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刚
在有限的交流中得知锦璐2016年后曾一度中断写作且失去信心,直到2020年去鲁迅文学院学习归来,又因朋友的鼓励而陆续写就多篇作品并发表,至2022年7月初已经完成年度预设的创作任务。道及此事,锦璐的言语中透出一股仿佛度过危机般的轻松之感,这是一个颇值得玩味的沉默“事件”,也让我们找到理解锦璐近作的入口。
“文学研究的合情合理的出发点是解释和分析作品本身。无论怎么说,毕竟只有作品能够判断我们对作家的生平、社会环境及其文学创作的全过程所产生的兴趣是否正确。”[1]这份七十年前的提醒十分重要,作品原文的阅读与评判永远处在研究工作的首位。由此通读锦璐近作,可看出锦璐作品的核心品质并未改变:她对人事是有深情的。对情感生活的持续探索是锦璐近作的明显特点,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对年岁较大人群的情感状态关注更多,如《不忘》《复调喀秋莎》《我是金银珠》等均以老年人的情感面貌为主要内容带出整个故事。
锦璐近作无一例外地写人事与情感,《乔丹的祝福》写临退休的高远的一次特意出差及对陈亚君的必然造访,一边是恶妻一边是安慰,赵刚酒桌上的抖搂带出爱写诗的高远一辈子的心酸,读着不由得让人想起池莉《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我是金银珠》主要写雇主跟保姆的关系,也写亲子关系,有龃龉更有温情。但温情的背后藏着保姆金银珠不堪的遭遇与可贵的良知,读来让人唏嘘不已。《复调喀秋莎》以同学聚会唱歌的方式串起艾老师的沉浮经历,将老一辈人爱的方式细细写来。《不忘》写金燕听老先生讲述过往,“金燕一直竖着耳朵听。这时候,她的嘴角跟着咧了一下,鼻尖那里却有些发酸。时光给回忆里的世界镀上了一层有趣的、闪闪发光的保护膜”。这是情感的力量,既有写作者的,也有传导给读者的。《女人边锋》写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学院教师生活,个体的精神气质与社会的博弈是书写的重点,女人边锋成为各色人等的参照,照见时代刻画在人们身上深浅不一的印痕。可以说,锦璐停笔前后笔下的短篇小说的面貌是比较一致的。文学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或题材,各自的创作主轴不会出现太多偏移,这也共同构成了文学的开阔与多姿,没必要也不可能让他们做为难的改变。
评论界一度出现对70后小说家偏好日常生活书写的指摘,认为是这一代写作者的宿命。但“作家的价值不在阐发对世界的理性分析,而在描绘对人生的情感印象:他不但要充分表现出这些印象的个性特质,更要有力地暗示出它们与人类精神的深层联系”[2]。肯定“情感印象”无疑确认了锦璐小说的价值,张燕玲说得更直接,“文学史应该是一部精神史,而精神史必须建立在对日常生活的描述之上”。可见,日常生活中的情感维度并不是罪因,“一切事物、一切感情、一切思想都是小说的恰当素材;头脑和心灵的一切特点都值得吸取;一切知觉印象都有用处”[3]。小说家观察生活的方式很多,血缘亲情是很好的尺度,也是锦璐最为擅长的。王安忆对情感性的创造物很是推崇,锦璐的作品就属于这一类型。
锦璐的同行兼同龄人付秀莹认为小说家“既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又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菩萨低眉,冷眼热肠,想试着勘破世道的隐情与人心的秘密”。锦璐也曾直言:“作家需要理性,但绝对理性的人,是写不好小说的。作家是随着感觉走的。他(她)对人生、人性的感受深浅,决定了落笔之后的笔墨深浅。”[4]两人言语间都指向“隐情”“人心”“人性”等字眼,同为“手艺人”果然深谙其味。朱自清的《文学的标准和尺度》梳理了中国文学的“儒雅风流”的标准以及“人情物理”尺度的演变过程,这对我们确立池莉、锦璐这一脉小说颇有启发意义。锦璐近作的重要面容就是小说的生活气,也就是“人情物理”,无疑丰富了当代小说在“观风”尺度上的成就。
理解作品并确立其历史位置,作家的身世情志是挺重要的一维。锦璐在散文、访谈中很少提及她踏入社会后的人生经历与心路历程,只是在言谈中探讨作家的分裂,内心深处的故事与秘密只能通过作品来确认,因为任何一篇作品不可能不泄露作家的感情。锦璐小说的情感及力量自然成为评价的重要参数。笔者在阅读其近作过程中多次落泪(尤以《我是金银珠》为甚),显见它们比前作更有情感的力度,在自然的状态中能击中读者的心防。写作是需要消耗时间、精力、生命等各种资源的,文学劳动的沉重与艰难很难被外人意识到,因此我们应该理解锦璐写作过程的沉默期,或也是她改变的契机。
汪曾祺提醒说:“我以为语言具有内容性,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探索一个作者气质,他的思想(他的生活态度,不是观念)必须由语言入手,并始终浸在作者的语言里。语言具有文化性。作品的语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养。”[5]这是确论,小说语言至关重要。我们知道,个体的语言能力多数是由教育背景、文化环境、工作场景等诸多条件决定和限制的。在回顾锦璐的文学历程时,不能忘记她有二十年的文艺副刊编辑经验与高级记者的身份。可以说,锦璐身上是有两副笔墨的。锦璐曾透露儿时母亲的严格管制导致她“无心看风景”,这让她日后写作时欠缺风景描写的能力,但她多年撰写新闻式文字对小说写作有无负向作用,似更值得追问。这就提出了小说家的职业话题。
“一个人在成为作家之前,要有一定的生活体验,更要有安身立命的职业,哪怕是个非正式的职业,比如所谓打工者,甚至行乞者。”[6]此言不虚,作家的第二职业很重要,有时候既是营生,更是生活与生命体验。藏书家周越然曾说:“乞丐讨饭十年,必有他奇异的见闻。小贩挑担半世,也有他特别的经历。”这才是小说家不竭的写作资源,因此有人说:“就作家而言,职业、专业、事业三位一体,也许并非幸事。职业写作与业余写作、专业作家与事业作家,并非总是前者优于后者。”[7]的确,这在付秀莹先做编辑、陈彦先写剧本再写小说且都能厚积薄发上可见一斑。
我们知道,新闻写作跟小说创作是既近且远的关系。张炜认为:“好的作家大概都有记者的素质。他的文字有时直接就是一次揭破,是关于这个时期的某种证词。”他接着说:“作家仍然有别于记者。记者是职业性的。而作家始终具有超职业的意味。”[8]这是因为职业生涯路途上风景有限,容易失去新鲜感与距离感,作家则要避免这些心理懈怠情绪。我们尚不知锦璐是否因此而离开报社,但从小说写作而言,她更换职业的益处或将显现。有人从职业生涯受益,也有人受制于此,如林白1995年接受采访时说:“即使从生活的角度看,除了获得稿费外,写作对我的日常生活和职业工作不仅没有带来便利,反而有可能形成障碍。”[9]业余写作的锦璐因多年的记者与编辑生涯练就的人际交往能力,可让她在新的工作领域继续观察世界与感悟人心。或许,多年的行走、追问、观看的众多故事也可成为小说写作的未来方向,《女人边锋》就有这样的意味。
汪曾祺认为短篇小说是“空白的艺术”,“能不说的话就不说。这样一篇小说的容量就会更大,传达的信息就更多。以己少少许,胜人多多许。短了,其实是长了。少了,其实是多了”[10]。通读锦璐的小说可以看到锦璐小说轻灵上升的气息略显不足,她也意识到需要更多留白。这跟语言与思维颇有关系,也跟多年的新闻写作有关。在一波三折的悬念打造上,新闻跟小说的要求是一致的,但跟新闻用语讲究浅近直白不同,小说的篇章字句呼唤灵动模糊的语言,因此,锦璐可适当注意小说语言的更新问题,让自己的文字具有更强的再生性。在《乔丹的祝福》与《不忘》中都有贴合故事氛围的风物描写。写作的语言就跟歌唱的嗓音一样,经过音乐训练的锦璐完全能协调好,这有她跟人合作的几首曲子为证。可以说,锦璐在经过一个沉默期后提供了不一样的文学经验。
鲁迅曾说由于生计的艰难导致无暇长篇大论,因此短篇小说交了好运,在文学革命以后变得兴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也以短篇小说开启文学潮流,这跟经济的实力与纸张的保障有关。今日中国已解决纸张供应问题,锦璐也早就摆脱了发表困难和经济困窘,在讲究厚重的风尚中拒绝长篇崇拜而专注短篇小说的尝试。她在感觉非写不可的时候选择动笔,这没什么不好。我们知道,文学史是由主要的文学星星以及那些闪耀而过的流星共同构成的,好在锦璐并非昙花一现。
“小说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发展实体,其运动受到了创作、传播、理论、官方文化政策以及读者等多重因素合力的制约,而撰写小说史者的任务,便是勾勒其行进轨迹及起伏态势,结合对多重因素的考察解释其动因,并揭示各种小说现象与事件间的联系。”[11]这段话对阅读锦璐小说同样适用。沉默期的锦璐除完成单位的规定任务外,她为小说创作做了哪些案头的准备工作,有没有经历一些人生的重要节点,只能留待来日对小说家展开史料工作。锦璐近作的诞生不仅是个人艺术才华的展现,同时也是历史、经济、文化等多因素共同促成和造就的,但这些因素如何影响了锦璐,身处其间的锦璐的心理因应与内在悸动同样值得重视。
锦璐小说有着较为结实的历史内容,可以从作品延伸去看她小说创作的历史土壤与现实环境,看她如何处理公共生活并与周遭世界互动,怎样讲述她对历史的观察与时代的故事。锦璐有父母经历的历史磨难的潜在背景,成为她之前写作的底色,如今这份底色还在,《复调喀秋莎》《不忘》等作品中依稀可辨,这让她具备了良好的历史感觉。《复调喀秋莎》的意味跟散文《重返故乡:一个旁观者的自白》提及的父母亲的经历颇为相通。《不忘》写母女间的心灵间隙与隐秘角落,金燕照顾母亲洗澡的那些举动实在是有效的细节,且这份情绪的变化同样含有历史的回音。这种历史意识使锦璐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自己和当代的关系,从而避免了历史的失重感。
由于分工的精细与时代的阔大,作为个体很难对周遭世界得出恰切的整体印象,甚至会有当局者迷的失误,历史的微小差别也会带来不同的反应,于今尤甚。因此,2017年与2022年的锦璐虽然生活、工作情况变化不大,但她个人的心境、她与历史的互动关系,或已全然不同。日后把握锦璐小说的整体价值,需要在“创作、传播、理论、官方文化政策以及读者等多重因素合力”方面做必要工作,确立线索、寻找资料,建立评价的历史方位。笼统谈论老龄化后果、单身女性扩大、婚外情泛滥等故事背景,无助于深入理解锦璐的作品来处,也不利于最终的价值评定,还需要细致的史料支撑。《女人边锋》写旁观者评述写作者睿睿作品时有一段话,“好作家之所以称得上好,是因为他(她)怀有裸向自己的一腔诚勇,敢于经受来自社会的道德责问,代入或剖析自己内心的善与恶。这样的作家值得敬仰”。这可视为锦璐对写作的真实态度。可以说,锦璐借着公共生活的舞台写自己对世界的观察与认知,诚如贾平凹所说虽然尊敬过很多前辈作家,但“自己的年龄和经历是影响自己最大的东西”。她都“经历”了什么,这些经历怎样构成她写作的材料,“年龄和经历”给予锦璐何种“影响自己最大的东西”,都是文学研究必要的构件,需要深入挖掘与整理。
很多人都说写作的最大秘诀就是想写就写,想写赶快写。业余写作的锦璐在沉默期后坚持写作,定是对写作有着不凡的喜爱。文学可以关切社会,也可以洞察自身,作为个体如何面对时代并面对自己,可以说是锦璐近年写作的重要启示。总之,锦璐不能仅成为一般性的作家,应该再往一个层次走,希望她强化历史触须,活跃在鲜活、真实的生活现场,加强艺术的反抗情绪,写出现时代更有情感力度的“人情物理”。
锦璐的创作还在继续,她在努力建构独特的文学版图与人物形象来拒绝文学史和读者的残忍与遗忘。同时,关于她作品的评价史还远未完成与固定,这给阅读与研究留下诸多期待。莫言认为好的短篇小说应该有独特的叙述腔调,“这个独特的腔调,并不仅仅指语言,而是指他习惯选择的故事类型、他处理这个故事的方式、他叙述这个故事时运用的形式等等全部因素所营造出的那样一种独特的氛围”[12]。前文讨论锦璐的小说语言与故事的类型,也尝试对作品以外的历史氛围进行复原,可以说锦璐的近作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叙述腔调。
注释:
[1]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第155页。
[2]王晓明:《疲惫的心灵——从张辛欣、刘索拉和残雪的小说谈起》,《上海文学》1988年第5期。
[3]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尔夫读书笔记》,黄梅、刘炳善译,译林出版社,2016,第3页。
[4]锦璐:《广西当代作家丛书·锦璐卷》后记,广西人民出版社,2012,第327页。
[5][10]汪曾祺:《自报家门》,见林建法、王景涛《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时代文艺出版社,1991,第13页、第14页。
[6]川湄公:《作家的职业》,《文学自由谈》2020年第6期。
[7]曾艳兵:《作家的职业、专业和事业》,《青岛文学》2011年第4期。
[8]张炜:《文学是生命的呼吸——与大学生对话录》,见《中国作家访谈录》,沈苇、武红编,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7,第69页。
[9]林舟:《林白——守望与飞翔》,见《生命的摆渡——中国当代作家访谈录》,海天出版社,1998,第141页。
[11]陈大康:《中国近代小说史论·序》,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第2页。
[12]莫言:《独特的声音》,见《锁孔里的房间——影响我的10部短篇小说》,新世界出版社,1999,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