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雨璇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文坛上,左翼文学是不容回避的潮流。萧红与很多左翼知识分子都有很深的交往,但在文学创作上,萧红始终保持着对自由的追求。她坚持通过自己的观察,通过自我内心对于世界的认知而表达这个时代的灰暗、杂乱和她对于人性光明的向往。萧红对自己的这种坚持是非常清醒、独立而自觉的。她通过坚持个人写作来弥补当时左翼文学所提倡的文学服务于政治创作模式的不足,并且在宏大叙事的背景下添加诸多个体的、底层的、小人物的挣扎与奋斗,从而使这个时代脉络上的纤细之处更加逼真地呈现在我们眼前。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一直在强调文学作品要反映阶级性和斗争性,而萧红却将笔力凝聚于最底层人民的不幸。她直面现实社会的生灵涂炭,深入刻画出每个个体生命所遭受的粉碎性摧残与创伤。萧红以真实乃至严酷的生命体验为笔,以女性柔韧、细腻的感受和思考为纸,既书写了立体尖锐的时代图景,又为这个时代的主流文学倾注了清晰的女性立场和鲜明的女性意识。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左翼文学是以“左联”为中心的革命文学创作与文化活动。作为国际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一部分,中国左翼文学直接受到了苏联“拉普”的影响,其对社会底层的强烈关注体现了左翼文学的阶级属性,也彰显了左翼文学的人民性和世界性的特征。由于承担着无产阶级政治文化世俗化和社会化的重任,加之受当时“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的影响,左翼作家大多遵从“社会价值高于审美价值”的现实主义创作理念,更加注重文学创作的“社会化”,甚至“政治化”倾向。左联所倡导的文学服务于政治的创作理念在当时能够团结和聚集革命文化力量,一定程度上促进了革命的发展。
萧红的创作与左翼文学关系密切。与左翼作家一样,她更为关注社会底层,体现了左翼文学的阶级属性。1933年萧红在萧军的带动和影响下通过东北左翼文学群体的活动圈步入文坛,处女作《王阿嫂的死》揭露的就是惨烈的阶级压迫。1935年长篇小说《生死场》一经出版便引起了巨大反响,受到了颇多关注。鲁迅在序言中表达了对萧红的赞赏:“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的明丽和新鲜。”[1]胡风评价萧红:“这是用钢戟向晴空一挥似的笔触,发着颤响,飘着光带,在女性作家里面不得不说是创见了。”[2]萧红也因此一直都被视为“左翼进步作家”。比起同时代其他左翼作家的创作,萧红的创作在体现左翼文学的阶级立场的同时,又纠正了左翼初期小说创作中出现的唯阶级论、脸谱化、教条化和标语化等不良倾向,坚定沿袭鲁迅“改造国民灵魂”的创作方向的同时,也弥补了左翼文学在创作题材和审美等方面的不足。
萧红的创作积极融入时代思潮,又始终坚守自己的创作理念。随着后期文学创作的逐渐成熟,她开始有意识地疏离左联宣传的“战场高于一切”的文学服务于政治的创作指向,选择以边缘化的视角切入文学。《生死场》的问世恰逢民族矛盾激化,全民抗日热潮时期,这部真实再现战时东北人民生存处境的作品也奠定了萧红抗日作家的地位。但只以“抗日作品”来解读《生死场》是不够全面的,《生死场》高于一般的“左翼文学”和“抗战文学”,它有着更为深厚的底蕴和内涵。在抗日战争这个大的时代背景下,萧红通过对普罗大众悲惨遭遇的聚焦,展示出战争给生命个体造成的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摧残。在关注个体命运的同时深挖国民的劣根性,写出了如同动物一般的“愚夫愚妇”们的悲剧生存。
童年的经历对于人的一生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成年后的大多数行为也都是童年经历的重复和回顾。文学作品常常是作家童年体验的深化或外化形式,因为作家个性的形成、题材的选择、创作的动机都和童年时期的生活经历有很大关系。萧红的童年是不幸的,不幸的童年体验给她的一生涂上了一层忧郁的底色,也给予了她独特的人生思考。萧红的一生非常孤独和悲惨,无家可归,四处奔波,感情也是十分坎坷曲折,以至于她只能选择写作这种方式来对抗孤独,对抗不幸。她的作品“浸透着个人身世的悲剧感,与生活弥漫着、浮荡着的悲剧气氛相通,那种个人的身世之感也经由更广阔的悲剧感受而达于深远。”[3]不幸孤寂的童年体验对萧红文学创作方面产生的影响尤其深厚,从她早期的《蹲在洋车上》《家族以外的人》《手》《永远的憧憬与追求》,到后期的《呼兰河传》和《小城三月》,萧红的创作题材和观察角度始终与童年经历的生活紧密缠绕着,童年体验也成为她审美心理建构的基调和底色,在作品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童年的孤寂悲凉,融进了萧红的血液,汇聚到她的笔下,成就了她“越轨”的文学创作。
萧红的童年充斥着孤寂与冷漠。她出生于一个乡绅之家,封建家庭的重男轻女思想导致她经常被冷落和虐待,不曾感觉到丝毫来自家庭的温情。这种来自至亲的冷酷使萧红的心灵受到终生难以愈合的伤害,在《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中萧红提到了她父亲冷血:“父亲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4]母亲跟她的关系十分疏离,祖母也不疼爱她,唯一能带给萧红温暖和慰藉的只有她年迈的祖父。在祖父这里,她知道人生除了冰冷和厌恶之外还有爱和温暖,她的童年因为祖父的呵护也沾上了些许亮色,“父亲打了我的时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还像白棉一样的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像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5]在萧红记忆里,幼年仅有的快乐都是来自充满自然乐趣的后花园,但这些快乐和祖父的关怀都不能完全安抚萧红内心被父母伤害所造成的创伤,亲情的缺失带来创伤的同时也造就了萧红超越同龄人的早慧和敏锐。这种缺失也加剧了她对慰藉情感的追求和渴望,直接影响了她文学的底色和人生的坎坷与不幸。祖父的离世,让她认为“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6]也一刀斩断了萧红和这个家最后的情感维系。加上继母的辱骂和囚禁,更加剧了她和这个家不可调和的矛盾,于是萧红毅然决然选择了出走逃婚,去哈尔滨求学。在这个家庭中,双亲的冷酷是致命的,她饱尝了打骂和各种屈辱,这对萧红幼小的心灵是致命的伤害。在需要亲人呵护的年龄里,留下的却是满身的伤害,这些烙印在日后都变成了萧红的“创伤性”情绪记忆。
萧红将这种漂泊无定、孤独寂寞的创伤性体验注入到了作品里,形成了她独特的创作魅力。相比同时代的左翼作家,萧红的作品除了阶级意识还蕴含着生与死的悲剧内核。在缺乏爱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萧红,敏感的个性里也包裹着浓浓的孤寂与忧郁,这种忧郁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萧红,成为她文学创作的基调和底色。忧郁常常使她陷入一种莫名的痛苦,使得作品中也熔铸了悲凉忧伤的基调。在《呼兰河传》中,萧红就已展露出关于人类的哲学思考:“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有这么凄凉的夜”,“(河灯)到往下流去,就显得荒凉孤寂的样子了,因为越流越少了……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7]小说里的呼兰子民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求活在当下,对于生与死更加漠然处之:“死了,哭一场,埋了以后,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过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8]活着的人已同行尸走肉一般开始静待死亡的降临。面对这种世世代代一成不变的麻木与冷漠,萧红传达出了自己关于生命的“忧郁”。这是萧红内心深处的难以觉察的冷漠、忧郁、感伤。
“革命加恋爱”的写作模式席卷了整个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文坛。“革命”与“恋爱”两个主题交织在小说的情节中,深受当时青年读者的青睐。当时许多作家都积极地投身于“革命加恋爱”小说的创作中,主要代表作品有蒋光慈的《野祭》《冲出云围的月亮》、洪灵菲的《流亡》、华汉的《两个女性》、胡也频的《光明在我们面前》、孟超的《冲突》、丁玲的小说《韦护》《一九三○年春上海》等作品。这些“革命加恋爱”小说,迎合了时代的需要,主人公们因恋爱而革命,当革命与恋爱产生对立和冲突时,男女主人公大都坚定选择革命,牺牲爱情,呈现出来的是对个人情感的压抑和对个人追求的排斥。很多作家并未参与到真正的革命斗争之中,对革命的认识也受到种种限制,革命部分是靠想象完成的,后期创作中呈现出了理想化、标语化、片面化和程序化等弊端。在“革命加恋爱”小说中,作家将重点放在了对女性身体的叙述上面,女性身体被视作意识形态与阶级属性的象征。知识女性在革命中也只是充当追随者和陪衬者的角色,处于被动服从的地位,并没有形成真正的自我。萧红在后期创作中对这种现象进行了反思,没有拘泥于男女纠缠不休的虐恋故事,而是勇敢地将女性所遭遇的悲惨境遇变为她创作的真正切入点。萧红选择了直面社会的阴暗,去书写现实人生的悲苦。萧红坚持用女性细腻独特的感受将时代主题与女性紧密结合,清醒地洞察到女性自我与民族国家主体的区别。萧红在作品中披露出来的“正是被宏大的战争遮蔽的无从发声的女性境遇,女性的困境在于她们所承受的压迫和奴役是超阶级、超民族、超国家的”。[9]这使萧红的文学创作视野比同时代的左翼作家都要开阔,作品所反映的主题内涵也更加深刻。
作为女人,萧红经历了两次怀孕生产,女性生育在萧红看来就如鬼门关一样阴森恐怖。萧红的《生死场》里就多次写到女人生产时的痛苦,在“刑罚的日子里”这一章节,女人们的生产伴随着的除了生理的苦痛还有男人的暴力:快要生产的女人被醉酒的丈夫泼了一身冷水,“她仿佛是父权制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写到这里,萧红忍不住痛诉:“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着一切。”[10]女性更深陷在战争的泥沼里,她们被动地承受着双重暴力,无从反抗,甚至也没有反抗的权利。丈夫死后,金枝只能到都市谋生,好不容易逃脱了日本鬼子的奸淫,却又遭到当地流氓的欺辱。已伤痕累累的金枝无论怎样挣扎都找不到活路,被迫回到乡村后,她产生了当尼姑的念头。当她来到尼姑庵,准备削发为尼时却发现尼姑庵早就破败成了空壳,她连最后这一点希望都被抹去;月英腐烂的下身长满了蛆虫;服毒后的王婆在未咽气的情况下就被丈夫急不可耐地放进棺材;祖母和孩子的尸体吊在房梁上飘摇着,像两条干瘪的瘦鱼……种种画面残酷到让人喘不过气。萧红强烈的女性立场和真切的生命体验,让她笔下的女性人物显得分外真实和动人,尤其在描写女性悲惨的生存境遇时,“萧红力求表现出未经任何理念加工和处理的生活原貌,有意采用客观化叙述策略,刻意避免做直露评价,只是还原生活本相,如实写出对生活的观察与发现。因而显得更有一种贴近现实的逼真感和直面惨淡人生的尖锐性,体现出清醒的现实主义倾向。”[11]萧红没有写英雄,没有写大事件,更没有刻意去塑造任何一个典型人物,“她对生命纷繁形态的展示,使得这部作品以女性苦难体验与民族国家一体化观念尖锐对立。”[12]正是这样坚定的女性意识和女性经验使得萧红的文学在左翼文学中形成一种新的更合乎文学的表达方式,实现了对左翼文学的超越。
写作,是作者对于内心声音的捕捉,往往也会成为时代声音的记录。作为情感体验型作家的萧红,在勾画时代脉络的同时,也抒发了内心的呼喊。无论“‘左’‘右’,终究是一种固定的话语模式。对于作家来说,世界观和立场是必须存在的,但是在认同某一种价值观时,仍能够做到对于人类和世界以及我无碍的审美与同情,这便她的‘为生’,这不但是对左翼文学的超越,也是对于一个时代的叙事模式的超越。”[13]
纵观萧红的文学创作,可以说是现实性的、自传性的,更是剥开历史诸多线索后,对女性自私时代的泥沼中的哭泣、悲戚以及对生存与成长的韧性专注。她始终用女人的细心,用孩子的童真在表达一个宏大的时代背后卑微的草芥在被践踏后的不屈与成长,也使我们对人性、对真善美、对个体的无奈有了更加深刻的印象。她将宏大叙事的一个个微小镜头长长地串在一起,浮在时代的灰尘上面。就其一生而言,都在回避寂寞、孤独与迷茫,但一次次地际遇,更加深地让她的一生在灰暗与阴冷的季节中无法走出直至凋落。她像一个孩子,一生都在追求安全感,一生又颠沛流离,始终在挣扎和流浪。这种挣扎、流浪既是她人生的真实写照,是她创作的基本底色,更是时代的碾压下柔弱个体的终极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