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武与崇礼
——《诗经·秦风》散点透视

2022-01-01 03:17
宁夏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尚武秦风车马

史 楠

(宁夏师范学院 文学院,宁夏 固原 756099)

《诗经·秦风》共十首,其中《车邻》《驷驖》《小戎》《渭阳》涉及车马制,《终南》是一次宣礼,《黄鸟》记秦人对子车三良之哀惋,《无衣》最能体现秦人尚武之风。为便于分析,文章将秦地车马、音乐服饰、民风依次作为切入点进行诗篇解析。

一、车马邻邻,王之赐也

《诗经·秦风》共十篇,其中涉及车马描写的就有《车邻》《驷驖》《小戎》《渭阳》四篇,从此四篇入手透视分析,一方面可以看出秦国、秦人对车马的重视,进而分析其尚武之风貌;另一方面,车马制度也是周礼的重要组成部分,则秦人崇礼之姿可窥。

(一)邻邻车马中的尚武之风

冷兵器时代,车马在战争中的地位不言而喻。战车上甲士手持长戟立于车舆,既可以居高临下攻击步兵,极大增强与敌方对面厮杀的威力,同时也能够加强己方的防御效果。正因如此,秦国对车马尤为重视。

秦地车马在《驷驖》中有精彩呈现。《驷驖》首句“驷驖孔阜,六辔在手”,秦地健马闪亮登场。“驷”即四马,“驖”即黑中带赤的好马。“孔”意为“非常”。“阜”,肥硕之义。驾车之马共四匹,每匹马设有两条缰绳,之所以御者手中只有六条,许嘉璐先生已经给出明确解释:“古代每马两辔,两匹骖马的内侧辔绳系在轼前,这样御者共握六辔。”[1]首句四匹毛色纯黑、闪闪发亮的马儿进入镜头,兵士手起缰落,身体壮硕、威风凛凛的马儿扬蹄奋跑同时呈齐首并行之姿,可谓“两服齐首,两骖如手”(《郑风·大叔于田》)。

驾车之马尚且气势不凡,猎场之围又当如何?诗歌第二章给出了答案:“奉时辰牡,辰牡孔硕。公曰左之,舍拔则获。”“奉时辰牡”句,余冠英先生认为“辰牡”应该解释为“应时的牡兽”[2]。此四句将激烈的场面完全浓缩进十六字中。体型硕大的野兽出笼狂奔,吼声震天。秦君人马齐聚,弓箭完备,面对发狂猛兽并未露怯,有序围绕野兽追逐,甫一发现其动作迟缓处,便命令手下向野兽左侧射去,野兽应声而倒,群臣相视而欢。一场君王围猎完满落幕。

同为描写田猎场面,《郑风·大叔于田》虽也有“袒裼暴虎,献于公所”的叙述,毕竟只简单交代搏虎的胜利结果,缺少对激烈场面的细节描写,且其后一句“将叔勿狃,戒其伤女”更多表现对大叔的关爱,担心猛虎伤其身。反观《驷驖》,围观者和上场者皆意气风发,面对“孔阜”的野兽也并未将君主的人身安全放在首位,反而是君主在决胜时刻率先下令射之。秦君之善狩、秦国之尚武、秦人之精神面貌可见一斑。

同样反映出秦人风俗的还有《小戎》一篇。《小戎》在题材上属于思妇诗,虽也有“乱我心曲”等情辞婉转、情思荡漾之辞,但毕竟和异地民风基调不同。同为思妇诗,《卫风·伯兮》中的女子“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对“为王前驱”夫君的每日思念使其甘心首疾、心痛。《王风·君子于役》中的女子一看到夕阳下成群归圈的牛羊鸡,便忧心夫君“不知其期”“苟无饥渴”。自然这与先秦时代婚姻中女性的从属地位有关,男子远去打仗,不仅带走女性的思念,更带走女性得之不易的安全感。

《秦风·小戎》中的女性对夫君也有着诸多思念,但全诗三章,每章十句,每章前六句都在描述秦兵士出征西戎时所驾驭车马的饰物。《诗经》其他国风中亦有描写马匹装饰的诗篇,然多数注重描写马匹的外形、状态。《卫风·硕人》“四牡有骄,朱幩镳镳”(四马雄健,马嚼上红绸招展),简单交代四匹马体格的壮健与系在马口铁两端做装饰的红绸巾的迎风飘舞之姿。《郑风·大叔于田》“执辔如组,两骖如舞”“两服上襄,两骖雁行”“两服齐首,两骖如手”侧重描写四马奔跑时的整体姿态,并未将目光聚焦到大叔所乘车马的具体装饰。《郑风·清人》中战马的出现也仅仅只有“旁旁”“麃麃”“陶陶”这三个模糊的轮廓虚影。

诗至《小戎》,我们才清楚秦地战马的基本配饰:车厢浅小,皮革X形缠绕车辕,一条皮带穿过马背上游环,前端系于衡木,后端系于车轸,车带分系为限制驷马中外侧两旁的骖马向内乱入。驾车时以白铜镀环紧扣皮带。对驷马装饰的描写不可不谓之详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该诗篇出自妇女之手。男兵具体描写车饰不为奇,而秦地妇女亦熟,且不惜花费大量笔墨回忆,冲淡了原本思念夫君未晓归期、不知安危的忧郁、感伤基调,可见秦地女性和郑卫之女自是大有不同,其面对外敌时不论男女皆能够同声一气,置家国情怀于儿女情长之上。“盖以义兴师,则虽妇人亦知勇于赴敌而无所怨矣。”[3]

(二)秦地车马中的崇礼之姿

《秦风》诗篇对车马的描写不仅能看到其尚武之风气,也能看出秦人对周礼的尊崇。《车邻》首句“有车邻邻,有马白颠”中,“邻邻”同“辚辚”,形容车行连绵不断之声。“白癫”则是一种良马,额头呈白色,又名戴星马。此马大有来头,不可等闲视之。《仪礼·觐礼第十》有载:“奉束帛,匹马卓上,九马随之”[4]。“卓”意为“白”,行觐见礼时,白癫马在前,九马列其后,可见,白癫马在周礼车马制中的重要地位——是尊贵身份的象征。

二句“未见君子,寺人之令”,朱熹认为,“是时秦君始有车马及此寺人之官,将见者必先使寺人通之。故国人创见而夸美之也。”[5]秦人对新制的好奇是接纳、遵循周礼的第一步。《车邻》主人公前去拜访身居高位的君子,乘坐白癫马拉的车,既显示出对君子的尊敬,也可彰显自身地位身份。足见其对白癫马的喜爱以及对背后体现出的身份地位的尊崇,更是对周礼的遵循与崇敬。

除白颠马之外,一种彰显身份的车架也出现在《诗经·秦风》中。《渭阳》一诗,外甥秦康公(彼时秦国之主为其父秦穆公)送舅父(之后的晋文公重耳)离开秦国时,以“路车乘黄”赠之。路车是古代天子或诸侯贵族所乘的车,即《大雅·韩弈》“其赠维何?乘马路车”中所提,周宣王锡命韩侯,以驷马、路车赠之。可见路车的授予对象应是公、侯等一国之主。而《毛诗序》云此时“文公遭丽姬之难未返”,可知当时的重耳只是落难公子,多年流亡逃难,身份地位全无,而秦国却以路车赠之。秦君(秦穆公)这一举动既是秦国对愿助重耳为君的表态,更见出秦人外交上对周礼之尊崇与沿袭。

冷兵器时代,车马是一国战斗力的象征,车马之盛也可视之为一国战力之强,因此古代对车马多加重视。同时车马之制也是周公制礼作乐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对《诗经》中车马描写的关注非常有必要。同样,音乐服饰也是周礼的一部分。《秦风》诗篇涉及音乐与服饰,笔者试借此一窥秦地风俗。

二、瑟簧并起,黻衣绣裳——音乐服饰中的礼仪

秦地上空的音乐首先从《车邻》一诗传来:“既见君子,并坐鼓瑟”“既见君子,并坐鼓簧。”李斯《谏逐客书》有言:“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可见瑟与簧并非秦乐,此两种乐器也仅仅在《秦风·车邻》一篇中出现了一次,在《秦风》其他九篇诗歌中并未提及。《诗经》其他国风中多有对此类乐器的描写:《周南·关雎》借琴瑟、钟鼓悦女,《王风·君子阳阳》乐师执簧歌舞,《郑风·女曰鸡鸣》借“琴瑟在御”宣示爱情岁月之静好。琴与瑟传入秦地,为这片广袤但略显贫瘠的土地带来繁盛的中原之乐,秦人对其欣然接受。秦国想要真正跻身中原诸侯之列,也必得接受中原礼制文化,中原之乐入秦只是第一步,要想真正和东部他国平起平坐,除了发展自身国力,还要真正从内心接受中原之礼,才不会一直被鄙视为“戎人”。

于是,秦君着“黻衣绣裳”至终南山下,以示民人,诞生《终南》一诗。“黻”指古代礼服上青黑相间的花纹,如两己相背,也有认为是两弓相背之形。关于黻衣在礼制中的地位,孔子曾有“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6]之言,其对大禹极度推崇正是因为禹不在意自身的吃穿,却把祭品操办得极丰盛,把祭服做得极其华美,这极华美的祭服正是“黻衣”,可见黻衣地位。秦君着礼服非为朝见周天子,而是见自己的臣民,有为民宣礼之意。民众不负众望,山呼“寿考不忘”,上下一心,可见秦国君臣对周礼的接受态度。

秦人对待周礼的态度并非一味尊而忘本,在不断东进扩张、逐渐与中原文化融合过程中,秦人本性里的血性与尚武一直存在,后来也正是这种尚武精神与崇礼姿态帮助秦国收复被魏国占领的河西之地,继而东出攻城略地,于外交上也渐渐崭露头角。因此秦国上下皆具有这两种风貌,在《黄鸟》和《无衣》的民风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三、岂曰无衣?人百其身——尚武与崇礼的融合

《左传·文公六年》记载:“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7]《秦风·黄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每三章末尾四句都是对“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的重复,惋惜、哀痛之情跃然纸上。自从秦武公之后,殉葬在秦国作为制度一直延续下去,至战国时秦献公才下令废止人殉。秦人作此诗并非重在讽刺殉葬制度,更多在惋惜能征善战的三良,认为三良实乃秦国战场上不可缺少的良士,让此三人殉葬无异于自损国力。为了换取三良之不死,秦人愿以百人赎之。《黄鸟》体现的是普通秦人对国之战力、对同袍的关心,是尚武风习的延续。

《无衣》慷慨激昂的情调一直以来为人盛赞。首句身上“无衣”的秦兵士并未因自己国家贫弱的现状而先矮人半分,而是以“岂曰无衣”的反问句先声夺人,引人生疑:秦国弱小,秦地贫瘠,“衣”何在?继而小兵语出惊人:“与子同袍!”我虽无华丽、干净的战袍,但我秦人同胞同心一气,同仇敌忾,团结紧密,友之长袍即我之长袍。团结、自信、尚武风貌尽显。

《无衣》写作背景乃是秦军听从周王号令(“王于兴师”)攻打西戎,这一场战事既是从周王之命令行事,也是秦人为自己的存亡而战。彼时西戎战力不弱,秦国西境苦其侵扰久矣,因此秦人的战斗热情才如此高涨,士气才如此高昂。后人也正因秦对战争的高涨热情而视之为尚武的虎狼之国。《无衣》可谓尚武与崇礼两条线索交错而成。

秦人尚武、好战风习由来已久,其源头乃是居住环境影响下逐渐习得的戎狄之俗。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云:“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故秦诗曰‘在其板屋’,又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8]秦人长期与戎族生活在一起,耳濡目染渐习得戎狄人好战、有血性、不拘小节的风俗,同时,“性喜掠杀的戎人对于具有强烈‘生存意志’的秦人来说恰好起到了疫苗的作用”。[9]有了民人不惧战的战斗力保证对秦国而言还远远不够,秦国要想在群雄蜂拥的战国时代开疆拓土,摆脱“诸侯卑秦、丑莫大焉”[10]的境况就必须开眼看世界。

《史记·秦本纪》详细记载了秦国逐渐偏居西隅的沦落过程。秦国先祖以养马、护周有功得高位、厚地,后因内政纷乱、不与中原交流逐渐沦为弱小、偏僻之国。秦孝公不甘心世居西僻,因此才有之后孝公对卫人商鞅变法的大力支持,惠文王对张仪连横策略的刮目相看,昭襄王对平宣太后乱政事的范雎的拜相尊之,以上种种皆为秦始皇灭六国打下坚实基础。应该看到秦国之所以能够东进扩张与其融入骨血里的尚武精神有密切联系,这种精神得益于与戎族的融合。杨建新、马曼丽主编的《西北民族关系史》对这种融合过程有详细说明:“春秋时期……维持霸主地位最长的是晋、楚、秦三国……这三个国家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大都吸收了非华夏族的部落,扩张了非华夏族的地区,吸收了少数民族的习俗……特别是秦晋两国,其长期称霸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借助于戎族的势力。”[11]

此外,秦国的强大与其对中原文明与礼制的大幅接受有关,缺少对中原礼乐文明的尊崇则中原国家不会改变对秦国“虎狼之国”的刻板印象,更不会接纳秦国,与之共同相王。

尚武与崇礼是秦国扩张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两重因素,这两种因素的融合与叠加不仅给秦国带来后期中原霸主的地位,也为《诗经》增添了不少来自西陲的独特风貌,《无衣》《驷驖》《小戎》的血脉偾张与《终南》《车邻》《渭阳》的礼仪之尊巧妙融合在一起,形成《秦风》刚柔相济的独特风格,在此基础上更诞生《蒹葭》这样意象邈远、思绪绵长、兴象朦胧的诗歌佳作。《诗经·秦风》的艺术价值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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