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拜石,朱晋仪
(北方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法国社会学家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既是被生产的,同时还具有生产性。[1]城市空间主要由人类活动的自然地理空间和人文社会空间两部分组成,城市不仅是市民个体生存活动的空间场域,而且与个体之间存在着互动性生产关系。不同城市生产空间所对应的实践群体相异,因而在其互动性实践场域中生产的多元空间也会各具特色。城市纪录片是城市空间意义生产的重要媒介,不仅是记录城市地理人文空间的重要载体,在城市形象构建和区域文化传播方面也发挥着积极作用。在纪录片《市井雄心》第二季中,创作者以银川作为城市表达样本,通过影像聚焦个体故事空间,有意味地将城市进程中的共同体——“个人”与城市交织在一起,在地域空间、社会空间和精神空间三重话语中复合再现了银川多元的城市文化空间。影像赋予地域符号以风土人情,填补拓展了物象式静止的地域文化空间;以社会空间的个体打造再现城市百态,进一步呈现银川多元的人文社会空间;以银川城市血液中流淌的独特精神,激活“城里人”的集体记忆并引导“城里人”对城外的大自然产生尊敬与向往。《市井雄心》选取了最能体现银川城市形象的符号彰显其地域、社会和精神文化景观,但却没有仅停留在物质符号层面,而是将镜头对准了符号背后的物质生产者,城市实践群体的精神生产和身份认同与城市空间一起,构成了现代都市生活的镜像,在城市与个人之间构筑起一种紧密的联系,能动地再现了银川特有的城市人文景观和文化旨归。
物质空间被赋有“可读性”,在文化研究视域中,地域文化空间由充满隐喻的意指符号构成。地域符号通常从本土性、审美性、感召力三个维度高度凝缩。不同的城市地域符号不同,因而所产生的地域景观空间及其空间审美也不同。城市记录影像中的地域景观空间在镜头呈现中涵载了意象化的文化功能,人们通过对符码的体验与解构,将城市空间扩张为地域文化景观。《市井雄心》选取了最能体现银川城市形象的地域象征符号——贺兰山、滩羊肉、枸杞等来彰显其物质文化景观,并将镜头对准了符号背后的物质生产者。
城市空间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其中亦包含了物质构成。“城市空间是物质与空间构成的时空连续体。空间是现实世界的形状、大小、距离、方位等特性在人脑中的反映。通过视觉、听觉等感觉使人产生不同的体验。城市由四个部分组成:人、建筑、机械和自然环境。”[2]贺兰山是宁夏最重要的地理标志之一,在纪录片“酿造风土”篇中,宁夏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作为重要的地域文化符号出现。其中,专业的酿酒师、酒庄、葡萄酒生产工业和贺兰山得天独厚的葡萄种植环境,共同构成了宁夏地域文化空间的城市名片之一。同时,影像并未完全专注于在镜头中展现贺兰山或葡萄酒酒庄的空间盛景,而是将镜头对准物质符号背后的生产者进行微缩观察。不同于大众刻板印象中“高大上”的酿酒师工作,镜头前穿着汗衫、将自己比喻成“工头”的酿酒师邓钟翔,春来夏往,秋收冬藏地重复穿梭在葡萄地和酒厂间精细监控葡萄酒生产的每一环节。如邓钟翔所言,葡萄酒的味道如何在酿造之前大半已经由葡萄生长的风土决定了,酵母是天然的,而他的工作只是发掘风土和品种潜力,在扎实和改进中陪着葡萄酒一起成长。这如同对影像作品的一个隐喻——在编码主体意识逻辑的创作包裹中,影像所呈现的物象并非孤立客体,而是融入了地域情怀将人物故事与地域符号严密整合,通过展示酿酒师简单质朴的酿酒哲学,传递出严谨且纯粹的地域文化内涵。纪录镜头从葡萄地里的静谧到酿酒工厂的喧哗,作为解码者的观者与作为创作者的编码者统一为一个整体,为银川搭建起一个坚守初心、质朴踏实的地域文化和风土醇厚的空间想象。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吃什么,也成为代表地域文化空间的重要符号。在中国西北,复杂多样的地理条件及自然环境造就了不同的区域饮食文化。就像醋之于山西、肉夹馍之于陕西、拉面之于兰州、烤馕之于新疆……盐池滩羊则作为宁夏的美食代表成为重要的地域文化符号。“羊肉江湖”篇中的主人公纳超是土生土长的宁夏人,家族几代人做羊肉开饭馆的积淀促使他有了更大的野心——让宁夏美食走出去。就像主人公纳超在影片中说的,他不担心纪录片的拍摄会流失自己的秘方,因为他真正的秘方是良心、是原材料,他希望同行都能“抄袭”自己,共同坚守这份初心,让本地人、外来游客乃至全国人民重新认识宁夏滩羊。与饮食相关,影像创作者还选取了“街头寻味”篇的主人公宋宇。与构建宁夏菜系互补,美食评论家宋宇总是在走街串巷中发掘各类小吃美食,他想要做的是通过自己的发掘和推广让全国各地的地方美食都能在银川落脚,他的初衷和野心是帮助宁夏餐饮结构更加多元。饮食文化空间的塑造一方面是城市形象与日常生活中食物景观的契合点,另一方面也是宁夏区域文化空间的构建。“食物景观是由人、食物空间环境及环境中的各类物质或非物质要素共同作用而形成的综合体,具有基本维生性、文化重构性、社会动态性和系统复杂性等特征,并在感知过程中被不断赋予社会文化意义,实现了物质实体的符号化过程。”[3]在快餐化与地方化饮食不断交织、碰撞与融合的背景下,影像借助标志性地域饮食符号塑造了宁夏地域文化空间的鲜明个性和城市吸引力,同时也在不断嬗变和发展融合的地域饮食文化之中彰显了银川城市空间的包容性和多元追求。
《市井雄心》整体的线索是以人为轴,在地域文化空间的塑造中赋予了贺兰山葡萄酒、宁夏滩羊等物质文化符号重要的叙事和表意作用。“人是一种进行符号化活动的动物。人类社会空间的不同呈现着文化内涵与精神特质的差异。”[4]在影像的记录镜头中,这些普通的市井中人在自己的地域身份中自觉实现了文化认同,在城市物质空间与地域风土的融合中不断丰富着城市空间想象。
列斐伏尔空间理论的核心是“(社会)空间是(社会)生产”,它不仅指涉“空间中事物的生产”, 更指向“空间本身的生产”[5]。城市个体的社会经验和实践创造性生产出逐梦怡情的社会空间, 个体多元且异质的社会生产使城市社会空间摆脱单一与同质,更迭开拓,在新与旧、快与慢互为补充和对照的城市社会空间交错并存。
在《市井雄心》的编码创作中,城市社会空间与个体实践者生产的社会空间产生交集。“城市空间的形态本质上反映了一定时期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 不同社会群体在地域上的分化类聚所形成的空间结构就是社会关系的一种表现。”[6]影像的创作者通过记录主人公张萌萌音乐剧小剧场的构建,展现了银川逐梦青年真实的生活状态,同时也记录了银川城市建造中不断出现的新鲜的个体社会空间。“表演”可定义为特定生产者在给定空间内基于展示、满足、娱乐及交往需求所进行的社会生产活动,在“痴梦舞台”篇中,主人公的音乐小剧场不仅是城市社会互动、娱乐和享受的艺术空间,也生产了社会空间和地方认同。张萌萌提到自己在银川这座城市打造一个还未曾出现过的音乐小剧场并不容易,在城市社会空间中,每一种新的文化形式都要经历被发现、被接受的过程,每一个阶层都有自己惯于接受的社会生产空间,音乐剧融入差异性较大的新空间必定具有一定难度。影像记录和讲述了张萌萌历经十个月选址、装修、宣传、排练,终于在属于自己的音乐小剧场里举办了第一场卡巴莱演出。创作者对小剧场社会空间的选取,包含了媒介生产对新艺术形式和城市现代化进程的关注,而张萌萌打造音乐小剧场的行为影像构建也展现了归乡的青年人带着梦想和新鲜的文化实践,构建着银川更加多元和生机勃勃的城市社会空间。
城市社会空间在传统与现代的扬弃与化合中会生成新的逻辑和样态, 同时也有坚守。作家止庵说“书店,相对于一个城市;书,相对于一个人,都是一种解决孤独的方式”。电子书对纸质图书市场的冲击和快餐式阅读的流行使个人民营书店的生存越来越艰难。在影像“守护书店”篇中,开民营书店的周凯因房租问题,关闭了原来开在解放西路上坚守了20年的席殊书店,入不敷出的自主运营没有迫使书店关闭,兴趣促使店主老周将书店搬到了银川市老城区某小区的巷子口。店主说道,店里的书都是他一本一本亲自挑选的,银川的图书市场并不大,卖书也不挣钱,他对自己书店的定义只是想守护住这一小片人文空间,不尝试做大,也不想曲高和寡,附带一些新读者、给自己的老读者们推荐一些自己认为不错的书,就知足了。影像围绕“书店”和“店主老周”这一叙事脉络,搭建起书店之于老周和书店之于读者们之间的社会空间联系。影像多次穿插银川的市民街道和书店所处的社区住宅,衬托此间出现的书店和店主老周在城市社会空间的在场和文化群体身体和情感的在场;隐匿于城市社区街头的书店也与其周边的居民、书友之间也形成微妙的联系,店主独到的选书品位将书店这一社会空间打造为文史哲爱好者的“朋友圈”,展现了书店和读者之间的真实联系,书店不再是独立的生产空间,而是融入银川市民生活中,成为重要的城市文化因子和空间标志。《岛上书店》的作者布瑞埃拉·泽文在书中写道“无人为孤岛,一书一世界。”[7]在讲求效率、争取利益的城市社会空间中,抛开喧嚣和浮躁的小人文书店在视觉化的影像编码中,以小见大呈现出银川的城市人文气质。
《市井雄心》不仅在影像中表现了个人对城市社会空间的多元追求和文化守候,更塑造了一个新鲜与包容、创新与怀旧交叠的城市社会空间。年轻与积淀的碰撞、新颖与守旧的共生,迸发出城市传统风貌与现代化气息交织的活力,勾起了观影者对城市社会空间的地方认同与慰藉,更昭示出银川城市社会空间的勃勃生机与文化底蕴。
美国城市社会学家帕克认为,“城市不只是社会设施的聚合体,城市也是个人的集合,可以说一座城市代表着一种心理状态”。[8]城市与城市生产者紧密聚合形成统一体,城市不单是自然物质的堆砌同时也是人类精神的聚合。正如帕克所言,城市不止于空间形态的外在物质构建,还包含其内在精神栖息空间的塑造。
城市承载着空间生产者的价值取向和精神属性,凯文林奇在《城市意象》中说道:“城市,是人的城市,因为人是城市的营造者,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城市。”[9]一座城市的价值旨归来源于当地人的集体记忆。“集邮故事”篇中收集时光的老人苗建胜,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收集邮票、老报纸、富有时代和当地特色的老物件。镜头记录了老人瞒着家人,卸下所谓的“面子”和收藏爱好者们一起到纸质废物收购站去搜集实寄封,然后编组邮集。至今已收集了20多万封实寄封、邮票和旧报纸的老人,向镜头后的观众展示起这些老物件时总是如数家珍,满足得像个孩子。影像将老人对“集体记忆”的情感弥漫与城市精神空间勾连,在个体集体记忆的链接下与其他共同体成员分享共通的精神空间,在电子储存时代收藏起老一辈人独特的怀旧空间,也在潜移默化中不断强化了记忆共同体的记忆认知。该篇影像同构了银川城市空间与老人丰富的精神空间,老人的收藏涵盖着历史、道德和地方怀旧的情感所指,也为观众留下人文荟萃、寄兴寓情的城市印象,使银川的城市精神空间变得能够被感知和触摸。
如果说人对城市物质景观的凝视与空间想象是城市社会变迁与文化意象的显影,那片刻的远离城市建筑亲近户外则是人与现代生活镜像的精神彰显。纪录片“户外人生”篇的主人公骆波是一名资深的户外旅行爱好者,也是当地专业户外装备品牌的创始人。“在真正有户外基因的地方扎根”是异乡人骆波选择落户银川这座城市的理由。骆波和妻子一起做户外品牌的初心就是远离大城市,远离没有温度的载体,通过自己的影响让更多的人走出房间,回归人与人之间面对面的交流,感受大自然。同时骆波在影片中纠正他所认为的户外精神并不是做到极致,而是“恰当”和选择健康向上的生活方式。该篇影像传达了主人公许多有关的户外、环保和尊重自然的精神观念,观众在观看纪录片时会无意识地将各种信码内在化,并通过模仿和习得信码所表达的某一观念而产生认同。主人公的户外精神被附着在语言镜头之中,而其所承载的也正是《市井雄心》的精神表征。就像主人公在影像中传达的:“户外精神是一个城市重塑人文主义的机会”,而这也恰恰是影像对银川城市精神空间的再生产。
《市井雄心》通过对个人精神空间的视觉化呈现,一方面再现了城市精神空间与个人精神空间的耦合,另一方面也增加了城市人文精神的向心力、凝聚力,在一定程度上铸造起更加细腻深切、开阔健康的城市精神空间。
城市影像是城市空间表达的重要方式,城市纪录影像中的人是城市镜像的集中展演。城市影像生产的媒介话语与内容创造的意旨被赋予到广泛的市民实践群体中, 社会生产群体的实践与精神构建亦为城市影像开辟出新的意义空间。《市井雄心》对城市空间的呈现没有停驻在物质符号层面进行单一景观式堆积,而是在地域性、社会性、精神性生产空间中融入了城市生产者的都市情怀和身份认同,从城市标志性符号的地域化呈现、对多元个体生产者的关注、对共同体集体记忆的呼唤等多个维度出发再现银川的城市百态。《市井雄心》以平民姿态关注城市多元主体的日常,以主人公的讲述突出故事空间的主体性和价值选择,将现实中银川城市空间的物质形态转化为表意性的影像空间,唤起记忆共同体的身份认同和城市认同,同时打破了观众对边缘都市的刻板印象,再现了银川复合多元的城市人文景观,而银川的城市空间也随着创作者对于现代城市发展进程中的人文关怀和城市影像的叙事张力,在城市地域景观空间、社会生产空间和精神栖息空间的外在物质性与内在精神性的融合中互为补充对照,产生了新的社会风貌和共同体价值旨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