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乡村诗歌的变化及走向

2022-01-01 07:19邱志武
星星·散文诗 2022年29期
关键词:现实诗歌时代

邱志武

近二十年以来,中国的乡村建设明显有所提速,党和国家也提出了一系列振兴乡村的政策和措施,比如,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使农村的规划和建设具有了更加明确的目标,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新时代以来,对于农村的建设,党中央提出了脱贫攻坚、振兴乡村计划等强有力的措施,使乡村建设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动力,中国的乡村建设发生了巨大变化。在这大背景之下,中国的乡村也随之发生了许多新的变化。

以前乡村诗歌更多称之为乡土诗歌,乡土诗歌的命名更多体现出费孝通所提出的“乡土中国”的特性。然而,随着中国乡村社会发生的巨大变化,乡土诗歌已经不能准确地涵括、揭示出乡村的总体面貌和精神状态。王超在《中国乡村诗歌高峰论坛在平度举行》一文中记录了林莽的一个观点,“近20年,由于城市化和国家经济的发展,写诗歌的人和现在社会的思想连接很紧,也和世界文化和城市文化联系在一起。这次乡村诗歌的提法是概念的革新,很重要,是跟中国现实文化接轨和世界文化接轨,很有学术价值,如果深挖一下的话,能代表我们现在文化的进步和诗歌的进步”(《青岛早报》,2016年9月27日)。应该说,林莽清晰地阐释了乡村诗歌的合理性。这一命名的变化,体现出乡村诗歌所肩负的时代重任和时代使命。

一 症候表征:新时代乡村诗歌的新气象

铁凝认为,“作为作家,我们应该认识到,我们所面对的,是变革中的、内涵丰富且外延广袤的新时代的乡村世界。无论从人员的流动、经济结构的转型去分析,还是从观念意识的变化、生活风尚的更新来观察,一种新的乡村,在我们过去的历史和想象中从未有过的乡村,正在这个时代形成和崛起”。铁凝提出了新时代乡村正走在历史变革的轨道上,而这种变革必将带来巨大变化。新时代乡村诗歌的创作,应该从传统的乡村写作中走出来,要力求回避过去一些乡土诗歌所存在的简单的喊喊号子、唱唱调子的主题;应该看到乡村世界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尤其要看到乡村物质上发生变化之后,对人的精神面貌和心理所带来的变化。

乡村诗歌不能成为想象中的世外桃源,那种脱离实际的田园牧歌是难以准确地描述出现实的乡村和乡村的现实。同时,乡村诗歌也不能习惯于重复以前一些乡土诗歌存在简单化、单纯化的问题,对于新时代的乡村来说,要写出乡村的巨大变化,以及在这种变化中所体现出来的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的激荡。新时代的乡村诗歌要表现出乡村诗歌的新时代,表现出乡村经过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所发生的巨大变化。福建诗人谢宜兴的《宁德诗篇》,记录的就是新时代的乡村故事。《宁德诗篇》不仅描绘了闽东的山川生态、人与自然的和谐,还表现出闽东的城乡变化,更为重要的是通过闽东的文化生态来反映文化所具有的力量。“一路红灯笼领你进村,下党红了/像柑橘柿树,也点亮难忘的灯盏//公路仍多弯,但已非羊肠小道/再也不用拄着木棍越岭翻山//有故事的鸾峰廊桥不时翻晒往事/清澈的修竹溪已在此卸下清寒//蓝天下林地茶园错落成生态美景/茶香和着桂花香在空气中漫漾//虹吸金秋的暖阳,曾经贫血的/党川古村,血脉喷张满面红光//在下党天低下来炊烟高了,你想/小村与大国有一样的起伏悲欢”(《下党红了》)。这首诗集中表现出了闽东所发生的巨大的变化,尤其是“小村与大国有一样的起伏悲欢”一句,体现出乡村的巨大变化与国家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意蕴丰富,含义隽永。

新时代乡村诗歌的写作,不仅仅是描摹出一幅山河巨变的美丽图景,而且还应该着力从精神和心理上表现农民的历史命运和世道人心。阿炉·阿根的《一步千年》中,“千万亩彝人的银饰海潮般飞升起来。/所有彝人新生的红心/朝向北京突突鸣响,赢取大前途。/八百万彝族儿女在锦绣上播种,/九百九十九条山河为祖国之子运来粮食。”既反映了彝族人生活面貌发生的巨大变化,又表现了彝族人精神世界和心理的变化,从宏丽和壮阔的诗句中让人体会到乡村振兴给农村带来的巨大变化。可以说,新时代乡村诗歌全景式展现出了农村发生的新变化,无论是乡村世界的外在变化,还是农民内心情感起伏,都能通过诗歌的方式展现出来。

新时代乡村诗歌与社会现实紧密相连,但并非重复过去那种单线条高歌猛进式的书写方式,也并非是那种伪农民式的对乡村表面化的讴歌和赞美,总体上呈现出一种气势上的恢弘和视野上的阔大。但也存在一些问题,一是,没有写出乡村依然存在的疼痛,以及新时代给乡村带来的明亮;二是,没有写出乡村的宽度、深度和难度,特别是新时代乡村的山河巨变、世道人心。在第二届“全国十大农民诗人”评选活动中,星星诗刊主编龚学敏提到,“新时代乡村诗歌创作,一是要用全新的诗歌目光审视全面完成脱贫攻坚任务后的中国乡村;二是要用不断发展的崭新的诗歌语言表达新时代背景下的乡村振兴;三是要用从不同于过去的角度去发现新的中国乡村的诗歌意象”(《中国青年报》,2021年10月16日)。新时代的乡村诗歌要用鲜活、生动的语言,从乡土故人身上挖掘出时代的振颤和社会背影,特别是要从不同的视角去触摸时代在乡村振兴中的豪迈和壮阔。新时代的乡村诗歌要写得既熟悉又陌生,特别是要在疏通传统与现代、历史与现实之间进行沟通和对话,大胆抒写乡村在历史巨变中所展现出来的时代画卷。

二 深入生活:乡村诗歌写作的姿态

我们知道,要创作一首好的诗歌,诗人必须要深入生活,形成真切的生活体验。於可训在《还谈“深入生活”,过时了吗》中指出,应重视深入生活,重视对社会生活的“观察、体验、研究、分析”;甚至需要长期与写作对象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任何带有文学性的写作,都离不开生活这个源头活水”的浇灌。这些观点都强调了作家深入生活的重要性。然而,一些乡村诗歌的写作恰恰是缺乏真切的生活体验,不接地气,令人发“隔”。有些诗的主题是乡村振兴,却充满了口号诗的鼓动,既缺乏真正的生活体验又缺乏真情实感,导致诗歌充斥着空洞、乏味,从而很难真正地走入读者的内心深处。如《乡村振兴图景》一诗,“市场有了价/盘中餐有鱼肉/现在/生活有望了//村中原废的保管室/成了文化娱乐中心//农民家中/成了变现手工艺坊/山中采下的红藤仔/成了一串串的佛珠/销往国内外/一村一品/富了”。这首诗的重心在于表现乡村生活所发生的巨大变化,然而问题在于仅仅流于乡村表面的变化,没有站在农民的立场揭示出农民的精神面貌和精神气质,其根本原因在于作者没有深入生活,只是深陷于头脑中预设的想象。铁凝《在全国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会议上的讲话》中指出,“长期以来,深厚的乡村题材书写传统在我们头脑中形成预设的、定型的认知模式,使得我们在面对乡村时,往往轻率地、想当然地展开想象和抒情。精神和心灵无疑是文学所要处理的最重要的领域,但是,只有当我们对精神和心灵所据以出发和形成的社会和经济结构具有深刻而准确的认识,我们的想象才是有力的而不是粗暴的,我们的情感才是真切的而不是虚浮的”(《文艺报》,2020年7月21日)。铁凝的讲话指出了乡村题材文学书写存在的问题,这也是乡村诗歌写作的问题之所在。正是由于那种根深蒂固的预设观念的禁锢,而没有进行真切的深入生活,导致诗歌写作的想当然。刘平安、刘艳杰《在乡村诗歌中感受乡村巨变》一文中,记述林莽看到的乡村诗歌写作的问题,“乡村诗歌写作中,一些人动辄用‘世外桃源,田园美景,一片祥和’等溢美之词,缺乏生活体验;一些人延续套路化的写作内容与方式,土地,田头,父母的穷苦、艰辛以及表层化的描写,夸张、漫画式的乡村景物,乡村概念化、程式化,缺乏新发现和变化中的感受;一些人滥用现代语言技巧,写一些貌似现代的‘乡村生活’,既不朴实又和现代艺术无关,有的只是追逐所谓的时尚”(《光明日报》,2020年12月11日)。林莽指出的乡村诗歌写作目前存在的一些问题,精准而深刻。无论是铁凝言及的乡村叙事存在虚拟的现象,还是林莽指出的乡村诗歌写作所存在的溢美之词和概念化、语言花哨的问题,根本症结在于诗人深入现实不够,缺乏真情实感,缺乏真切的生活体验,从而造成了一些诗人创作的无病呻吟。

要想改变一些乡村诗歌写作的问题,关键就是诗人要深入生活。实际上,作家深入生活是当代文学的一个小传统。丁玲、赵树理、柳青、周立波等,都是深入生活的榜样。诗人只有走进生活,摸爬滚打,通过“走下去”“沉下来”“融进去”,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深切地融入乡村,他们笔下的乡村才是一个真实的而不是想象的乡村。诗人王单单通过在花鹿坪村扶贫,真正的深入生活,从而触发自己的情思,创作了引起广泛关注的《花鹿坪手记》,“两年的扶贫生活,我参与并见证了人们在实现小康路上的挣扎与拼搏、窘迫与福祉,许多图景已化作语言符号刻入骨髓,加之我本就出生在云南较为偏远的农村,对于这方土地上的农民生活有着更为深刻的感受。很多时候,我并非是抒写‘他们’,而是借‘他们’写我自己、我的父辈、我的农村”(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158—159页)。可以说,王单单的《花鹿坪手记》是诗人真切的拥抱生活、走进生活、深入生活的硕果。在《放牛郎》中,“姜华家院子里晒着一桶水/每次都是姜华俯下身去/饮了一口,确定温度后/才让牛喝。/他说牛喝冷水容易拉肚子。”这首诗真切地写出了放牛郎对牛的那种深深的怜爱之情。如果不是深入生活,难以产生那种真情实感的体验,也就难以写出这样逼真、充满情感的诗句。还有诗人陈人杰,从美丽的西湖去西藏援藏,他和藏族兄弟们生活在一起,深深的扎根于雪域西藏,将自己全身心投入到西藏,写就了《山海间》。在大量的诗作中,他以一个西藏人的情感,将自己和这片雪域高原融合在一起,既表现出了西藏奇妙的自然风光,也展现出了西藏的历史和现实。

当然,并非说深入生活就是创作一首好诗的唯一法宝。对于一首好诗而言,诗人除了要深入生活之外,还必须要有艺术的滋养。也就是说要处理好现实和艺术的关系。正如加缪在一次演说中所言,“艺术就是这样,没有现实,它就什么也不是;而没有艺术,现实也就微不足道了……在某种意义上说,艺术是对世界中流逝和未完成的东西的一种反抗:它只是想要给予一种现实以另一种形式,而它又必须保持这种现实,因为这种现实是它的激动的源泉”。

三 生态诗歌:作为乡村诗歌写作的一种方法

我们知道,生态诗歌不是生态和诗歌的简单相加,而是借助语言回到自然,并重构人与自然的关系;生态诗歌是在现代生态文明观影响下的诗歌写作,归宿在于重新构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生态诗歌把人与自然并置,从“生命共同体”的整体角度来反思人与自然日益紧张的关系,构建人与自然共生的生态诗境。乡村诗歌的写作,不仅要描写出乡村的历史和现实,而且要表现出乡村在伟大时代的变化,更要表现出人们的思想情感和内心世界的变化。乡村诗歌的写作既要表现出乡村的外在风貌,更要表现出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生态诗歌和乡村诗歌这两个概念范畴并不在同一个维度上,二者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从表现田园牧歌式的乡村视角来看,乡村诗歌的内容范畴要比生态诗歌更广泛。一个充满乡村元素的生态诗歌可能表现出了乡村诗歌的意蕴,但表现出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乡村诗歌也可能是生态诗歌的一种展现。这样一来,乡村诗歌和生态诗歌二者之间就产生了交集,让生态诗歌成为乡村诗歌写作的一个方法成为一种可能,但也应该看到,乡村诗歌不可能唯有生态诗歌的一种表达方式。不能否认,生态诗歌的发生来自于各种不同的因素,其背后的因由既有对传统的山水诗情怀的彰显,也有对现代性的抵制。但是,从长远来说,乡村诗歌所要表现的人类对于美好生活的勾画和向往,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也恰恰是生态诗歌所要表达的主题和范畴之一。

乡村诗歌的书写,既来自于对传统的继承,又感于时代和现实的召唤。如慕白的《花岗渔村记》中,“慈悲为怀,晚霞可以疗伤/鸟鸣留在石头里,风从南面吹来//彼此靠近,石头与石头生死与共/人和人之间,爱就是桥梁//汽笛声像佛号,海上花园/洞天福地,芦苇在风中挺直腰杆//一切多么美好,山是山,海是海/走在村中,每一条路都通向幸福//种下星星和月亮,为你修一座花园/我在自己的身体里填海//道旁树和小草摇曳生姿,落地成佛/风吹渔村,炊烟里住着菩萨……”花岗渔村是一个位于浙江的古村,在新时代的语境下,这里焕发出童话般的光彩。诗人既表达出花岗渔村在新时代的变化,同时又融入了人与自然的和谐映像。应该看到,这首诗中所表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并非是一种主客的关系,而是把人和自然都放到一种主体性的基石之上。实际上,换一个视角而言,这又何尝又不是一首生态诗歌?生态诗歌的创作,强调人与自然的相互契合、和谐统一,乡村诗歌中不乏一些表现田园牧歌式的静谧和谐。这样,乡村诗歌和生态诗歌就在一种交互平衡中实现了一种可能的彼此呼应。

应该看到,生态诗歌中的那些批评与批判,不管是对生态本身的指责,还是对现代性的指责,这种立足于生态文明立场而对世界进行的诗艺触发,不失为乡村诗歌的创作带来启发。事实上,乡村诗歌也确实存在如此的内驱动力。乡村诗歌并非完全以描绘乡村的美好画卷为归宿,其中必然囊括乡村世界的一切历史、现实和想象,乡村世界中所固有的一些落后和不文明的存在也必然成为乡村诗歌不可回避的问题。新时代乡村诗歌的生发,不是对传统的农业社会的留恋和思念,而是立足新时代用语言的梦想构建出人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想象。对于生态诗歌而言,不论其出发点如何,最终的目的在于构建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如此一来,生态诗歌可以成为乡村诗歌写作的一种方法。当然,乡村诗歌有多种写法,而生态诗歌只是其中的一种。应该清楚的是,并非所有的生态诗歌的写作都指向乡村诗歌,只是生态诗歌和乡村诗歌在某一个点上的墨切。乡村诗歌,可以从生态诗歌的创作中寻求一种启示,或许这种启示的根本就在于对现实的尊重。生态诗歌立足和指向现实,而乡村诗歌也隐匿着指向现实。这样,生态诗歌在思维逻辑和表达逻辑上为乡村诗歌的创作提供了一种方法。准确地说,生态诗歌作为乡村诗歌的一种写作方式,并非仅仅指向那种田园牧歌式的乡村诗歌,而是为乡村诗歌的写作提出了一种视域和心境,一种创作的思路和方法。

田园牧歌的乡村诗歌不是对过去难以割舍的想象,而是新时代乡村诗歌的一种再出发,这种诗歌不是对过去记忆的重建,而是在现实基础上构建的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关系的诗意表达。应该说,生态诗歌对现实关切的宽度和深度,为乡村诗歌的写作提供了一种方法。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生态诗歌主要聚焦人与自然、社会的问题,在今天已经转化为生态与“现实主义”性命攸关的问题。“生态”与“现实”相互并置并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而这恰恰也是乡村诗歌不可绕过去的问题。与现实的深度融合,或许是新时代乡村诗歌创作的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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