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创作的情趣、哲理与诗意——《菊香斋诗文钞》读后

陈 刚

(陕西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菊香斋诗文钞》(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1月版，以下简称《诗文钞》)是著名学者、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胡安顺先生的诗文作品集。全书分上中下三编，以及附录，上编为诗词对联，中编是赋铭、传记、祭文碑文和论说，下编是三篇诗文简论，附录为作者的书法手迹和作品碑刻图片、作者导师李葆瑞先生的诗选和墨迹等。全书内容丰富，题材多样，继承传统，注重风骨，思想深邃，构思精巧，情感沛然，刻意拟古而力避晦涩，讴歌美好生活而不忘风人之旨，比较集中地反映了作者强烈的家国情怀和在艺术上精益求精的探索精神。

一

胡先生是著名的古汉语专家，其诗文取材广泛，风雅多典，情深思巧，异彩纷呈，风格高古。历史文化、现实生活与审美感觉，在作者笔下皆成佳构。例如《清明节颂始祖黄帝》：

桥山巍巍，沮水清清。遥思我祖，智慧天成。

服冕垂衣，建立五行。始作书契，创造文明。

赫赫我祖，普天仰之。明德惟馨，永其襄之。

清明佳节，神其降之。黍稷美酒，时来飨之。

这是先生应邀为甲申年(2001)清明节公祭黄帝陵所撰祭文中的颂词部分，后发表于《诗刊》。全诗采用《诗经》体，古朴浑厚，音节铿锵，回环往复，余韵隽永。又如《乙未年清明节公祭轩辕黄帝文》：“兴利除弊，开拓创新。八项规定，峭如高城；纠正‘四风’，严若秋霜。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居高思危，持满防溢”数语，于追怀中寄托了先生对现实的深切关注、思考。除了多年应邀为国家公祭轩辕黄帝撰写祭文、对联外(1)同类题材的作品，还有《清明节赋诗祭黄帝陵》《辛巳年清明节公祭黄帝陵联》《壬午年清明节公祭黄帝陵联》《癸未年清明节公祭黄帝陵联》《丁亥年清明节公祭黄帝陵联》《甲申年清明节公祭轩辕黄帝文》《庚寅年重阳节海峡两岸同胞在陕西恭祭轩辕黄帝文》《轩辕颂词》《辛卯年重阳节海峡两岸同胞在陕西恭祭轩辕黄帝文》等，以及2002年清明节为公祭黄帝陵撰写的对联：“经天地，顺时变，建中华，垂万年法式；正衣裳，叙人伦，造书契，创千古文明”，无一不显示出创作者的胸怀、学识。，先生还多次应邀为台湾、陕西省共祭黄帝陵活动撰写祭文，并参与了澳门回归黄帝陵立纪念碑碑文之撰写。

胡先生格律诗的突出特点是注重形象、气势、神韵和字词锤炼，构思精巧而严守规矩。其中，咏史诗注重凸显历史的厚重感与史鉴作用。例如《项羽》：

拔山盖世目重瞳，敢代秦皇义气雄。

破釜沉舟战必胜，弃人失计梦成空。

鸿门拒谏老臣恨，垓下别姬征路穷。

岂有龙兴凭悍勇，乌江血染一天红。

先生的咏物诗则特别注重形象的塑造与意境的深化。如：

昨携诗友汉江游，今见叶黄惊立秋。

秋似美人偏爱瘦，贫逢老境怕添愁。

寒蝉入夜悄无息，促织绕堂鸣未休。

月色长安自古好，年年如水向西流。

(《立秋有感》)

寒蛩唧唧绕厅堂，一夜秋声天下凉。

正恨暑长避无计，梦回忽见菊花黄。

(《秋韵》)

辋川三月柳含烟，访鹤山僧今未还。

满院落花不需扫，且留香物伴人眠。

(《辋川行》其五)

有些诗作系先生早年创作，从中可感受到其生活历程与人生感悟。例如《夏夜麦田浇水》：

明月弯弯弯似弓，扬花小麦半齐胸。

兴来挥铲效大禹，困至倒身成卧龙。

残夜寒风难做梦，垄头空啸易平庸。

晓迎红日天山出，万道霞光似剑锋。

这是1969年胡安顺先生刚满20岁时的作品，当时他高中毕业，分配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六师工作，上夜班浇水，下班后作此诗，以记载其时的劳动和心境，表现出了乐观、坚强、积极向上的思想追求。还有些作品是先生对童年往事的回忆，表现了当时的生活、学习状况与童趣。例如《童年》：

酸涩童年老梦中，食堂粥少腹常空。

春深偷摘豌豆嫩，秋早遥期柿子红。

柳叶当疏苦强咽，麦糠充膳便难通。

步行十里为求学，古庙神前苦用功。

由于此作逼真地反映了当时农村的儿童生活，颇具普遍性，故一经问世，立即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和诗接踵，佳句迭出，例如著名学者、文学家刘炜评的“牛奶面包痴梦中，醒来脑腹两空空”，李晓刚的“斗私不许存小我，灭富才能求大公”，魏义友的“年少饥肠练饿功，食堂争饭气摩空”，等等。

先生还有些唱和类作品，同样颇有思想性与审美性，不落俗套，如《和彰化师大周益忠教授》其二：“文教周秦化九州，汉唐多士解民忧。帝都尚学风仍在，高校如林楼外楼。”《和荆贵生先生七十七周岁感怀二首》其二：“此生甘苦寻常事，不害人民是正求。无过无功无谤议，有书有乐有春秋。”

《诗文钞》中的古体诗亦占有一定比例。由于古体诗基本上不受格律的约束，自由奔放，更加易于表现丰富的内容，所以，先生写这类诗，尤其得心应手，自由挥洒。如《亥年咏猪》一诗，总计达136句，68韵，一韵到底，可谓鸿篇巨制。其中历史典故，人间百态，时下弊端，包罗万象，跌宕起伏。所咏形象鲜活，生动逼真，既有普遍性，又有针对性，例如“形象难入画，豢养无尊贤。食劣常泔水，饥充腐臭酸。惧怕地沟油，毁胃又伤肝。无奈增肥剂，体重身难翻。生孩未六月，忍心即出栏。可恶黑心商，注水意何安”等句，从中可以读出作者关注社会、关注民生、勇于针砭时弊的可贵勇气与正义感。

《诗文钞》所收词作较少，而艺术成就却同其诗作一样，注重内在的逻辑联系与形象描写，观察细微，构思精巧，情感洋溢。例如《南乡子·过年》：

春节变联防，路堵城封人卧床。愁锁空楼多少恨，彷徨，雾霾疫情两断肠。

万户负流光，郊外柳丝与草长。燕子归来门紧闭，悲伤，欲返却愁过汉阳。

此作反映的是庚子新春新冠爆发、武汉封城、全国严防的形势，以及人们当时的忧惧心情，在表现手法上借鉴了南唐冯延巳的《南乡子》，善于捕捉灵感，描写细腻，针对性强，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著名学者阎庆生教授非常欣赏这一现实主义词作，给予高度评价：“咏眼前事，伤家国怀，流丽深婉，情思飞动，因情见色，景象虚实相生而融成化境，实为罕见之词作佳篇也！”同样的作品还如《一剪梅·庚子初春》：

二月风轻鸟乱鸣，杨柳萌芽，野草回青。终南遥望晓烟轻，山寺依稀，隐约群峰。

举国惶惶闹疫情，一处新增，百处心惊。萧条春日几何曾，人尽蜗居，谢绝亲朋。

此作继写新冠肺炎疫情蔓延之情景。其时，武汉三镇疫情汹汹，交通阻断，万人恐惧，“举国惶惶”，是当时全国形势的真实写照。就作者所处的古都长安言，尽管巍巍终南山春色依旧，而人们却无心赏景，不得出游，“遥望”就是“禁足”的艺术表现。“一处新增，百处心惊”的描写，尤其形象、贴切、生动。“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首词，实际上正是将杨柳、野草、山寺、群峰等种种寻常“景语”，皆化作富于情感、耐人寻味之“情语”，所以真实感人，引人入胜。

二

胡安顺先生博学多才，妙笔生辉，《诗文钞》所收辞赋、碑文、铭记异常丰富，美不胜收、目不暇接。其中有些乃是随兴应景之作，如其搬进新居时，便有了颇具意趣的《小园赋》；到了硕果累累的金秋时节，文采斐然的《秋赋》即跃然纸上。而更多的则是遵命型创作，如《农耕赋》(应陕西黄陵县圪台乡之邀撰)《崇文宝塔赋》(应西咸新区泾河管委会之邀撰)《梨园弟子祭祖文》(应首届华清池国际梨园艺术节主办方之邀撰)《咸阳湖记》(应咸阳市政府之邀撰)《丹江赋》(应商洛市委宣传部之邀撰)《双凤小学赋》(应四川巴中市双凤小学之邀撰)《镇原赋》(应甘肃镇原县之邀撰)《银桥乳业赋》(应银桥乳业集团之邀撰)《长影世纪村记》(应长春国信集团之邀撰，后立碑)《关中民俗艺术博物院记》(应关中民俗艺术博物院之邀撰，后以西安市政府名义立碑)等。这类作品，虽是“命题作文”，但无不情思飞扬，意蕴深厚，富于哲理与美感，某种意义上更能显示创作者的才华、见识与能力。这些作品完成后，或发表于《中华辞赋》《陕西日报》《陕西诗词》《陕西师大报》等报刊，或被刻碑树立，成为重要的文化景观，成为当代文化创造的卓越成果。兹录其中数段，以见其一斑：

咸阳乃百世名都，南依渭水，北控九嵕，山水俱阳，雄踞关中。渭水擅万物之美，穿峡出谷，汇纳泾洛，婉若游龙，直奔关东。昔后稷教民稼穑，文王修德西岐，子牙垂钓磻溪，穆公泛舟救晋，孝公弃雍迁都，始皇一统天下，事每关乎渭水而业多举于咸阳。

试看五陵春草，上林秋桐，因渭水而增色；项羽叩关，刘邦入秦，借咸阳而成名。古渡落日，送别多少征夫过客；渭城朝雨，迎来无数壮士英雄。故知渭水悠悠，利兴百事，商旅必由通九州；咸阳巍巍，天赋形胜，自古繁华帝王家。(《咸阳湖记》)

院之幽也，地处秦岭，界跨佛道。泉水淙淙，诸峰送青，晨望高冠之瀑布，暮闻太乙古钟鸣。院之大也，拥地八百亩，依势终南山，前神禾而后五台，左草堂而右翠华。神禾塬上，祥瑞允集；南五台下，佛光普照。草堂烟雾来天地，翠华风月变古今。院之奇也，拆移渭北明清民居于其内。飞檐斗拱，不失毫厘；金龙玉凤，神采飞动。庄园四十，屋舍千间，嘉木大道，俨然州城。院之博也，藏品千千万。风物历历，遍三秦而连九州；地宝煌煌，上殷周而下明清。汉代画像石，帝王气象；北魏墓志铭，高士遗迹。百尊石门墩，争显富贵荣耀；八千拴马桩，陈说日月沧桑。(《关中民俗艺术博物院记》)

呜呼！丹江源接帝都，流通吴楚。航运则关陇直达荆襄，会馆船帮，繁盛一时。沾溉则致富三省，万民安乐，千里稻香；养物则牛羊遍地，嘉果仙草，百谷可尝；育人则俊采星驰，小说戏剧，声播八方；旅游则四皓古冢，丹江漂流，仙娥风光。然则天下之美在商洛，商洛之美不在他，在乎山水之间也。(《丹江赋》)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诗文钞》收入奇文一篇《曾因酒醉鞭名马——旧体诗与中国酒文化》。这篇赋，反映了胡先生的艺术高度，属于其最成熟颇具艺术魅力的代表作。《文心雕龙》曰：“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先生的这篇赋，即完全继承了汉赋对话、铺陈、讽喻、谏言等特点，洋洋洒洒，极尽铺陈藻饰谏言之能事，长达3200余言，可谓长赋之最。

对于中国文人来说，诗与酒是缺一不可的，有酒必有诗，有诗即有酒，许多文艺作品中处处可闻到酒香，似乎只有酒才能激发诗人的灵感，成就流传千古的诗篇。《曾因酒醉鞭名马》以拟人的手法，通过诗酒两博士之对话，各褒其长，互讽其短，漫话所利，闲侃所弊，深刻揭示诗酒之利弊高下。举凡乡风民俗，轶事典故，名流情怀，雅士风度，人情世态，无不囊括于文中，可谓富于哲理，妙趣横生，极尽嬉笑怒骂讽谏针砭之能事。文章开篇即云：

诗者，志也，伸心志、抒忧乐也。酒者，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也。夫诗与酒，虽材质不同，然皆能动人心魄，销魂忘情，不分轩轾。戊戌之岁，仲夏之月，初吉之日，有诗博士与酒博士二人，会于岐山凤凰之台，以论其销魂功效之高下，岐山老者主其事，观者万人。

接下来，两博士“各执一端，相持不下，自晨至夕，终日忘倦”，对话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使人于娱乐中感悟其理，于笑声里省察其道。最后由岐山老者评理，结束争论。全篇闪烁着深刻的辩证思想，尤其文末借岐山老者之口，对诗酒利弊及其相辅相成的关系进行了精彩的总结：“故知世间万事万物，皆由正反两面合为一者，所谓相互依存、相辅相成也，如衣之表里，镜之正反。有其善必有其恶，有其阴必有其阳，有其短必有其长。”这一总结，不仅在于收尾，更有画龙点睛之效，帮助读者对诗与酒的性质有了更为全面的认识和把握。

三

《诗文钞》下编《诗文简论》收入了有关中国文学的理论性文章三篇，即《律诗格律概论》《律诗的章法和意境》《文言文作法漫谈》。其中《律诗格律概论》专论律诗的格律，涉及律诗与古诗的区别，以及律诗的分类、结构、用韵、平仄、对仗诸题，专门提出了调平仄的方法，简明实用，通俗易懂，颇具指导意义。

《律诗的章法和意境》一文，先生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讨论律诗的创作。其中章法一节，论述律诗各联之间的关系，总结出“平淡、突兀、顺序、倒序、议论、抒情、交代背景、发问”等常见的八种破题方法。同时又指出，前人对于律诗章法的主张，未必完全符合实际，作为初学者，既要熟悉这些主张，但又不能囿于陈说。其中意境一节认为，意境的实质“就是‘写景’和‘抒情’二事。好的写景，能将客观事物形象逼真地再现出来，诱发和扩大人们的想象空间。好的抒情，能将人的思想情感自然感人地抒发出来，令读者产生共鸣。而且写景要带着感情，抒情要以写景为基础，两者相互依存，相互渗透，做到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所谓‘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这一观点，先生于《雪舞诗兴》一诗中也有论及：“雪来思涌似潮生，雪去凭空神不灵。诗有别材非在学，却关景物更关情。”似可互相佐证。《律诗的章法和意境》一文还特别指出，成功的意境，除了写景、抒情外，还要做到“表意清楚”“含蓄有致”“语言形象”“构思巧妙”。反观先生的律诗创作，实际上正是以这些理论为指导的，故而取得了不凡之成就。先生的诗作，可谓篇篇具意境之美，字字能熠熠生辉，体现出强烈的美感价值，富有强烈的艺术效果。尤其在一些侧重表达情感的诗作中，关于情景的艺术处理可以说达到了相当纯熟的地步。例如《悼秦文举同学》：

惊闻文举命归西，无奈死生何愀悲。

回首寒窗恍若梦，寻踪往事乱入丝。

英年每被穷途困，晚岁偏遭恶病欺。

差及古稀抱恨去，猝教老友泪空垂。

这首诗是为悼念同窗、战友秦文举而创作。从表面上看，诗作似乎没有专门的写景，仅仅是抒情写意，但仔细咀嚼玩味，则不难发现，这正是“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的高明之作。全篇情景交融，情中有景，景中有情，写景带着感情，抒情基于写景，字字都蕴含真挚深厚的情愫，以歌当哭，感人至深。又如《兰州张掖同学会有感》：

人近古稀惊立秋，适逢同学在甘州。

互疑神态非旧貌，无奈青丝全白头。

欢饮碰杯求一醉，高歌起舞忘千愁。

祁连残雪最堪忆，夕照丹霞似梦游。

2017年8月，先生的大学同学在兰州等地举行毕业40周年聚会，其间适值立秋，他遂有此作。诗作以“人近古稀惊立秋，适逢同学在甘州”起笔，以“古稀”“立秋”对比，以“惊”字作为诗眼，骤然造成了苍凉动人之气氛。颔联继而以“互疑神态非旧貌，无奈青丝全白头”完成了自然的衔接，“互疑”“非旧貌”“青丝”“全白头”等字眼，生动传神，通过具体描写、对比，使苍凉的气氛继续深化：40年弹指一挥，昔日的少年今已白头，令人唏嘘慨叹。然而，先生没有让这种低沉情绪进一步延伸，颈联笔锋一转，“欢饮碰杯求一醉，高歌起舞忘千愁”，以一种积极达观的心态直面自然规律，直面未来，使主题得到升华，完全达到了前人所谓颈联用意要生动、要发生变化的审美效果。既然是同学会，自然应以欢聚高兴为基调，所以，要积极面对人生，忘怀年龄，放下一切，乐观坚强，彼此激励，高歌起舞，一醉尽欢。尾联自然结束而用语不凡，通过“祁连残雪”“夕照丹霞”，隐含了虽然人生迟暮而夕阳无限美好之深意，以“最堪忆”体现了对聚会的珍视，以“似梦游”将聚会带入美好的梦境，余韵悠长，令人玩味不尽。与前一首诗一样，这首诗的最大特点也是以情为基调，情景交融，寓情于景，且在表意、含蓄、形象、结构诸方面精心推敲，故取得了生动感人的艺术效果。

先生于《文言文作法漫谈》一文，讨论文言文写作。文章明确指出，文言文作为书面语，虽早已成为历史，但在某些场合仍然可以发挥重要作用，例如祭文和碑文，如果采用白话文，就会大为逊色；近年来出现了不少城市题材的赋作，说明这种文体直到今天还有其生命力。与白话文相比，文言文最大的特点是凝练、含蓄、典雅、高古，其特有的表达效果是白话文难以完全替代的。文章总结出文言文写作五个方面的写作经验，即“表达清楚明白，力避晦涩窒碍”“务求精要简洁，切忌臃肿冗长”“兼顾铺叙议论，布设轻重合度”“取法经典，笔耕不辍”“家国情怀，忧患意识”。每条之下，皆引例证明。兹引其三“兼顾铺叙议论，布设轻重合度”中的一段，以略见其貌：

无论是山水游记、人物传状，还是杂记、赋铭之类的文章，往往都由铺叙(包括写景)、议论两部分构成。即使是论辩类的文章，也需要先提出一定的事实作为根据。这在白话、文言都是一样的，初学文言写作者务必重视布局，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使之长短得宜，轻重合度。假如没有铺叙，议论就失去了依据；假如没有议论，文章就得不到升华。例如杜牧的《阿房宫赋》，前面不惜笔墨对阿房宫的奢华进行渲染，实际上是为后面的议论服务的。议论得出了“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的结论，同时向当政者发出了“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奉告，使文章具有了强烈的警策作用。又如《岳阳楼记》，如果没有前三段的铺叙，后一段的议论便成了无的放矢；如果没有后一段的议论，提炼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思想，则该文仅成了一篇写景之作，不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

写《文言文作法漫谈》这类文章，没有丰富的写作经验与深刻的思想认识是无论如何都不好下笔的。就《诗文钞》所收作品看，先生最迟在20世纪80年代末就开始写文言文了，其中《小园赋》完成于1991年，而该作已相当成熟，完全符合其创作理论，清楚明白，精要简洁。试看其中的一段：

春日载阳，园中落花与啼鸟乱飞；秋夜风清，斋前白菊共明月一色。盛夏听蝉鸣，声声皆成韵；隆冬赏雪落，片片尽入诗。伏案之暇，吾或独步于园中，仰观宇宙无极之大，俯察四时变化之异，静思万物盛衰之理。或与棋友夹案而弈，运筹于心中，攻守于纸上，胜败不计，荣辱不论，来去随意。或与高士坐而论道，海阔天空，既玄且微，明知于事无补，但求通其旨，得其趣。一日拂衣而喜，奋袖低昂，忘乎所以。以为世间大园甚众，名多不扬；庾信之园虽小，而千古流芳。梦得先生不云乎：“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吾园固小，然佳木修竹美石名花之所为备，天宝物华尽在乎此，上可得日月之光，下可取地气之灵；且十步之内，唯吾独居，唯吾独尊，悦目赏心，此乐何及？于是乎搏髀而歌，顿足而舞，快意当前，不思其后。歌曰：“园之阳光兮，可暖吾身；园之菊竹兮，可冶吾心；园之葡萄兮，可果吾腹；园之鸣禽兮，可消吾愁。园兮园兮，何小之有？”

就作品数量看，《诗文钞》全书所收各类文章，达74篇，其中，仅有关《左传》的论说文即有22篇。这22篇文章原载胡先生编著的《左传纪事精选》，该书出版于1993年，而文章的写作时间当更早。著名古代文学专家高海夫、沈玉成等先生都曾对这些文章给予高度评价。这里选录其中内容较短的一篇：

初，灵王之为公子也，欲自取区区者为楚王。及康王卒，其子郏敖立，灵王扼其喉而夺其位，果为楚王。灵王既立，欲合诸侯为盟主，使使如晋求诸侯，晋侯许之，遂合诸侯于申地，果为盟主。灵王既为盟主，又欲县鄙邻国肆其封，于昭四年灭赖，昭八年灭陈，昭十一年灭蔡，果肆其封。灵王所求皆得，飘飘然，以为天下事莫不可求而得，遂欲东图吴、越，北取九鼎，不意祸起萧墙，兵溃訾梁，身死名败，所得皆失。故知志不可满而欲不可纵。灵王杀臣弑君，结怨于内，灭陈亡蔡，树敌于外。内外并作，祸患立至，虽愚人亦明其势之危。然灵王不知思危度势，守国以为保，安民以为本，而远离国都，伐徐是务，其心不亦贪乎？其智不亦下乎？故知亁溪之难，势所必然。可叹灵王得志一时，横行一时，及其败也，众叛亲离，无所得食，彷徨山林，匍匐夏畔，自缢毙命，贻笑天下，其败不亦宜乎？其情不亦悲乎？(《论楚灵王》)

此外，《诗文钞》所收传记、杂文同样精彩，如《秦奋传》《蝜蝂新传》《击水》《蝎子逃生》《制怒》《自知论》《鲁少儒》等。据笔者所知，胡先生还有若干文言文包括序文等未及收入该书，加之这两年又有不少新作，数者相合，先生创作的文言作品已逾百篇。

从事文言文创作的时间长，作品数量多，体裁类型丰富，自然积累有不少写作经验，因此，先生能写出《文言文作法漫谈》这样举重若轻地探讨文言文作法的文章也就无足多怪了。

胡安顺先生无疑属于有多方面才艺的大学者。先生首先是语言学家，成果丰硕，同时又深谙中国传统文化，具有极强的审美感悟能力与过人的天赋，可以说，先生是语言学家而从事文学创作的佼佼者。先生的文学创作，兼及诗词曲赋传记杂文对联碑铭等多种，体裁多样，形式自由，语言流畅，辞彩焕然，格调自然而高古，不同凡响，犹如一股清风，迎面吹拂，令人神清气爽，读来是一种审美享受。一个人专写一种文体，要想达到高水平已非易事，而先生对于各种体裁都能做到得心应手，戛然独造，特色鲜明，尤属难能可贵。他把情趣、哲理与诗意奇妙、恰当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极为特别的个性风格，创造出了真善美相熔铸的大美境界。这些成就的取得，自然与其高超的艺术天赋有关，同时也与其自小博览群书的习惯、关注现实的家国情怀以及积极进取的心志追求等密不可分。

特别值得强调的是，安顺先生是一位非常重情重义的人。《诗文钞》所收深切怀念王守民、裴让、于浦江、周磊、贾温性等诸多师友的诗文，颇能显示其仁者情怀；而他在附录中还专门收录了其导师李葆瑞老先生的诗作、墨迹，于中尤其可见其对恩师的敬重与感念之情。

先生经常以四句格言作为行为准则，曰：“文成于思，思源于学，学积于勤，勤决于志”。同时，有《咏梅》诗以自勉：“抖落严霜气馥芬，朔迎凄烈最精神。岁寒方见骨风傲，雪白何如天性纯。意僻凌尘清自许，情偏抗世苦争春。冷枝任教风摇曳，不把芳心轻与人。”读了先生的这四句格言与《咏梅》诗，也就不难理解其道德情操、学术造诣、文艺成就了。

《诗文钞》之出版，既是先生个人文学创作的重要收获，也是当代文学的重要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