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利 娟
(广东金融学院 财经与新媒体学院,广东 广州 510521)
曹文轩老师在《小说门》第七章《摇摆》开篇就说:“摇摆是小说运行的动力所在。通过语言、情节、性格以及主题的摇摆,小说才得以如河流一般不住地奔流向前。小说的运行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摇摆过程。”[1]经典小说的作者往往是摇摆不定的,他(她)几乎从不直接面对读者,指点江山,明白无误地告诉读者他(她)的写作动机是什么,赞成什么,厌恶什么,究竟讲述的故事是什么。他(她)常常在面对读者或评论者的提问、追寻以及逼问时,往往以“我也不知道”来回答。艾略特、庞德及其同盟者就强烈主张:最出色的文学作品是非个人的、客观的、自主的,它有自身固有的生命,它是完全与创作者分离的①。当然,在积极寻求正确阐释的评论家眼里,这种论调过于偏激,容易走向神秘主义。但就作品对世界的呈现来说,作家的适度退场,小说家不由自主跟从作品人物的走向,摇摆不定,依从作品的内在逻辑进行创作,无疑是小说成为佳作的前提。
摇摆是由存在的本质意义决定的,摇摆状态实际是存在状态的写照。现实生活本身就充满了太多不确定因素,日常的处世与为人大多充斥着说服、折中与妥协,人际之间很少针尖对麦芒,非黑即白地来往,暧昧、摇摆与犹疑,成为我们面对日常的典型形态。伟大的作品往往能抓住展现人性复杂面的摇摆大做文章,写出人性的脆弱、摇摆以及堕落,如《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罪与罚》等,主人公常常在内心深处的欲望驱使与道德伦理的训诫中不停摆动,在爱与痛的炼狱中,呈现人性的多样与深沉。但在以教化与娱乐为主要目标的古典小说中,却很少出现暧昧、犹疑、幼稚、愚蠢的主人公,大多数的主人公非善即恶,身上具有鲜明的优缺点,为人处世爱憎分明,在面对人生选择时从不犹疑,往往手起刀落,将爱恨情仇轻易斩落,体现了扁平人物的典型性格与形象。从阅读快感与阅读数量的快速来说,这类小说固然有其价值,但在平衡读者阅读节奏与引起读者思考反思这个角度上,却有着一定的欠缺。因此20世纪的西方评论者,甚至中国本土的很多评论者都认为除了《红楼梦》,中国古代小说从艺术上无太大价值。这是一个很深的偏见,且不说《红楼梦》本就是在前代古代小说的影响下产生的,单从其他古代小说自身的价值来说,它们也能体现小说表现人性复杂性与真实性这一重任。其中,《金瓶梅》就是这样一部小说。兰陵笑笑生在书写明代晚期世俗生活时,塑造了一个个复杂微妙、充满人性暧昧,欲望肆意奔流的众生相,其中主人公西门庆尤其典型,呈现出不同于以往传统小说人物单一化、类型化的特点,以一种狰狞与脆弱并存,坚定与犹豫同在,柔情与寡义同时的摇摆不定的形象,凸显了普通人在欲望重重、人际缠身的琐碎世俗生活中的爱恨情仇与具体应对,展现了人性的丰富和暧昧,为小说写作的内在性转向奠定了坚实基础。
相对于传统小说人物性格爱憎分明、形象从一而终,呈现出明显的“空间性”特点,西门庆的性格与形象都呈现出善恶兼具、优劣同现的时间性特点。其中,“摇摆”一词最能体现其形象特质。本文拟以此为关键词,解读西门庆的人格特质,阐释作者书写这一人物的用心所在,并以此为契机,论述传统小说人物叙事的重要转向。
西门庆在小说第一次出场时,就“摇摆”着来了:“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细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2]24甫一行动,就摇摆不停。 第二次出现依然如故:“却说西门庆巴不到此日,打选衣帽齐齐整整,身边带着三五两银子,手里拿着洒金川扇儿,摇摇摆摆径往紫石街来。”[2]37即使经过多次重大人生转折,其步态依旧,第二十九回吴神仙为西门庆相面,在观看了西门庆的容貌步态后,吴神仙说:“你行如摆柳,必主伤妻。鱼尾多纹,终须劳碌。……”[2]333“摇摇摆摆”成为西门庆形态的鲜明特征。
西门庆是作为 “破落户”被定位的:“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傅粉。”[2]3在塑造他的外在形貌时,作者似乎并未超出当时小说家惯用手法,用浮浪子弟的标准配置来形容他:“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的十分博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2]23因为“摇摇摆摆”的步态,是通俗小说描述人物一惯表达,只要走路不稳、东摇西晃,都可以此来表达。如《京本通俗小说·碾玉观音》:“一个妇女摇摇摆摆从府堂里出来,自言自语,与崔宁打了个胸厮撞。”[3]《西游记》第十三回写唐僧师徒三人掉进了熊山魔的洞穴,见另外两个妖怪来见熊山魔:“这两个摇摇摆摆,走入里面,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4]明佚名《续西游记》第八十五回:“只见孟浪魔摇摇摆摆,直到穴前,他抬头看那穴门上四个大字牌匾,上写着“六道回澜”,乃向小妖说“我只闻有几个小友在这溪间盘踞,只许顺流,不许回澜”[5]。用“摇摇摆摆”写西门庆,点出其体态松弛,举止随意,与中古以来通俗文学中的相应描写似乎并无二致。但在小说更为丰富的语境中,“摇摆”显然具有更为丰富的修辞含义。
西门庆的形貌体态并不是作者简单因袭以前人物描述的惯常套路,他“头圆项短”“体健筋强”“天庭高耸”“地阁方圆”,既是“英豪之辈”;又“行如摆柳”“鱼尾多纹”、“眼不哭而泪汪汪,心无虑而眉缩缩”,“必损其身”,是一个先天命势与个人主观意识结合的具体人物。其“摇摆”的形态,固然有轻浮的意味,也暗含有一定的性吸引力,体态轻盈、年轻风流之意,更隐喻着作者的人格塑造意图:此人行为调达、举止轻浮,非稳重踏实之男,其性格存在重大缺陷,非君子人格。在传统的文化语境中,摇摆的身姿和步态意味着主体在行走时,肆意放纵自己的意念,任欲望不加约束的流淌,体现一种倾斜、不正的状态,这实际是个人对身体和精神的一种放纵,不加检点,是对人际社会个人行为需要自觉约束、小心对待的一种背离,是对他人眼光和心理的漠不关心,是一种只在意自己感受,安抚自己身体需求的动物式的生存,而不是人的存在,与儒家“正心诚意”的修身、修心观念背道而驰,偏离了君子修为。在中国儒家文化中,君子应该“正心诚意”,需要日日三省吾身,以精神导引身体,用合乎礼仪的行为和身体展现文明的化育,“正”就成了君子修身和修心的重要目标。明末清初黄宗羲(1616-1686)《周易象辞》释“师”卦上句爻辞曰:“师非有异道,惟贞而已。用师将以正人之不正,而其身可不先正乎?既谓之师,群居易扰,克敌须人统帅,驾御者不可以不慎,未宜好事而轻举也,未宜果敢而贪功也,必老成典型。”[6]相应地,君子在行走时,其步态和气质应以雍容挺拔为向度,举止安详端正是被推崇的仪容。宋代度正(1166-1235)在《贽见漕使启》中说:“道配前修,行高当世,包太虚,以为量得失不动其心;粲春风,以为言息怒不行于色。当代典型之老,中兴勋业之苗。进退雍容,议论宏远。爱民如保缚之于赤子;待士如父师之于诸生。和气袭人,欢声被物。”[7]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正身行四方,修己安百姓,极吾之善以善天下,由乎言行之细而至于善世,由乎己之诚存而至于民之化德,而经纶天下之大经者,星乎其在于至诚,而知至诚者,信乎非聪明睿知达天德者有不能也”[8]。这需要身处世俗的个体在琐碎的生活中有一种超越欲望和本能的精神追求和自省,有对世事人生的自觉畏惧。小说中的西门庆肆意流淌其欲望,在感官的刺激中一路向下,放弃了人类良知和灵性的养育,油尽灯枯精尽而亡。西门庆“摇摆”的体态,暗喻了其不正其心、不修其身、不齐其家,甚至不平天下的心理发展趋向。这种描述并没有出现在小说塑造的相对正面人物上,在与西门庆同为“恶之满贯”的潘金莲身上,作者亦使用了相似的描述:“此位娘子,发浓鬓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人中短促,终须寿夭。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漆坏人伦。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不安心。”[2]335
西门庆的摇摆并非仅体现于外在步态,作者在刻画西门庆的内心时,更写出了其犹疑和摆动,塑造了一个在复杂局势中摇摆不定、左右为难,不能杀伐决断、斩立决的平常人形象。小说中最能体现西门庆内心摇摆的事件主要有四件:
小说第十三回至第十九回,写西门庆与结拜兄弟花子虚妻李瓶儿欢会成奸,私订终身事。在花子虚死后是否即刻迎娶李瓶儿时,西门庆受到了继室吴月娘和小妾潘金莲的压力。吴月娘出于维护自身权力和贪爱财产的目的,主张不娶或缓娶李瓶儿,潘金莲出于联合李瓶儿打击吴月娘和讨好西门庆的目的,主张即刻迎娶李瓶儿。西门庆在妻妾的左右劝说中左右为难,最后出于爱财和避免麻烦的目的,选择了缓娶,导致李瓶儿另嫁他人,妻妾之间产生致命的矛盾。
小说第二十回至二十六回,写西门庆与家仆来旺的妻子宋惠莲私通成奸,致来旺觉知恼怒事。在如何处理来旺的下落上,西门庆在小妾潘金莲和情人宋惠莲之间处于墙头草情形。在潘宋的第一场交锋中,宋慧莲凭姿色和新宠取胜,西门庆同意将来旺派往东京送寿辰并驻杭州做买卖;潘金莲不甘心失败,再次撺掇西门庆处罚来旺,西门庆听从潘金莲的劝说,设计陷害来旺将之送往官府;宋惠莲知晓来旺被栽赃,向西门庆求情,在几乎回心转意的情况下,潘金莲的劝说最终使西门庆下定决心,指使官府将来旺递解去了徐州,气死了宋惠莲。如此三番更改主意,西门庆完全失去了家主的威严和立场,为日后潘金莲做大、来旺复仇埋下了隐患。
小说第四十三回至四十四回,写西门庆收高利贷利息四锭金镯向李瓶儿炫耀、继而失金事件。由于人多手杂,在看望孩子的过程中,少了一锭金镯。经过查询是其第二个小妾李娇儿的贴身丫鬟夏花儿为盗贼。依家法,西门庆先是将其赶出家门,后在李娇儿的侄女李桂姐的劝说下,又将其留下。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给其他妻妾和家奴留下了恶劣的口实,为日后家奴私携家产出逃留下隐患。
小说第六十七回至第七十八回,写李瓶儿死后,西门庆在情色的追逐中更加疯狂直至得病事件。虽然李瓶儿身死归于虚无,但其魂魄始终不舍西门庆,在西门庆更加空虚地滑向渔色的追逐时,她一再用梦幻的形式向西门庆警示欲望的终极虚妄。另一面,现实中的红粉娼女郑爱月又不断地引诱西门庆去猎取更多的女性身体。在止步与追求女色的路上,西门庆犹疑不定、暧昧不清,最终在肉体的脆弱和意识的软弱中,沉沦于肉体的狂欢中,耗尽了身体的能量,走向最终的死亡。
这些章节集中凸显了西门庆轻信女人、优柔寡断、感性有余理性不足的特点,作者借宋惠莲之口说:“你干净就是个毬子心肠——滚上滚下;灯草拐棒儿——原拄不定。”[2]293展示一个普通人的人性面貌和深层幽秘。虽然在经济交易和官场中,西门庆精明过人,意志坚定,长袖善舞,举止合度,人情练达,深谋远虑,取得了常人无法企及的成果,但在世俗家庭的应对中,他却愚钝天真,轻信他人,肤浅任性,被张竹坡称为“浅人”,体现了人格和人性善恶并存、黑白混杂的特点。
西门庆的“摇摆”身姿,具有暗示人物性格的思想意义,其放纵动物性本能的欲望身体,毫不迟疑地触碰着人际社会和谐共处的边界,引发了欲望洪流的肆虐与膨胀,鼓动着人性的黑暗无边蔓延。另一方面,其内心犹疑摇摆的形态,又具有导引结构发展的情节意义,在一次次通往善恶的抉择上,都以听从肉体和感性呼唤的形式,将自己和身边人引向堕落的深渊,体现了人性在欲望面前的复杂脆弱和微妙。“摇摆”是西门庆从外在到内心的典型特征,是小说作者在新的时代对人类存在的新发现。作者在书写人物时,注重让人物在欲望的左右为难中呈现复杂深刻的人性,让西门庆的人格特质——摇摆,成为小说人物叙事的特点与亮点,体现出人物在选择、决定上的复杂性和暧昧性,继而反映生活的复杂和人性的多样。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每部小说都在告诉读者:‘事情要比你想象的复杂’。”[9]
西门庆的“摇摆”是新型社会下的新表现,是日常生活真正得到重视后的必然产物。
明政府在中后期采用一系列鼓励商人经商的政策,促进了商业的繁荣。对市场的宽松管理和健康治理,使得商业环境日趋健康;通过交换和自由雇佣,商人赚取了大量利润;金钱的丰厚使得商人有经济能力负担孩子的教育费用,拥有较好的教学资源;另外,贸易流通中形成的开放式观念又使他们认识事物具有一种比较先进的看法,非常注重子弟的教育工作,并延请私塾教育家族子孙读书学习,促进了家族人员向上流动的可能。另一方面,“捐纳”和“异地占籍”,又使商人进入仕途的可能性提高,提高了其政治地位提升的可能,使得大量的人们愿意进入商业从事贸易活动。与此同时,海外贸易的发展,使得白银大量涌入海内,加速国家推行“税收征银”政策,相应又刺激了商业经济的快速发展。商业的繁荣极大地丰富了当时人们的物质生活,提高了他们的物质享受,改变了普通百姓对待商人的固有态度。他们羡慕商人丰裕的财产,对其丰富甚至奢侈的生活方式予以认可甚至模仿,继而造成了拜金主义、奢侈享乐主义的盛行。传统士绅家庭也开始清楚地意识到,只有同时经商,才能避免家族、家庭没落。至此,很多书香门第抛弃对商人的鄙视,对商业的成见,开始走上了经商致富的道路。传统儒家提倡的“士农工商”等级秩序开始出现混乱。商业发展腐蚀了儒家的中庸理想,包括名分秩序、家族长幼观念和生存之道,个人主义渐渐滋生于商业文化土壤中②。西门庆就是中国16世纪中后期商业繁荣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人物。小说中的西门庆早年失母,少年失父,又无兄弟姐妹,天孤地绝,没有任何社会家族的脉络,也无家长的教育和牵绊,如同城市中孤独的移民,依据规则和求生本能成长为无人管教也无所畏惧,具有新型价值观的人物。商业社会培育出的西门庆,主要生活内容是做生意赚钱,金钱往来、贸易交接、宴饮、游戏、结交官员、猎取女色、人情往来,这种种活动都具有十足的动感性和流通性,长时间深入其中,很容易有种眩晕感,小说第七十九回写西门庆被潘金莲强用药发生性事后,身体出血不止,极度虚弱,潘金莲问他怎样,西门庆说:“我头目森森,莫知所以。”[2]1104西门庆以为身体也如同银子一样,越流通越壮大,因此他痴迷于频繁变态的性行为,过度的流通让他眩晕,也让他虚弱。眩晕是什么?米兰·昆德拉说:“(眩晕是)一种让人头昏眼花的感觉,一种无法遏制的坠落的欲望”,“是沉醉与自身的软弱之中。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却并不去抗争,反而自暴自弃。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9]39-40。眩晕的状态让人穿梭其中,无法直立沉稳,只能摇摆不定。摇摆实际是肉体的放松,是欲望统领身体后的自然反应,是金钱异化人类后的恶果。被金钱控制的西门庆,身体和内心渐渐统一,都追求获得大量的物质财富,用金钱换来奢侈的物质享受,单纯渴求身体感官的满足,成了被欲望裹足、被感性覆盖的向下的人。在西门庆的世界中,精神自觉让位,身体导引着他前行,在左右为难的选择中,他听从了身体和利益召唤,放弃了生而为人的责任和精神超拔。摇摆的身体与摇摆的心灵,展示了脆弱的人类在强大物质欲望上的屈服和让步。
在《金瓶梅》之前,“中国古代小说的故事题材,具有鲜明的辑采或改编前人文献的传统,故其小说人物的本事化、模式化及类型化倾向比较突出”[10],传统的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等,着力塑造英雄人格。大多英雄们都具有一成不变的形象和性格,他们杀伐决断、大义凛然、舍生取义,在人生的任何境遇中都几乎不需要挣扎就能做出正确选择,都表现出从一而终的品格。即使是以世俗生活为背景的传奇小说和话本,如《莺莺传》《霍小玉传》《碾玉观音》等,作品中的人物,尤其是男性主人公,都是人生的被动者,都在复杂的境遇中被“邪恶”的女性牵着走,在命运齿轮碾压下,无从挣扎也无从选择,放弃了身为人的主动性和复杂性。其命运只有波折翻转带来的惊奇和荒诞,不具备借鉴和启发性。西门庆从英雄人格和传奇人格中脱颖而出,充满挣扎,也充满矛盾,最真实地展示了人物真相。罗伯特·麦基在《故事》中说:“人物真相只能通过两难选择来表达。这个人在压力之下如何选择行动,表明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压力愈大,其选择愈能更加深刻而真实地揭示其性格真相。”[11]
西门庆的性格就在多次的选择中予以呈现。在潘金莲和宋惠莲之间,在吴月娘与李桂姐之间,在李瓶儿与郑爱月之间,西门庆一次次让步于人性的黑暗,屈服于现实的利益,距离精神的超拔和人类的良知越来越远。他渴望拥有富且贵的生活,可又不愿放弃为贵的生活所需要的低级趣味和放浪行为;他渴望真正的爱,可面对贪求物质的身体无法自拔;他渴望家庭的团圆温暖,可面临处理矛盾的境遇时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应对方式。他想成为控制财富和女人的强人,却成为女人与财富的牺牲品。他每一次选择都让他渐离人性,每一次犹疑都将他推向愚蠢。他的摇摆显示了人在强大生活洪流中抗击的具体样态,体现了普通人在欲望裹挟时顺流而下的脆弱与挣扎,具有一定的日常性和共性,成为两难境遇中选择向下路径的新式人格。
伟大的写作,往往不会陷入太过明晰的道德立场和道德抉择,而会试着用更宽广和仁慈的眼光打量生活,去发现生活本身的丰富和复杂。《金瓶梅》作者就是这样一位睿智慈悲的作家,他“如实地摹写生活,表现了他的是非观,但他不会用苛责的语言去挖苦、指责谁,也不会站在对面去指斥、反对谁”[12],他扎根于世情和人性之中,在商业发达的日常生活中观察到人性深处的复杂和微妙,借西门庆这个人物阐释其对身体与精神之间紧张关系的艰难处境,直指人性面对善恶时的选择摇摆产生了眩晕感,使读者面对摇摆时也产生了选择的困难,从而唤起了思考和反省;达成了创作观念和创作环境、文化作用的协调一致,创作了成熟的人物,完成了小说人物的精神成长,具有文学史“新人”的价值与意义。“摇摆”,反映了作者在新的时代、新的题材和小说写作方式上的卓越超越。
注释:
① 此处内容是根据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出版,英国诗人T.S.艾略特著,卞之琳等译的《传统和个人才能》(1-10页)内容概括而来。
② 此处晚明商业社会的种种变化是根据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加拿大学者卜正民著,方骏等译的《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第二章至第三章(99-272页)内容概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