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乡村与生态书写的诗性关联

2022-01-01 07:19刘大伟
星星·散文诗 2022年29期
关键词:诗人文学时代

刘大伟

不可否认,中国文学史的演进历程与时代发展有着极其紧密的关联,特定的时代氛围和人文传统促成了诸多文学现象的发生和重要作品的问世。时代之于文学,犹如土壤之于庄稼,前者为后者提供给养,后者在努力吸取养分的同时,竭力用生命和经验创造着某种新的可能。元代诗人虞集曾言,“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汉之文章,唐之律诗,宋之道学,国朝之今乐府,亦开于气数音律之盛”(孔齐《至正直集》)。可以说,虞集最早提出了时代更替与文体嬗变的文艺思想,后世学人胡应麟、李贽、焦循、王国维和胡适等,在其观点基础上做了更为深入的理解和阐发,其中王国维和胡适接受了进化论思想和西方现代文学观念,明确提出“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以期实现文学观念的现代转换和价值尺度的重新确立。

纵观上述文学思想要旨,不难发现,建立在唯文体论和进化论基础之上的文学观念并不能反映整个时代取得的文学实绩,故而中国现当代文学在由启蒙立场转向大众化书写的过程中,着力突出了“文艺为谁服务”的核心命题,特别是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和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主持召开的文艺座谈会,先后明确了文艺“为工农兵大众服务”的写作立场和“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我们对时代与文学的关系理解,基本摆脱了“唯文体论”的束缚,各种艺术门类展现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蓬勃状态。

文艺作品如何反映时代?这是一个值得写作者不断深思和总结的课题。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经过长期努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这是我国发展新的历史方位。”作为广大文艺工作者,应该深刻理解新时代的科学内涵。我们从时代任务及其主体力量来看,这是一个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进而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新时代,更是全国各族人民团结奋斗、不断创造美好生活、逐步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新时代。新时代文艺要塑造人民形象,表达人民精神,很重要的一个前提是要全面认识和深刻理解现阶段人民的内涵。

对此,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已有明确阐述:“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爱恨,有梦想,也有内心的冲突和挣扎。不能以自己的个人感受代替人民的感受,而是要虚心向人民学习、向生活学习,从人民的伟大实践和丰富多彩的生活中汲取营养,不断进行生活和艺术的积累,不断进行美的发现和美的创造。”这段论述表明,人民由“一个一个具体的人”组成,没有个体,也就没有人民这个整体。我们知道,文学即人学,写作者要始终关注人的存在及其精神文化诉求。“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诗人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过的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今天的写作者。也就是说,作家和诗人要准确把握时代,密切关注现实,深刻理解和表达人本身,此为新时代文学的担当与使命。

诗人西川曾在多个场合明言:“作为写作者,我们应该像杜甫那样去处理时代。”换句话说,诗人应该具备处理当下题材的能力。在新时代语境中,诗歌需要对哪些重大题材做出及时的处理和表达呃?如果我们将“以人民为中心”作为自己的创作导向,那么当下的农村和农民无疑就是不容回避的重大题材,因为现下,我国依然是一个农业大国,6亿多农民一直生活在乡村,而乡村是中华文明基因的摇篮,也是中国当下最大的国情,更是诗人写作的精神原乡。在中国迈进新时代的大背景中,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乡村振兴之路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课题,需要各族人民群策群力,也需要作家诗人进行文艺和精神层面的持续关注与跟进。

乡村振兴如此重要,那么由谁来振兴我们的乡村?当下,符合这个条件的队伍成员首推广大驻守乡村的扶贫干部——他们扎扎实实深入基层,兢兢业业访贫问苦,耐心倾听群众意见建议,全然了解扶贫脱贫需求。可以这样认为,因为精准扶贫干部队伍的存在,我们的乡村振兴战略便有了持续“造血”的可能。

此处可举例证一二。西宁市文联干部哇德玛·赛让受组织委派,前往青海大通县宝库乡俄宝图村开展精准扶贫,每天晚上,他都要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工作日常。对驻村干部而言,调研、走访、开会,包括和人民群众生活在一起,竭尽全力帮群众分忧解愁,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也是他们为乡村振兴做出的实际贡献。这些工作日记,也可以作为诗歌创作的素材。在全国范围内,像他这样的驻村干部还有很多,他们奔赴精准扶贫一线,把艰苦奋斗的诗篇写在了祖国的乡村和山水之中,却又在工作实践中时时告诫自己——脚步踏上乡村之时,始终要往“低处”走,更重要的是要学会做一名合格的农民:“喝一口村里的水,一个异乡人/在理论和事实上被双重接纳,化身为村里众生之一/与他们一道平等分享清风,也必将承受突兀的风雨/他身上的岁月旧痕,在与星辰的对视中/一一淡出/入乡随俗,要往最“俗”里走/他才能握准每一双递过来的粗糙大手的温度/生活嫁接到辽阔山河,背景逐渐模糊/每一片世界都是新的,他如一滴雨/被鸟鸣淋湿的黎明吸纳,汇入村庄里的金色合唱/‘第一书记’的标签暗示/他有望成为一个伏案春种、入户秋收的合格农民”(邢永贵《第一书记及其他》)。诚然,脱贫攻坚不易,但开启这扇大门的钥匙就是降低身份,以农民兄弟的身份融入其中,由此塑造出的每个形象,写下的每页诗行,有着庄稼和泥土的气息,也有风雨和阳光的味道。

众所周知,乡村振兴战略包含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五个方面,分别涉及乡村振兴的体系、底线、特色、制度和主体的具体内涵。从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乡村振兴的系列重要讲话中可以看出,迈向新时代的乡村振兴之路,是基于新思维、新理念和新思路的重大战略。国家行政学院生态文明研究中心主任张孝德认为,“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年的中国,我们有强大的物力、财力和执行力,但也形成了我们正确认识乡村、读懂中国乡村的诸多惯性思维,所以在这个重大转型时期,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知’比‘行’更重要”(温铁军、张孝德《乡村振兴十人谈:乡村振兴战略深度解读》)。作为诗人和其他文艺工作者,我们必须站在时代的高度,不仅要走进乡村、融入乡村,而且须用全新的思维去重识乡村、了解乡村和书写乡村,恰当处理乡村社会中“变”与“不变”的辩证关系,唯有如此,才能用文艺作品描绘出真实、立体的乡村世界。

需要明确的是,乡村与城市是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不同形态,本质上不存在谁比谁先进的问题,因此不能用发展城市的思路去振兴乡村,更不能用城市直接取代乡村。诗人牛庆国在一首题为《秋天的颜色》中写道:“临出门了/母亲把衣襟撩着的六个土豆/硬塞到我的挎包里/像一个古代的母亲送儿子上京赴考/把六个银疙瘩揣到儿子怀里/但我的母亲从没见过银子/她只说这是她种的土豆/比城里的好吃……”从经济学的角度去衡量,城市里什么样的土豆买不到,什么样的好菜吃不到,但乡村和母亲的意义在于,那里不仅出产粮食,用以满足人民的物质所需,更重要的是,乡村是很多行走者的胞衣之地,与生命的诞生有关,也和个体成长所需的精神慰藉关联。所以诗人将土豆比作银子,突显着源自乡村的那份沉甸甸的情感寄托,说穿了也就是乡愁。如果我们在乡村振兴之路上真正留住了乡愁,那么也可以说我们留住了乡风文明之魂。

新时代语境中,诗歌如何留住乡愁?我们在面对大量乡土诗歌时发现,很多以乡愁为情感底色的诗歌作品往往呈现“单极书写”态势——要么固执地表达那些恒久不变的东西,要么完全沉迷于巨变的大泽,只见变化,不见乡村。须得承认,我们的乡村在社会转型的大潮中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与此同时,它也沉淀了很多带有体温和根性的精神财富。因此,“我们应该认识到,留住乡愁,不是留住封闭、保守、落后的乡村。留住乡愁,也不是简单地复制传统农民的形象。书写乡愁是要写出乡村在历史洪流中,留住乡村的青山绿水,记载下中国农民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继承和传颂中华优秀传统美德的事迹”(周新民《书写乡村的“辩证法”》)。也就是说,当代诗人既要看到乡村正在变化的现实境况,也要把握隐含其间且具有超越价值的精神脉象。

试读农民诗人李松山的《午后》,不难发现诗歌中的自我形象全然突破了人们对农民认知的固有印象,“午后/我在檐下喝茶,/看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此刻,他望着远处,/凝固的海,和流动的岛屿……/一只麻雀在枯枝上/鸣叫了一小会儿,/它飞起来,像一个借喻,/闪耀在我即将读到的/诗节里”。作品中的“我”,除了种庄稼、放羊、刷抖音,还会坐在屋檐下安静地阅读特朗斯特罗姆——这便是新时代的农民,耕读传家的优良传统在这位农民诗人身上得到了良好的传承。又如诗人杨廷成的《南瓜记》,更是以农作物喻人,写出了当代农民健康昂扬、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和精神气象,“是一群仰望天空的兄弟/在秋风中宣泄如痴如醉的向往/它们安静地沐浴着光瀑/是一群俯首大地的姐妹/在秋风中倾诉相亲相爱的念想/它们记得那场三月的透雨/它们感恩那些五月的阳光/在苔藓斑驳的房前屋后野蛮生长/这些无拘无束的生命/只有在故乡宽敞而温暖的怀抱里/长成这憨态可掬又令人欣喜的模样”。学者何慧丽认为,新时代文化本位的乡村复兴,是乡村振兴的灵魂。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乡村养活了城市,它提供的不仅仅是物质的一面,更重要的是源自泥土的那份开阔、柔韧和包容,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族群心理和精神力量。

如前所述,乡村与城市分别代表两种文明形态。以城市为中心的工业文明已然走过了四百多年的历程,然而这种文明形态中的世界早已危机重重,气候、能源、粮食、土地和淡水资源日趋紧张,持续恶化的环境严重威胁着农业安全,而农业安全危机的加剧促使人们不得不做出深思和探寻——有没有一种新的文明形态可以接替工业文明,从而留给人类更多生存空间和可持续发展的可能?在这种语境中,作为工业文明的否定者和接替者,生态文明悄然以“诺亚方舟”的身份进入了人们的生活空间,从此,工业化带来的诸多病症可以从生态文明那里找到药方——它能有效抑制不断泛滥的拜金主义和消费主义,让植根于乡土的天人合一思想和乡约家训文化重新焕发出信仰的力量和精神的光焰。正因如此,十九大报告明确指出,我们必须要树立和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理念。

绿水青山,就是最大的生态,也是人文传统得以延续的重要语境。近年来,许多文学刊物专门开辟了与自然主题相关的专栏,倡导生态文学写作,在这方面,诗歌创作表现尤为活跃。譬如在地方刊物中,《绿风》诗刊常年设有“西部诗歌高地”,该栏目实质上就是个以生态诗歌写作为主题的特色专栏;《延河》下半月刊也专门征集过“生态诗歌小辑”;《青海湖》文学月刊将“自然与写作”设为置顶栏目,集中刊发生态主题的诗文;《天津文学》曾开设“天津生态诗歌专辑”。此外,国家刊物里,《十月》文学杂志开始面向全国设立了“十二背后·十月美丽中国生态文学奖”,其中有蓝蓝、龚学敏、梁晓明、雷平阳、吕德安等重要诗人获得“年度诗歌奖”。

值得注意的是,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理念逐渐深入人心之时,以古岳、郭建强、阿信、古马、彭惊宇、陈人杰、杨森君、单永珍等为代表的西部诗人拿出了高质量的生态诗歌作品。他们的诗歌或从人与自然的关系出发,用动植物的视角向人类发出警示:“我们是异类中的同类/你的使命也是我们的使命/你遥遥无期的跋涉成为一种孤独的守望/我们尾随你的足迹试着穿越恒久/用旷野上怒号的风吟诵你的诗篇(古岳《狼的诗篇》);或在人与万物的对照中发现自己有限的认知与浅薄的思想,以此引起更深的思考,“我在不同时期遇见过不同的河流/似乎了解越多,就越怯于谈及它们/或许在某个私人场合,我们可以聊聊/一条真正的河,它的/上游和下游,它的/来历不明的支流、港汊、漂浮物……/岸边的植物、秘密的帮会、垂临的星空/更多的时候,我坐在河边,像石头一样沉默”(阿信《我还没有在诗中写过一条真正的河流》)。

总之,在社会转型的大潮当中,我们的乡村文明包括精神家园的梁柱正在经受着某种不可逆转的松动,我们的生活正在被工业化的路径导向城市更为便捷的高速路口。作为被码洋和市场所冷落的诗人,我们绝不可丢弃写诗的初心。正如评论家李敬泽所言:面对滚滚向前的乡村巨变,文学界与时代同步伐,以人民为中心,就要大力加强现实题材创作,积极塑造新人、表现新的时代主题,特别要在深广的历史视野中认识和表现脱贫攻坚,在继承和弘扬现当代文学的优秀传统的基础上,探索和展开新时代的新乡村书写。于诗人而言,重新认识和书写乡村,用澄澈的诗行铺就一条朝向自然和精神的“返乡”之路,就是对乡村振兴、生态文明及其价值意义的最好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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