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迪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达洛维夫人》是弗吉尼亚·伍尔夫1925年发表的长篇意识流小说。本书主要描写了英国上流社会女性克拉丽莎·达洛维(Clarissa Dalloway)一战后一天的生活细节。同时,书中还刻画了另一个重要影子人物塞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Septimus Warren Smith)。他是一名患有炮弹震呆症(shell shock)的一战退伍军人,在这天晚些时候跳窗自杀。在《达洛维夫人》的早期评论中,大多评论家都把伍尔夫当作一位非传统作家,认为她只以意识流手法闻名。然而,进入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许多关于伍尔夫的资料(包括伍尔夫的日记[1]和《回忆随笔》)[2]逐渐出版、关于《达洛维夫人》的评论越来越多,评论家们以不同的方式追溯了小说所反映的重要社会意义。
本文主要使用空间批评中“边界”(borderland)与“越界”(transgression)的概念阐释《达洛维夫人》。一方面,书中边界主要存在于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层面。“当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文化相互融合,当不同种族的人占据同一领域,当下、中、上层阶级相互接触,当两个个体间的空间因亲密而缩小,边界就出现了。”[3]正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使空间边界的接触得以产生。尽管如此,由于人的状态始终不断变化,边界也存在着不确定性和模糊性,而这正是非常值得探索和研究的。另一方面,越界作为起源于后现代主义的理论,经由尼采、福柯、德勒兹等哲学家发展而来。越界“是在不停地穿越、再次穿越一条线,这条线在穿越后经历了短暂存续,然后就闭合了,也因此穿越行为再次回到不可跨越的边界”[4]。也就是说,越界代表着一种不确定行为。越界者因此会多次尝试越界,其结果或成功或失败,甚至永远陷入越界这一行为中。综合考虑小说两个主人公在社会和心理空间层面运动的高度相关性,本文旨在分析其越界的过程及结果,以阐发更深刻的结论——与塞普蒂默斯选择死亡不同的是,克拉丽莎·达洛维选择痛苦地在边界徘徊,这其中隐藏的不仅仅是她“传播爱”的使命,更重要的是,她的出走对受到战争创伤的个体具有积极意义。
当个体受到某种社会规范约束,其自身就处在一种社会空间中。社会空间层面的越界行为很少出现在塞普蒂默斯身上,而克拉丽莎·达洛维则时常在社会空间之间越界。对于前者来说,他很少有勇气打破个人社会空间并与他人互动。而对于后者,她默许自己在一次又一次越界中徘徊。
塞普蒂默斯个人社会空间层面的边界几乎没有被侵入,因为他几乎已失去与他人交往的感觉和能力。与社会沟通的尝试是通过他习惯性的自我孤立和极少的越界行为间的对比传达的。首先,大多数情况下塞普蒂默斯都没有越界,他孤独地生活于自己的个人空间。一战带来的创伤和战后英国社会的压制使他惧于与人交往。即使如此,霍姆斯医生仍建议他通过看音乐会、打高尔夫球等社交活动来与人互动,这于他意味着巨大的痛苦。因此,他把霍姆斯医生当作一个“血色红色鼻孔的令人厌恶的畜生”[5]174。当然,塞普蒂默斯偶有越界行为。当卢克雷齐亚带丈夫去威廉·布拉德肖爵士家寻求医疗指导时,塞普蒂默斯三次试图与其交流,但屡屡受挫。当他偶尔感受到世界上真实的事物时,其个人社会空间的边界短暂消失,此时他可以和别人进行互动。例如,当他感觉到家里留声机的存在时,他注意到了妻子的存在,并与她谈论邻居彼得斯夫人的草帽,这一举动展现了他作为丈夫和邻居在社会空间中的越界行为。
克拉丽莎·达洛维社会空间层面的边界将她的社会地位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作为一个能够自由思考的年轻女孩克拉丽莎;另一部分是作为上流社会的达洛维夫人,其行为甚至思想都被限制在有限的社会空间中。她在社会空间之间频繁的越界与徘徊使自己在人际交往时对不同的人产生了矛盾的态度。第一,在与老朋友休·惠特布莱德的交往中,克拉丽莎·达洛维的两种不同态度暗示了她在两个社会空间的边界上不断越界。作为达洛维夫人,她认为休总穿得太讲究,虽然自己感到姐妹般的感情,但同时又奇怪地对自己头上的帽子感到不自然。很明显,克拉丽莎·达洛维不赞成休的行为举止,也不适应与其交往。即便如此,克拉丽莎·达洛维见到休时的第一反应仍是那个作为小女孩克拉丽莎的她脱口而出的“老朋友休,令人钦佩的休”[5]79。第二,频繁的越界也出现在她对彼得·沃尔什和理查德·达洛维共存的爱中。她爱丈夫理查德,因为他让她在婚姻中留存部分独立。可她也深深地爱着彼得,自两人年少分离,她总忍不住想到他。当彼得来看她,她甚至冲动地想跟他一起走。然而,此时的越界行为立即将她拉回到作为达洛维夫人存在的社会空间。因为在越界之后,她对彼得的热情立刻消失,“就好像一场非常激动感人的五幕话剧已经演完了,她在剧里度过了她的一生,她出走过,和彼得一起生活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5]124-125她对彼得的爱弥补了自己作为达洛维夫人享受不到的自由,同时也显示出自己在两种社会空间之间的不断越界。
越界行为不仅存在于外在的社会空间,还存在于内在的心理空间,因为对心理的探索使得越界的深层原因得以显露。心理空间层面的越界行为主要体现在是否有向他人表达自己内心信念的意愿和能力。
塞普蒂默斯内心的信念是他对生活的热爱,他热爱生活中的真实事物。然而,由于长期受到社会的压抑,他无法以口述等形式有效地表达自己的信念,年仅30岁的他脸色苍白,淡褐色的眼睛中时时流露出恐惧神情。首先,塞普蒂默斯不能通过与他人交流表达内心。当他发现人和树之间的联系——“人的声音……能刺激树木的活力”[5]97,他所做的只是一言不发地呆坐。同样地,他内心的三个真理——“树木都活着;没有犯罪;爱,普遍的爱”——深奥且晦涩,需要巨大的努力方能说出。此外,当布拉德肖爵士建议他单独卧床六个月,他多次试图说出自己的想法,讲话内容从半完整句子“‘我——我,犯了罪——’”变成结结巴巴的一个词“我——我——”[5]181这是因为医生的多次打断剥夺了他表达内心的能力。除此之外,塞普蒂默斯的另一种越界方式是通过在纸上写字来表达内心,但此种方式无法有效地传达思想。实际上,从塞普蒂默斯家留存的许多纸张来看,他曾多次尝试以此种方式表达。然而,无论是纸上内容的不准确,还是后来对书写的荒废,都导致了越界行为的失败。这一失败让塞普蒂默斯成为“世上最幸福同时又是最痛苦的人”,因为如果不把内心的真理向外传播,个体的肉体与心灵无法承受如此重担。
克拉丽莎·达洛维内心的信念源于对生活本身的热爱,正如书中所描述的那样,在轰鸣和喧嚣声中有她热爱的一切:生活、伦敦以及六月的这个时刻。然而,她不愿意表达这一切。究其原因,一方面,尽管在思想和身体上都充满活力,但她隐藏了自己的内心,因为一战使英国社会所有人心中溢满泪水。另一方面,孤独感阻碍了她的表达:“她现在不愿对世界上任何人说长道短,说他们这样或那样。她感到自己非常年轻;同时又说不出的苍老。”[5]82心理空间层面频繁的越界行为使她产生了徘徊的感觉,这让她非常痛苦。至于她想表达的内容,首先,她对基尔曼小姐的恨被很好地隐藏在自己的心理空间内。她之所以不喜欢她,是因为其由于宗教狂热而冷漠、麻木不仁。更糟糕的是,基尔曼小姐的冷漠“刺痛”了克拉丽莎·达洛维的心,“从根上”挖除了她所有快乐。尽管克拉丽莎·达洛维因为女儿与基尔曼小姐一同出行而极度痛苦,她无法做出任何粗鲁的行为而只会喊道:“别忘了聚会!别忘了我们今晚的聚会!”[5]212换言之,她放弃了通过表达自己的恨意而越界的机会。此外,克拉丽莎·达洛维不愿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热爱,即使她的掩饰让自己陷入了徘徊的痛苦。她说自己“喜欢的仅仅是生活”,也正是因此举办了一场场聚会。然而,彼得和理查德却都误解了她,前者认为她喜欢炫耀自己;后者认为她虽然知道兴奋对自己的心脏不好,但仍愚蠢又幼稚地喜欢令她兴奋的事。面对所爱之人的误解,克拉丽莎·达洛维虽然内心痛苦挣扎但还是选择了沉默,她选择“对生活大声说话”,而不是对误解者。因此,随着心理空间层面越界的失败,克拉丽莎·达洛维将永远困在痛苦中。
在分析了克拉丽莎·达洛维及其影子人物塞普蒂默斯在社会和心理空间的越界行为后,两人的徘徊和痛苦被清晰地揭示出来,而这也是战后英国社会大众的缩影。为深入探究本书越界行为的深刻内涵及意义,有必要对两人的行为进行比较,以探索其中的共性和差异。
一方面,论及两人越界的共同之处,克拉丽莎·达洛维和塞普蒂默斯都热爱生活且不惧怕死亡,其拥有战后大众的某些共性。首先,塞普蒂默斯是克拉丽莎·达洛威的影子人物。具体而言,第一,塞普蒂默斯和克拉丽莎·达洛维同是一战受害者,前者是在战争期间和战后都承受着巨大压力的老兵,后者是一位见证和经历了战后英国社会集体性创伤的上层社会女性。第二,尽管几乎所有的越界行为都失败了,且两人始终徘徊在空间的边界,但反抗的勇气始终未消失。第三,虽然两人不相识,但内心都有不畏死亡的信念。两人曾多次提到“不要害怕”。这句话在书中第一次出现是“不要再怕炎炎骄阳,也不要畏惧寒冬的肆虐。”[5]83-84这是《辛白林》一书中的名句。这句话的含义是:死亡并不可怕,要勇敢地接受死亡。正如本书对塞普蒂默斯生命最后一刻所做的描述——“他不想死,生活是美好的,阳光又多么温暖。”[5]275一战后的英国社会,正如书中所描述的“充满了泪水”。但大众心中仍留存有温暖和希望,这正如书中两个主人公的生存现状,心中虽然满是在温暖与冰冷中越界的徘徊与痛苦,但仍会选择热爱生活。
另一方面,论及两人越界的不同之处,塞普蒂默斯“不能”越界,而克拉丽莎·达洛维“不想”越界,两者对比,更加衬托出后者的伟大。塞普蒂默斯少数且失败的越界行为没有有效地将内心传达给外界。而克拉丽莎·达洛维越界行为的失败,主要来自她对自己“达洛维夫人”这个社会身份的主动性妥协,其目的是传播爱。克拉丽莎·达洛维多次尝试越界而失败,这是由于自我救赎与博爱的矛盾裹挟着她,令她始终徘徊在空间的边界、承受着痛苦。但既然如此,为什么她要向“达洛维夫人”妥协?作为一个几十年来向往自由生活的人,她不可能沉迷于上流社会克制的生活。她默许自己如此痛苦的原因只有一个:“她为了外部世界才这样把自己组合成一个中心、一粒钻石、一个坐在自己的客厅里给大家提供聚会场所的女人,无疑是某些生活枯燥沉闷的人生活中的一点光辉,也许是孤独者寻求的一个庇护所。”[5]113-114也就是说,凭借“达洛维夫人”的社会身份,她可以更好地将自己对生活的热爱传播给战后受伤的公众。传播爱是她的使命。当她在聚会上听说塞普蒂默斯去世时,两个没有见面的角色遥遥相见。克拉丽莎·达洛维“为他做了这件事感到高兴”,但接着,她必须“集中心神”“必须回到聚会”[5]277。可以说,两个主人公间的联系更多意味着一种传递而非沟通——他为她而死,她为他而爱。然而,相比于塞普蒂默斯,克拉丽莎·达洛维传播爱的使命更艰巨也更伟大:伟大在于她所传播的是“博爱”;艰巨在于她将承受永远徘徊在边界的痛苦。
同时,克拉丽莎·达洛维的越界行为还为公众抚平战争伤痛提供了一服良药——积极走出去,寻求新的空间。当克拉丽莎·达洛维因为对基尔曼小姐的仇恨而感到痛苦时,她一面对自己呼喊道“胡扯,胡扯!”一面推开马尔伯里花店的转门。在进入这个新的物理空间之后,克拉丽莎·达洛维边挑选着鲜花边“暗自说道,胡扯,胡扯,说得越来越轻柔,仿佛这美、这芳香、这色彩,以及皮姆小姐的好感和信任,是一股波浪,她听任它涌过她的全身,征服那仇恨、那魔鬼,征服一切。”[5]88新的空间消解了她的部分恨,甚至将其转变为温柔。当她听说塞普蒂默斯的死讯后,她被自己作为达洛维夫人的恐惧和孱弱淹没。然后她选择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美丽迷人的天空有一种舒缓的力量,这力量使她逐渐从可怕的恐惧中恢复并鼓起勇气回到客厅继续主持聚会,继续传播爱。可以看出,一个新的空间显然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个体内心的痛苦。最后,回到《达洛维夫人》首句“达洛维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其已暗示了这剂抚慰战争创伤的药——积极走出去,寻求新的空间。正如达洛维夫人选择走到开阔的街道,更确切地说,去到充满活力的生活空间。
弗吉尼亚·伍尔夫之所以能成为伟大的小说家,不仅因为她创新性的写作技巧,更重要的是她对后世带来的启迪。在《达洛维夫人》中,伍尔夫描述了对克拉丽莎·达洛维和她的影子人物塞普蒂默斯在社会、心理空间边界的徘徊,揭示了战后英国社会大众的困境。此外,与塞普蒂默斯不同的是,克拉丽莎·达洛维的越界行为传达了更为深刻的意义:热爱生活,寻找新的空间,走出战争的阴影。寻求新空间不仅是一战后受到创伤的社会大众的疗愈之法,也是现代社会个体在陷入困境时可以依傍的救赎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