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奕鑫
(大连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44)
卡里尔·菲利普斯作为身负“三角区域——加勒比地区、英国、美国”经历的著名的“跨大西洋”黑人作家,其作品都意在试图“再书写”被西方主流社会所掩盖的奴隶贸易和奴隶制历史,以及为那些被湮没其中的人群“再发声”。如同其作品中的流散黑人一样,菲利普斯在该三角区域内虽然拥有自己的居所,却始终陷于“处处有家但毫无归属感的境况”。[1]2他荣获英国“布莱克纪念奖”的小说《渡河》(Crossing the River1993)中,不同人物的“渡河寻家故事”,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这一“归家困境”,以及他对该问题的深刻思考。国外学者布鲁斯·金认为,菲利普斯是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如何在结合代表性、种族、以及历史这些方面的同时,展现一个流散族群一直感觉到自己无法落叶归根究竟是怎样的”。[2]155国内学者李永梅在其著作《卡里尔·菲利普斯作品中“渡河人”对家园的追寻》中论述到,菲利普斯及其创作旨在“倾听多个被压抑的声音”,尤其是处于弱势的流散黑人,从而“打破传统认识的局限”,[1]6让后来人更好地意识到不同肤色的流散群体,所面对的似乎有家“能回”却“不能归”的这一永恒性难题。
本文结合美国学者罗斯玛丽·乔治的著作《家园政治:后殖民迁徙与20世纪小说》中的理论,认为菲利普斯的小说《渡河》,虽然没能给出彻底解决黑人主角们面临的归家困境,却更为全面地展现了他们为寻找和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能回的家”所付出的思考和行动,同时也体现了菲利普斯对于“家在何处”和“何处归家”的积极思考。正如乔治在其书中所说:“在全球化英语的语境下,对我们所认识到的‘家’——在英语语言中以及在我们称之为家的空间——这种概念和结构的审视,能让我们引发对归属感的理解和重新评估”。[3]1
菲利普斯的《渡河》在序幕和尾声中,都以一位非洲黑人父亲的口述,通过他对自己的子嗣所做出的“绝境下的愚蠢行为”——卖掉三个黑奴孩子以换取生存物资——的愧疚反思和对“250年来……所听到的多个声音发出的大合唱”[4]1的赎罪聆听,来告诫他的后代,流散黑人群体想要寻回的居所只是“永不能归的家”,即便能够建设起“能回的家”,这也只是他们“将充满希望的根扎进艰苦的土壤里”[4]2的居所。此处,这位黑人父亲对“‘家’的叙述被等同于作者/叙事者对一个连贯的自我的尝试,并带有影响作者/叙事者意识的所有社会文化影响。依乔治所想,‘家’和‘自我’一样,都是在理想化与现实生存的差距中构建起来的概念”。[5]188因此,黑人父亲的告诫既明确了他所提出的“一种相当字面式的警告,不要期待任何返回非洲的机会”的想法,也展现了菲利普斯本人对于“散居者的回归神话的警告”。[6]18因为这位让人能够明显看出那位具有“一种宏观的和象征性的意义”[7]85的黑人父亲,作为流散黑人“归家困境”的源头之一,不仅聆听了与自己有同一血缘的三个黑人子嗣——纳什、玛莎、特拉维斯,在不同地域的“渡河”经历——渡过“利比里亚的圣保罗河”[4]25“堪萨斯州对面的大河(密苏里河)”[4]80“从美国到英格兰某地(的河)”,[4]125还有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白人“寻家者”的故事。特别是选择与特拉维斯结合的白人女性乔伊斯,她对和特拉维斯所生的黑人混血儿格里尔的“命运抉择”,可以说是这位黑人父亲的“翻版”,让他切身感受到二者所有的共性,即“在十七世纪发生的那一刻亲代的叛离,成为了每一个人物叙述的背景,让菲利普斯跨越接下来的三个世纪,横跨整个大西洋,并且围绕三个大陆”[8]248,展现流散者和非流散者共有的归家困境。
“正如小说中所构想的,‘家’是其中叙事所构建的主体(包括小说中各个人物以及众多读者),在不同程度上满足或否定的欲望”。[3]2这位黑人父亲,即便没有亲身遭受与这些“渡河”人相同的苦难,他的灵魂却被永久地束缚在那次“可耻的来往”[4]1之中。而唯有不断听取子孙后代从大西洋两岸源源不断传来的倾诉,他才能在那些“能归的居所”中,得到片刻的安慰,并且寄望“在流散的国家……成为种族流散的‘他者’,面临身份和文化上的‘他者’困境”[9]401的后裔们能充满希望地生活在异土上。
作为小说《渡河》中第一个出场的流散黑人,养子纳什在其白人养父爱德华虔诚的基督教信仰影响下,幻想运用宗教精神的力量,在非洲故土上复制出让所有同胞“受到如同在美国的白人兄弟一样的各种优待”[4]18和进步的文明,从而开拓出属于“有色人种”的“可归之家”。但长期的严酷生存环境、对当地黑人土著思想“开化”的举步维艰、以及作为唯一的“精神寄托”的爱德华,没有信守承诺兑现纳什在非洲开拓进程中所必需的物资补给和信件交流,让后者被“再一次抛弃”的绝望所侵蚀,让纳什面临比“之前”掩盖下更难解决的归家困境。寄到爱德华手中的几封信件里,纳什的“归家”意愿表达,从最开始的“我怀疑我是否会同意再次回到美国”,[4]18到之后的“我在非洲已经呆了很久,我希望尽快回家”,[4]35再到最后的“我没有办法回到美国,也因此被束缚在一种属于非洲的存在状态中”,[4]62展现出了他对自己究竟是属于“拥有自由”的黑人,还是“文明开化”的白人问题上,成为了一个“精神分裂者”。纳什不仅从结局上是“心中潜藏的西方文明——非裔文明二元对立思维模式被极大地激发……最终放弃了西方文明,重新融入了非洲文明”,[7]86并且实质上是企图复制一个如同白人社会“先进”文明装饰下,属于自己肤色的流散黑人都“能归的家”,而这合理的幻想的结果,终究是现实的幻灭。正如乔治的“家园政治”理论,所证“住所、家园、故乡:不论是在小说之内还是之外,符合‘家园构建’的条件多种多样,固守任何一种所谓的‘家’总体模版带来的结果只会适得其反”。[3]2
纳什曾在他的信中,“义正言辞”地批评其他从美国“回”到非洲利比里亚的黑人,“他们中的许多人私下嘲笑非洲文明,而表面上却在模仿出一副回家者的样式和姿态”。[4]41而他在期望爱德华能给予物质和精神上的支援的信中,却自认为“我自然是全心全意地想回到利比里亚,因为那里是地球上最适合黑人的国家”。[4]35显然,纳什的“双重标准”,是他这类“热衷于在一个遥远的未来重建那种被他们理想化的过去”[10]64的“白化”流散黑人的问题所在。一旦意识到被自己所寄托的“精神支撑”所抛弃,他们便只能让自己稍显“体面”地“主动放弃”,从小耳濡目染的白人文明社会,即便有“随着对先祖的土地的深入了解,潜意识中的种族认同感显露了出来”,[11]109然后退回到满是相同肤色人群所居住的“能回的家”。同样如乔治的“家园政治”理论所证,“‘家’的概念所围绕的基本组织原则是一种有选择的包容和排斥的模式”,[3]2纳什最终受困在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下的在黑人与白人群体之间来回地选择性接纳和排他的境地,这也使他被埋葬在了两地皆无家可归的死循环之中。
菲利普斯的小说《渡河》中,每一个黑人的故事结局都以悲剧结尾。即他们虽然都成功“渡河”,但作者没有给出任何一位渴望有家可归的角色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这难免让读者觉得流散群体拥有光明未来的希望渺茫,因为“当奴隶贸易将许多人从非洲连根拔起并搁置在国外的土地上时,菲利普斯就否认了流散的黑人们能够回归非洲,亦或是在白人社会接受同化”。[2]159菲利普斯想要让读者能够深刻地体会到缠绕在每一个流散黑人及其后代身上的“幽灵”,所以他坚持打破“黑人”和“白人”这类本质主义下的二元对立思想,将统治和反抗的话语平等地割裂开来,留下一个看似势均力敌的“竞技场”,让参与其中的两方选手,都平等地遭受到历史影响所带来的伤痕,并试图彻底解决流散群体的归家困境。“‘家’一词的真实含义长期被贴上所有传奇故事的标签,对此,菲利普斯的看法是:他认为家——当处在殖民空间下的混乱世界中,可能确实是一个靠不住的概念”。[12]87因此,归家困境是许多流散黑人都要面对的、无法轻易解决的现实,而菲利普斯认为只有认清这一事实之后,他所“再书写”的历史和“再发出”的声音,才会成为带给愿意聆听和思考的后来人,打破相同困境的积极信号,将他们引向仍旧留存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