水是亘古不变,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那真是上下四方自然庞大之景观。从句式安排来说,“暗入蝉鸣树,微侵蝶绕兰”与前后的“秋宜何处看,试问白云官”“向风凉稍动,近日暑犹残”呼应,形成了错综的句法,具有音律美,进一步强化了初秋夏暑未消的神奇景象。微风缭绕之间,蝉鸣阵阵,纷杂定于一,躁竞归于静,打造成一种循序渐进的心理定式。从节奏上来说,第一句安排听觉所感的话,会缺乏意境氛围,读者容易一览而过,印象不深刻;将蝉鸣意象安排在已有的温度所感之后,引导读者的视线一步步停留在景物上,能够引起读者的注意,提示此处自然景象,不但云是静谧的,蝉鸣也是有品性的。
文本之间是存在互补关系的,“暗入蝉鸣树,微侵蝶绕兰”“九陌浮埃减,千峰爽气攒”互相联系,审美的意境立现。浮埃、惊蝶是点,蝉鸣树是线,蝉鸣与千峰,有小有大,上下呼应,是整体的面,上下文组合正好构成点、线、面结合的纵情自然的简笔画。多种审美点的出现,令整篇诗作获得了生机。
司空曙对于蝉鸣的叙事视角,集中反映了叙事者同所叙述的游历之间的位置关系。这决定了诗句被呈现的内容和范围,即诗作的视野。“横看成岭侧成峰”,采用不同的叙事感受进行叙述也会产生千差万别的艺术效果。
除了叙事者之外,阅读过程还有“隐含作者”的存在。隐含作者即诗词世界中一个作者的潜在身份,是所谓的“第二自我”。隐含作者代表着司空曙在诗篇中的立场。“暗入蝉鸣树,微侵蝶绕兰”,司空曙在这里对于蝉鸣的描绘使叙事者与隐含作者处于复杂的关系:两者的情感判断与价值取向既有一致的一面,共同沉浸于植物之中,身临其境领悟诗中的意境;又有背离的一面,此处大环境应该静谧无声,才可领略自然风情。矛盾在文本中进行反复论辩和冲突,构成了文本中的微型复合审美模式,呈现出正反共体的面貌。因此,读者就必须通过司空曙借助蝉鸣设置的阅读障碍洞察作者的真实意图。司空曙的上述作品都在试图借助蝉鸣塑造醉心于山水的作者形象,这些形象中既有虚拟的全知视角,也有实际存在的限知视角。司空曙创作这类作品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将蝉鸣与受众很好地结合起来,他想展现的是具有人间气息的蝉,这一类关于情感折射的思考某种程度上就是司空曙设计的一种文本对话。
《和王卿(一作太常)立秋即事》中采用了多种叙事视角。司空曙不再局限于创作的个体视角,而是内含隐含作者的语言与态度。个体本身介入诗词意境,在隐含作者、读者之间设置中介距离,达到陌生化的效果,拉长读者审美理解的过程,增强艺术的感染力。通过这种陌生化手法塑造的蝉鸣,司空曙曲折地表达了自己对自然的态度,暗含赞美与企盼。另外,司空曙打破了传统的对于蝉鸣的叙事格局,有意拆分情节,使用片段性的对亲身感受的描述,夹杂着不同主体的状态,不完整但流畅地让读者获得跳跃式阅读的新鲜体验。
总而言之,文学作品要想拥抱创造力,就需要突破传统思维模式的束缚,树立创新精神。在这两首诗作中,司空曙采用了新颖的手法,将丰富多彩的陌生化技巧融入对蝉鸣意象的发散创作当中,丰富读者的审美体验,引发读者对人生的更多思考,彰显巨大的艺术魅力。其对于自然主题的喜爱也绝不仅仅停留在表面,他以真挚的情感对自己和诸多类似文人进行劝慰分享。因此对司空曙诗作中关于蝉鸣意象陌生化效果的探究意义重大,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