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茜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在21世纪多元理论发展的大背景下,“物质性”一直被提及,肯定了非人类物质的能动性特征。能动者、能动性作为高频出现的词汇,不难发现拉图尔早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对此进行了详细论述。行动者网络理论赋予非人类以能动性,试图取代传统自然和社会的二元论模式。而将行动者网络理论作为理论资源进行批判吸收,是物质生态批判的重要维度之一。物质生态批评作为生态批判的第四次转向,其观念植根于环境人文科学中出现的新物质转向的本体论认识论。拉图尔说道:“除了生态,还有什么术语可以让我们欢迎非人类进入政治?”[1]
作为不同时期的理论话语,拉图尔有意识地与生态进行联系。生态的包容性可以将非人类物质纳入其中,盖娅强调地球上的所有物质共同构成整体,彼此之间相互依存,人类世关注人与环境之间的纠缠。生态批评学者近来也将目光投向二者之间的关联。霍利菲尔德·瑞恩(Holifield Ryan)将行动者网络理论与环境正义生态批评联系起来,让行动者网络理论与马克思主义的综合理论在环境正义生态批评的大背景下相互补充,将行动者网络理论加入到环境正义的研究方法中,以特定的方式使非人类行动者纳入集体,使之社会化[2]。雷维利(Revill G)认为在当前全球环境危机的时刻,人类世需要新的环境政治运动,以便更好地考虑人类和非人类环境过程和实践的复杂联系,而行动者网络理论可以提供一个更加宽广的领域来解决非人类在社会物质环境中的利益[3]。行动者网络理论对生态批评的影响是多维度的,尤其与物质生态批评有着明显的粘连。
行动者网络理论有着明确的定义:“对于行动者网络理论,正如我们现在所理解的,它的定义是不同的:它并不是指明一个实在的领域或某一特定的东西,而是一个运动、位移、转换、吸收的名称。这是一种实体之间的联系,除了在它们被重新组合在一起的短暂时刻外,以通常的方式无法被识别为社会实体。”[4]行动者网络理论反对将世界划分为各自独立的物质实存,它追求的是动态的过程,是物体之间互相交织的形态。行动者网络理论“拒斥传统的人与非人之间的区分,并由此拓展,将政治(或社会)与科学技术(或自然)之间的区分也一并摒弃”[5]。拉图尔无疑与整个社会学学科的理论相抗衡。为了认识世界,人类从不同角度对世界进行了划分与研究,形成了专门的学科与理论。在拉图尔看来,社会的本质是相互联系的巨大网络。但是分析人士、思想家、记者和决策者将会把所追踪的这一网络切割成很细微的薄片,然后我们就只会发现单独的科学、经济、社会现象、地方新闻、情感和性[6]。由此,拉图尔展现了一种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叙述:聚焦于“关系网络”。赋予非人类物质以能动性就是形成“关系网络”的基础。拉图尔将非人类物质纳入行动者的领域中,非人类物质成为能动者,具有能动性,世界成为人类与非人类“杂合”的集体存在。
人具有能动性是不言自明的,非人物质的能动性要如何理解?非人的能动性又与人的能动性有着怎样的关系?拉图尔举了波义耳所做实验中的一个例子。在波义耳的文本中,我们又看到,一个新的并且也为这一新制度所承认的行动者介入其内:惰性气体,它们没有丝毫的个人意愿,亦毫无偏见,却能够在我们获得可信证据之前,在实验室的仪器上,进行展示、指示、书写甚至是涂鸦的活动。这些非人类舞台,没有灵魂却拥有意义,它们甚至比普通人更为可靠,因为对普通人而言,他们虽然拥有意愿却没有能力以一种可靠的方式向我们展示现象[6]。从传统科学窥探,惰性气体不过是人类对世界认识的又一次发现,而在行动者网络理论的视阈下,惰性气体无所谓人类,它们在实验室的仪器上述说着自己本身,非人类不再是人类符号投射的载体。在这一点上,非人类——微生物、扇贝、岩石和船只——以一种新的方式向社会理论展示了自己[4]10。存在于生活方方面面的非人类元素并不是一种僵化的存在,因而,对这些非人类物质的作用既不能贬低也不能夸大,它们本就是世界能动活动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些新的非人类具有某些不可思议的特性,因为它们同时既是社会的又是非社会的、既是自然的生产者又是社会的构造者[6]127。行动者网络理论认为人类行动者与非人行动者两种异质性要索的相互作用共同建构了科学。拉图尔提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一方面试图弥合自然化进路、社会化进路和解构主义进路之间的缝隙,展现社会本质;另一方面,非人类物质由此跃入研究者视野,并在前所未有的程度上赋予其能动性。
“物质转向”对“语言建构现实”这种激进趋势有着明显的反映。物质生态批评是生态批评的第四次转向,在“物质转向”的理论背景下,将生态批评在揭示文本和世界之间的联系上的兴趣与新唯物主义思潮的洞察力结合起来。唐建南在评介物质生态批评时,将其主要特征总结为三点:物质及其施事能力、物质与意义、物质与叙事[7]。这三点概括了物质生态批评的基本问题。
物是不依赖于人存在的,物的所有都是物的书写,是物自身的存在形式,例如,文学故事的产生不仅是人之力,还有物之力。一首诗的物理结构与文本一起出现,我们用墨水在纸上书写,这首诗与这些“物媒介”之间的关系难以分割,但之前这些因素都被有意地忽略了。物质性和它本身的意义是连在一起的,意义即结构,结构即功能,功能即价值。在这个概念层面上,由物质充满的世界似乎成为了“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其中人类与非人类物质紧密联系,各种意义之间互相缠绕。因此,人类与非人类物质同为能动者,也不应将物质与意义孤立看待。物质是一个持续的体现过程,涉及并相互决定认知、社会建构、科学实践和伦理态度[8]。人活在水里、土里、空气里、空间中,而这一切都可以归于物。
物质除了具有意义之外,还具有普遍存在的叙事能力。物质的世界也是充满故事叙述的世界。物质批评主张我们可以把世界理解为被赋予故事的物质,它提出了一种新的描述模式,被称为“故事物质”,或“物质表达”,构成了一个具有符号和意义的能动性[8]21。在过去对事物的阐释中,人类处于主导地位。但人类在解释世界时,是通过物质认识自己,还是认识了他者?物的叙事性是对生态批评新的探异,物质有自己的创造性,每一个具有能动性的个体都在画自己的图像,它只是真实的表达了自己。单一的话语阐释模式被打破,阐释学除了人的维度,还存在着物的维度。物质生态批评主要考察叙事能力的两个方面:第一,非人类自然的施事能力在叙事文本中的描述与再现;第二,物质作为文本在互动中生成意义的叙事能力[8]79~80。解释的粘合度将物质与人类联系起来,这不仅是一个阐释的世界,也是一个构建平等生态网络的世界。如果物质是能动的,并且能够产生它自己的意义,那么从身体到它们的生活环境,每一种物质结构都是“讲述的”。
物质生态批评与行动者网路理论所描绘的世界是“活性”的、未分化的、不确定的、敞开的、共享的世界,打破等级,同为一命,物物互联,交流无处不在。在“求同”的基础上,我们与整个宇宙都有了更进一步的“亲密感”。
有没有可能以一种不假设人类是独立的观察者的方式,将这个世界的故事翻译成可理解的叙事形式,来介入非人类世界?拉图尔提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与物质生态批评都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在柏拉图时期,物相比人更具有本体性。人能感知物是因为物向人发出了可被感知的信号,物的稳固性相比人的脆弱更加强大。康德哲学对此进行反拨,人的主动性成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存在,任何事物都必须遵循人的法则。在物理学中,科学家们聚焦于物质的质量,物质之间的运动是引力与斥力之间的相互作用,且具有人类可以把握的规律。牛顿笛卡尔的机械自然观强调主客二分,强化了人类与客观世界的差异。随着量子力学的提出,物质可以被无限切分,物质也变得错综复杂且难以把握。我们无法全知全能地了然物质切分的最小形式,也无法知晓各种切分的物质之间的关系。物质所谓的可把握、僵死、静态的特征不复存在,这修正了人类对物质的既有理解。
行动者网络理论和物质生态批评都将非人类的物质纳入研究范畴,颠覆了以往对物质的看法,但对康德哲学的反拨绝不是回到柏拉图时期单方面强调物的地位。除人类之外的其他物质是作为“他者”、人类的背景板与对照物出现,物质无法言说、不会移动更显示出了人类理性的价值。物质生态批评释放了理性的约束,打破人内心所设立的界限,将物纳入能动者的范畴中。与一个具有头脑和行为决定力的人相比,物质世界——包括“无生命”物质以及所有非人类形式的生活——一直被认为是固执,惰性,无法表达任何独立的意义。这一观点除了限制我们物种的伦理维度,这种二分法的本体论也加强了其他的误解[8]2。本体论的转向进一步解构人之所以为人,任何事物都可运动且充满能量,万物皆有归途与去路,人只是整个宇宙史中的一个小片段,物也可以成为能动者拥有能动性。人早已紧密无间地参与其中。人的手发明工具、使用工具,人的能动性的体现是离不开物的。事实上,人的复杂面孔的塑造正是来自于我们对物质世界进行了不同角度的切割。人类到底是认识了世界还是仅仅认识了自己?拉图尔声称弥合三条研究进路之间的裂隙,才能还原社会的本质。将社会划分为经济的、政治的、科学的、理论的,只是对其一方面进行了界定,社会成为了被建构的社会。而将物放置于能动者范围之外,更是加剧了这种对真理的遮蔽。
当我们认识到了世界是由人类社会和所有非人类物质组成的,所有的实体都完全处于同一本体论基础上,人类和非人类物质都具有能动性。物质在所有自然文化过程中一直具有生命力,人类不是塑造世界的唯一能动存在,而只是万物互联集合体中的物质之一。
在物质生态批评中,理论家们用物质生态批评的视角分析了多种物质:那不勒斯的火山岩、蜜蜂社群的政治问题以及诗歌创作中的物质问题。以之前机械的观点看待这些很难认为它们是能动者,当我们赋予这些物质能动性,火山岩的多孔性特点存在于“物质和符号层面,这种多孔性促成了物质转化、新陈代谢,以及物质、能量、信息的流动”,展现了“城市矿物化的各种节奏,是包括有机物、物质构造、基因、语言或思想的持续变化的变体的一部分”[8]74。蜜蜂的觅食、归巢、民主政治甚至更加复杂,这都与物质的能动性密切相关。同时,物质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不是被动存在,而是处于一种不断变化的“生成过程”,这是物质具有能动性的具体表现[8]77。物质之间有相互作用,其自身也在不断运动生成。巴拉德认为,现实是物质和话语过程的对称纠缠。这里的物质一词并不是指独立存在的物体固有的、固定的属性,相反,巴拉德承认,“‘物质’指的是它们正在进行的物化过程中的现象”[9]。因此,物质的真实维度不是静态的、被动的物质或存在的维度,而是生成性的生成维度。任何物质可以改变自己的状态、改变他者的状态,在拉图尔看来这就是一个行动者,就算这个物质没有一个可以表现自身的形象。一旦赋予非人类一些行动自由,能够参与行动过程的行为主体的范围就会大大扩展,“客观化”和“具体化”腾空的空间被准确地填补了。如果行为被先天限制在“有意图的”“有意义的”人类所做的事情上,那么就很难想象一个锤子、一个篮子、一个关门器、一只猫、一块地毯、一个杯子、一个列表或一个标签会有什么作用。它们可能存在于“物质”“因果”关系领域,但不存在于社会关系的“自反”“象征”领域[4]171。所以,行动不应局限与人与人之间、物与物之间,人与非人在能动性上并不存在不可通约性。社会关系需要靠物体来维系,所以赋予物体能动性是必要的。
当非人类物质具有了能动性,人类对世界不再是单方面的“输出”,世界早已与人类紧密互动、纠缠。我们在破坏环境的同时也感知着非人类物质,重新书写人类在世界的存在位置:世界是万物互联交织而成的巨大网络,我们不过是其中的微小组成部分。
行动者网络理论认为人类行动者与非人行动者两种异质性要素的相互作用共同建构了科学,人和物、主体与客体、自然与社会互相杂合,构成网络。不论生态批评在不同的理论浪潮、时代背景中如何转向,其理论导向一直是共建绿色、生态、共享的生态环境,人与自然、生物圈和谐共处。实现此目标的前提除了赋予人与物质能动者平等的地位之外,更要求编织一张万物互联的生态之网。在之前三次的生态批评转向中,虽然理论视野不断扩大,但总存在着一些我们无法弥合的认识鸿沟。物质生态批评追求万物平等与和谐共生。如果物质是能动的,并且能够产生它自己的意义,那么从身体到它们的生活环境,每一种物质结构都是“讲述的”。物质生态批评涵盖了所有人类物质话语和非人类事物:水、土壤、金属、病毒、电等等,这些所有的事物不是相互分离的,他们共同组成了“世界”这个复合体,人类的能动性与非人类事物的能动性交织在一起,正如拉图尔称这些能动性的交叉点为“集合”或者“集体”,注重人和物之间的交流与共振。社会是在不可还原的人类与非人类行动者之间的互动而建构的,而该互动发生于一个关联、转译和调解的巨型网络之中。调解既可使事物之间关联起来,又可使事物之间隔离起来。对拉图尔来说,现实是由被称为“行动者”的(非)人类事物组成的,它们不断地与人类结成联盟。我们不是一个被划分为自主主体和客体的世界,而是一个组合、协作的“集体”。这为探究人与其他物种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崭新的思路,也有助于对改善环境问题实施有力的举措。
纵观生态批评的发展历程,从人类中心主义到生态中心主义,从生态中心主义到关注环境正义,每一阶段都有着自己的核心问题。除了学科内部的继起,生态批评也以其他理论话语不断丰富自身。如与伦理学相借鉴,将伦理的观念扩展到了更大的范围;与美学学科互鉴,从生态学的方向研究美学,将美学的观念融入到生态学之中。在理论话语的建构中,生态批评离不开与其他学科的交叉融通。物质生态批评与行动者网络理论在宏观上看似不可抵达,但两种理论都赋予物以能动性,将话语权交还给物本身,解构了性别、族别与国别等二元对立,有着共同的价值观念与哲学立场。
以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和简·贝内特(Jane Bennett)提出的能动性概念为模型,并以卡伦·巴拉德(Karen Barad)的非活性概念为模型,柯比的回应是大自然不需要人类文学技能就可以将其复杂性写成易于理解的格式,因为我们作为人类表达者是集体表达的一部分[8]26。这种表述可以在凯伦·巴拉德更广泛的认识论中理解。拉图尔的观点则更加强烈。
在拉图尔后期逐渐走向生态政治,人类世、盖娅成为他关注的主题。在拉图尔看来,我们必须正视人类和非人类物质的差异,且永远不会超越自然与文化的交叉,除非解决万物有灵论等棘手问题。拉图尔和伊奥维诺、奥珀曼和本内特一样,提出了“非人类中心主义”的拟人化策略。他写道,如果说现代主义史上有什么值得怀疑的,那就是“并不是说人们仍然疯狂地相信万物有灵论,“但是这么多头脑冷静的思想家已经发明了所谓的无生命主义”[8]266。拉图尔撰写了一部关于科学家如何通过人类“认识者”和物质之间的积极互动来构建世界的民族志,在拟人化想象中,非人类物质对外物的感知和我们别无二致,人与物质的关系由此拉近。对二元论的解构不是回到一元论,而是正视我们与非人类物质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与物质生态批评的旨归相同。
行动者网络理和物质生态批评扭转了后现代主义中社会话语主导一切的极端思想,重新建立了语言与世界的联系,将人与非人、物质与话语、自然和文化因素在一个不可分割的称为“现象”的存在领域中联系起来。
非人的物质不偏不倚地展现自身。这些物质在科学家的设计下能够通过仪器在纸上、仪表盘上留下自己的作用痕迹。较之只有人类拥有对世界的解释权力,非人类物质也拥有自己对世界的解释权。“物质性”贯穿物质生态批评与行动者网路理论。表征是文本,物质本身也是文本,一切都归于物,一切都具有物质性。我们的叙述同样是由它们的物质相互作用形成的。拉图尔最近的一篇关于“作文主义”的文章——这是一部特别重要的生态著作——将文本组合看作是(非)人类协作的一个例子。“组成”是一个很大的标题:“现在是时候组成一个词的所有含义,包括组成,即妥协,关心,缓慢移动,谨慎和警惕[8]115。语言也具有物质性。语言作为交际的社会性特征是人赋予的,语言最基础的实际上是它的物理属性,即声音的发出与接受。声音是通过声带振动产生声波,经由空气等介质进行传播,在人耳可接受的频率内被听到,完成其传递。交流在物理属性层面上是物理声波对耳膜的刺激,这与生理、器官的物质基础有关。声音的接受、语言的交流实际上是物质与物质的同频共振,物质与物质的联系与交流,是物质初始状态的运动。这些物质将自己投射为物质的“文本形式”,并通过人类同行的物质想象来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创造了一个关于物质和意义如何相互构成的强烈愿景。风景、河流和大海都是由物质世界构成的,这个世界既是由故事塑造的,更是由物质性塑造的。
行动者网络理论与生态批评有着天然的联系,其理论话语更是物质生态批评重要来源。其对二元论的批判、对非人类物质的深思、对人类与世界关系的反省以及对万物互联世界的向往,在某种程度上仍旧适用于物质生态批评。理论之间的交叉融合是当代学科发展不可避免的趋势,虽粘连的问题各有不同,但基于人与物质之间的不断杂合,二者以不同的理论进路展现了人类与世界的亲缘关系一切都处于具象的、互相连接的状态,这对构建生态共同体和地球共同体有着更大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