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露
赋训“铺”,①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796页。本义为铺陈。赋体起于屈原《离骚》等篇,宋玉弃情叙物,命篇为赋,汉大赋承之,长篇巨制,大题苞览,具有十分广阔的铺陈空间,至六朝衍为骈体抒情小赋,及唐用于科考,变为律赋,命题限韵,拘于平仄,用取仕途,体制愈益短小,铺陈渐趋丧失,清陈鹏年《吴门张锦含赋序》谓“虽存赋之名,而其实亡矣”,②陈鹏年:《道荣堂文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60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39页。近代刘师培《论文杂记》亦指“赋体日卑”。③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 论文杂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36页。经过唐代律赋的利禄之用和形式限定,赋体创作走入穷途。迄宋人以诗文余力作词,又以作词余力作赋,更是场屋习得的偶然所为,本非倾力而为。北宋名家如梅尧臣、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秦观、张耒诸人所作,篇什既少,复多应制,而编者或费搜罗,以为附赘,聊足全帙而已。其作法,大抵杂取骚体和骈、律之式,而不能专精一体以追往代,尤于大赋无作,难称赋体要义。兹以欧阳修赋论之,对于北宋赋的整体状况,所见过半。其赋今存官题律赋11篇,即《进拟御试应天以实不以文赋》《监试玉不琢不成器赋》《国学试人主之尊如堂赋》《省试司空掌舆地图赋》《殿试藏珠于渊赋》《赏以春夏赋》《畏天者保其国赋》《斫雕为朴赋》《祭先河而后海赋》《大匠诲人以规矩赋》《鲁秉周礼所以本赋》,此外有《黄杨树子赋》《鸣蝉赋》《秋声赋》《病暑赋》《憎苍蝇赋》《红鹦鹉赋》《述梦赋》《荷花赋》《螟赋》,另《山中之乐》《醉翁吟》为仿骚体,又《啄木辞》《哭女师》用楚辞体,总计24篇。④《历代辞赋总汇》存欧阳修内外编赋作26篇,检《会圣宫颂》《杂说》不为赋体,兹从《全宋文》卷三一录欧阳修赋24篇。尽管欧阳修不以辞赋称名,但以开启宋代文风,考察其赋的体制源流,实可认识赋体创作的历史流变和宋赋的特点。
从来“辞赋”并称。汉人对于楚人所作概称“楚辞”,《汉书·朱买臣传》武帝时朱买臣能言楚词(辞),《王褒传》宣帝时九江被公能诵楚辞。①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91、2821页。楚辞以屈原《离骚》为代表,故泛指为“骚”。宋黄伯思犹称“屈宋诸《骚》”,谓“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②黄伯思:《宋本东观余论》,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11页。屈原《离骚》长篇巨制,抒发情感,广托名物,及宋玉弃情叙物,《高唐赋》等首创赋体,直开汉代大赋,故以辞、赋同源,二者不分。汉刘向辑录楚辞,其子歆奏进《七略》,称“屈原赋二十五篇”,汉初贾谊《吊屈原赋》《鸟赋》,全拟屈辞,而以“赋”命篇。《离骚》等楚辞衍流于汉,则称“骚体”或“骚体赋”,元代祝尧《古赋辩体》相对于唐代律赋的“新体”,则于大赋和骚体概称“古赋”。
《离骚》以句中虚字连接更多的字词形成复杂结构的长句,并以句尾虚字加强情感的表达和咏叹的效果,实质上乃是借助虚字以使散语长句成为韵语,较之《诗》四言的拘限具有情感表达和名物容纳的更大空间,③易闻晓:《“赋亡”:铺陈的丧失》,《文学评论》2015年第3期。且《离骚》长句也用以堆砌描写形容。在欧阳修官题赋外13篇赋作中,《啄木辞》和《哭女师》都仿楚辞,造语亦然。《病暑赋》全用句尾“兮”字,又《述梦赋》绝大部分、《荷花赋》前四分之一、《鸣蝉赋》第二段、《红鹦鹉赋》前三分之一都用句尾“兮”字之式。至少在句式上可以说这些赋因仍了骚体,对于唐代律赋“新体”而言,这或许可以视为“复古”的倾向。但在骚体句式的形式之下,却难以看到名物和形容的铺陈,而是充斥就事或纯粹的议论说理,这在汉代骚体赋如冯衍《显志赋》早有突出的表现。④易闻晓:《楚辞与汉代骚体赋流变》,《武汉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且举欧赋数例:
四方上下皆不得以往兮,顾此大热吾不知夫所逃。万物并生于天地,岂余身之独遭?任寒暑之自然兮,成岁功而不劳。惟衰病之不堪兮,譬燎枯而灼焦。(《病暑赋》)病予喉使不得哭兮,况欲施于其他?愤既不得与声而俱发兮,独饮恨而悲歌。(《述梦赋》)盖以气而召类兮,故感生而同域。播我为形,特殊其质。不绿以文,而丹其色。物既贱多而贵少兮,世亦安常而骇异?岂自美以有求兮,适遭时之我贵。(《红鹦鹉赋》)⑤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81、1525、1523页。
试比较屈原《离骚》数句云:“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⑥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13页。“木根”“茝”“薜荔”“落蕊”“菌桂”“蕙”“胡绳”之名物,以及“犹豫”“狐疑”“浮游”“逍遥”之形容描写,都以句中虚字连接,物类汇聚,辞藻联翩,适可托以抒发怨怼。反观欧赋之语,只有空乏的议论挟带直抒的感慨,不复“美人香草”的铺陈和“浮词丽藻”的摛写,仅剩“顾此大热吾不知夫所逃”的日常表达和“物既贱多而贵少兮”的浅白道理,几乎完全丧失比兴的寄托、博物的充实、辞藻的呈现,不得不说是“古文”叙议的惯性使然,只是古文浅切的表达套上了“兮”字的感叹。欧赋的名物和描写形容,总体上是相当缺乏的。
更为紧要的是抒情为议论所统摄,汉代骚体赋由情主理,即已如此,“屈辞为抒情之作,宋玉作品除后人明标为赋者外亦然,情感的抒发是根本性的,其中所涉理、事被激越的情感驱使裹挟,篇章结构都随情感的抒发展开”,⑦易闻晓:《楚辞与汉代骚体赋流变》。《离骚》最为代表,《九章》亦然,王逸谓“屈原放于江南之壄,思君念国,忧心罔极”而作。①洪兴祖:《楚辞补注》,第120页。在欧阳修拟骚诸赋,唯《哭女师》痛于殇女,全在抒情,《述梦赋》怀想亡妻,虽以“生不可久,死其奈何”,唯有梦中相见,而寐少寤多,也是感情真挚,声泪俱下。《哭女师》写道:
暮入门兮迎我笑,朝出门兮牵我衣。戏我怀兮走而驰,旦不觉夜兮不知四时。忽然不见兮一日千思。日难度兮何长,夜不寐兮何迟!暮入门兮何望,朝出门兮何之?怳疑在兮杳难追,髡两毛兮秀双眉。不可见兮如酒醒睡觉,追惟梦醉之时。八年几日兮百岁难期,于汝有顷刻之爱兮,使我有终身之悲。②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1533页。庆历五年(1045),欧阳修长女师夭折,作此。《居士集》卷二有同年所作《白发丧女师作》诗。元刘埙《隐居通议》卷五谓“悲哀缱绻,殆骨肉之情不能忘邪?”③刘埙:《隐居通议》,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44页。此作完全用楚辞语,如《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之式,而直接抒情的写法,则是仿于《九章》,如《哀郢》“心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之语。楚辞中《湘夫人》多有情景名物,如“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借景抒情,“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④洪兴祖:《楚辞补注》,第65—66、79、134、65—66页。托物言情。辞赋多体物,下及南朝梁江淹《别赋》一段云:
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⑤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清胡克家刻本,1977年,第237页。
《别赋》此段写“居人愁卧”情状,欧阳修丧女之痛,精神恍惚,“日难度兮何长,夜不寐兮何迟”,有以似之。但《别赋》摹写愁人情状,是借景抒情,融情于景,欧辞则只是从主体感受出发,直写自己悲痛恍惚的情状,虽感人至深,却不如江赋以景物引导读者进入意境的空间,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除此辞和《述梦赋》之外,欧阳修其余诸赋如《啄木辞》《病暑赋》《鸣蝉赋》《红鹦鹉赋》都是议论为主,抒情为议论所统摄。《啄木辞》写木皇司春,惜木有恩,而虫食木不仁,鸟啄虫而不尽,不如“刃至其根”,斩绝腐蠹,全篇借鸟啄木虫说明政治的道理。《病暑赋》描述酷暑情状,无所可逃,只能归结为“未冥心以息虑兮,庶可忘于烦酷”。《鸣蝉赋》写“吾尝悲夫万物莫不好鸣”,犹蝉之善鸣,“巧其语言,又能传于文字”,“俄而阴云复兴,雷电俱击,大雨既作,蝉声遂息”,⑥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1522、481、475—476页。可见文字无用,文人无功。《红鹦鹉赋》有清乾隆皇帝之评,“谓物必见用于人,斯为尽其物之性……但物之为物,非有求于人之用也”。⑦张照:《唐宋文醇》卷二二,清乾隆三年武英殿四色套印本,第2页。凡此可见欧赋取于骚语而非抒情之实,与屈宋楚辞主情相去已远。抒情是楚辞的灵魂,骚语句式如“兮”字拉长的感叹本为抒情所设,今既内无情感,则徒存句表,自汉代骚体赋以降,乃至后世之作,拟效纷纷,篇什无数,大抵如此。
宋玉开启汉大赋,楚辞则在汉代直接衍为骚体赋,至六朝又变为抒情小赋,多用骈语,或称骈赋。骈赋讲求属对和用典,多用四、六句式,仄声上、去、入可以属对。唐代律赋由六朝骈赋演变而来,属对更为讲究,愈加精密,通常有4—4、6—6、4—6、6—4之式,也有三字和七言以上为对者,加以平仄声律规范,而且试赋限韵,通常一韵一段,每段字数大抵相当,讲究点题和照应题旨,结构严谨。律赋属对大多平仄相对,即一联上下句末字平仄互异,但也有少量句子阴平对阳平,仄声上、去、入互对,关键在于一联上句住脚字(末字)不甚讲求,下句入韵字亦或平仄通押,或仄声上、去、入通押,较诸近体诗格律只押平韵,且上句住脚字必仄,即平仄互异,显得较为宽松。这是六朝骈赋不分平仄的遗存,对于严谨的作者,却不妨完全遵照平仄相对的规则。
唐代科举试律赋,北宋前期仍之,至王安石主政,才取消考试诗赋,此后仍有反复,不乏争论。欧阳修应试律赋,为了功名,必然用功甚勤,其他官题赋都用此体。另有《黄杨树子赋》采用骈赋的形式,再如其他诸篇,包括编者明标为“古赋”的《荷花赋》后三分之二强都是骈句,《述梦赋》间或有之,又《憎苍蝇赋》绝大部分造语都合骈偶,可以算作不甚严谨的骈律赋,其余诸篇亦或偶见,表明骈律造语对于欧阳修赋作的深入影响,成为一种潜在的习惯,临文自然用之。兹以《殿试藏珠于渊赋》略见官题赋之式,再从《黄杨树子赋》窥见其骈体造语,然后略举其他诸篇中骈律之句,以明其作赋惯性。
《殿试藏珠于渊赋》作于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①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1906—1907页。清徐松《宋会要辑稿·选举七》之一五:“八年三月十一日,帝御崇政殿试礼部奏名进士。内出‘藏珠于渊赋’‘博爱无私诗’‘儒者可与守成论’题。进士欧阳修等以圣题渊奥,上请帝宣谕。久之,仍录所出经疏示之。”②徐松撰,刘琳等校点:《宋会要辑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396页。“赋题出自《庄子·天地》:“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财货,不近富贵。”③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407页。以“君子非贵难得之物”为韵,每韵一段,共八段,每段字数大略平衡。欧赋首段点明题意,谓治古敦化,圣人作君,藏珠而不产,弃于无用,是无为之治。次段谓革纷华,止争心,贱货贵德,抑末崇始,也是老庄所述上古之治。以下依此逐段展开,都依题意,不越雷池。至其佳句,如清李调元《赋话》卷五所举:“将令物遂乎生,老蚌蔑剖胎之患;民之非尚,骊龙无探颔之难。”“上苟赋于所好,下岂求于难得”。后者去声“好”对入声“得”,则是骈赋之遗。李氏谓“疏畅之中,时露剀切,他日立朝謇谔,斯篇已见一斑”,④孙福轩、韩泉欣编辑校点:《历代赋论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106页。“疏畅”确是欧阳修此赋并其文章的特点,不免锋芒太露。此赋议论,或许受到古文写作的影响。
《黄杨树子赋》序云:“夷陵山谷间,多黄杨树子。江行过绝险处,时时从舟中望见之。郁郁山际,有可爱之色。独念此树生穷辟,不得依君子封殖,备爱赏,而樵夫野老又不知其惜,作小赋以歌之。”“封殖”是给花木培土,《左传·昭公二年》“宿敢不封殖此树,以无忘《角弓》”。⑤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第2029页。如本赋“对植双桐”,不时封殖。赋作不长:
若夫汉武之宫,丛生五柞;景阳之井,对植双桐。高秋羽猎之骑,半夜严妆之钟。凤盖朝拂,银床暮空。固以葳蕤近日,的皪含风,婆娑万户之侧,生长深宫之中。
岂知绿藓青苔,苍崖翠壁,枝蓊郁以含雾,根屈盘而带石。落落非松,亭亭似柏。上临千仞之盘薄,下有惊湍之激。涧断无路,林高暝色。偏依最险之处,独立无人之迹。江已转而犹见,峰渐回而稍隔。
嗟乎!日薄云昏,烟霏露滴。负劲节以谁赏,抱孤心而谁识?徒以窦穴风吹,阴崖雪积,哢山鸟之嘲哳,袅惊猿之寂历。无游女兮长攀,有行人兮暂息。节既晚而愈茂,岁已寒而不易。乃知张骞一见,须移海上之根;陆凯如逢,堪寄陇头之客。⑥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472—473页。
李调元《赋话》卷五谓之“词气质直,虽是宋派,其格律则犹唐人之遗”。⑦孙福轩、韩泉欣编辑校点:《历代赋论汇编》,第107页。此赋句式严谨有如唐代律赋,迥过六朝骈体,故必视为律赋。但也有不拘平仄之对,如“枝蓊郁以含雾,根屈盘而带石”“上临千仞之盘薄,下有惊湍之激”,上句住脚字“雾”“薄”,按声律当平而仄,同段“路”“处”“见”也是如此,尽管唐代律赋已见,也无严格规定,但诵之气急不舒。尤其“薄”“激”入声相对,读之不畅。若换成平声并随之改变一句平仄,则更为顺适,在作者心中自知,只是没有严格的规定,而作者不愿推敲改易,读者也不深究,在研究者却必知其讲究与否,又无严苛之责,庶几通达之见。这篇赋用骈语体物,通篇在于物态的描写,借黄杨树子生长环境的恶劣及其“劲节”“孤心”,对比深宫之桐,抒发作者被贬夷陵的愤懑之情和不屈之志,与上述《殿试藏珠于渊赋》每段每句紧扣题旨的严格规定自是不同。此赋作于景祐三年(1036)夷陵贬所,作者《与尹师鲁第二书》谓“十月二十六日到县”。①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1795页。至于李调元所谓“词气质直”,也是由于全篇体物,职在描写,仅尾联用二典实而已。六朝骈文与赋则多用典故,骈体以联对成篇,甚至每一联对都是典故的堆砌。②易闻晓:《诗与骈文句式比较》,《贵州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南朝梁钟嵘《诗品序》谓用事“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钞”,③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页。当时文、赋并用骈语,称为骈文、骈赋,喜用典事,是其共同风尚。不过宋人所作,典实少而直述为多,则如李调元所谓“词气质直”,亦如所言“疏畅”,可以视为赋体写作的异代新变,当是受到“古文”写作的深刻影响,唐代韩愈等提倡“古文运动”,正是为了扭转六朝骈俪的文风。
但在造语属对上,欧阳修的大部分赋作都因仍唐代律赋的形式,即使总体上采用文赋造语或用骚语的作品,也间有律句,这是唐宋文体过渡的表征,也是作者写作的习惯使然。《鸣蝉赋》多用骚语“兮”字句式,也用散语,也有律句,如“引清风以长啸,抱纤柯而永叹”,“叹”在平水韵为上平声寒韵,但“风”对“柯”都是平声,诵之不畅,律句造语不甚严谨,因此篇本非律赋,间用律句也是随便为之。同篇又如“忽时变以物改,咸漠然而无声”,句式结构有如骈律,其中“时变”“漠然”及“物改”“无声”之对,稍嫌龃龉,反映出造语的疏阔。又如“古赋”《红鹦鹉赋》数句云:“邈丹山于荒极,越凤凰之所宅。秉南方之正气,孕赤精于火德。”④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475—476、1523页。总体上也是骈律之语,但“荒极”与“所宅”、“南方”与“赤精”所对不甚工切。在欧阳修诸赋,律句的运用是随意的,即使在普遍认同为文赋的《秋声赋》中,也不难见到骈句联对,如“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笼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骈对律句在作者不自觉的随时运用,表明六朝至唐以及宋人作赋的造语习惯,尽管“古文运动”力去骈语,但这种习惯难以遽除。
宋人作文,多承唐代“古文”,影响赋体写作,遂有“文赋”。元祝尧《古赋辩体》谓“宋之古赋往往以文为体”,⑤祝尧:《古赋辩体》卷八,见王冠辑:《赋话广聚》第2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418页。明徐师曾《文体明辨》定名“文赋”,⑥徐师曾:《文体明辩》卷五,明万历铜活字本,第21页b。当代学者如曾枣庄认为“文赋是继俳赋、律赋之后的一种新兴赋体”,⑦曾枣庄:《论宋代文赋》,《四川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郭建勋指出宋代文赋多用散文句法,押韵自由或不押韵,以才学议论为主,⑧郭建勋、黄小玲:《宋文赋的形成及文体特征》,《中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3期。这确实是文赋的基本特点。唐人多作律赋,偶用散文笔法作赋,如杜牧《阿房宫赋》,现代或视为赋体散文,可当宋代文赋的先声,实际上主要是继承汉大赋的写法而变为短制,末段发表议论,整体上还是以物为主,旨在描写铺陈。《文选》赋本有宫殿一类,录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三国魏何晏《景福殿赋》二篇,而且大赋中都城类如汉班固《西都赋》、张衡《西京赋》都有宫殿的铺陈描写,这是《阿房宫赋》的创作所本,当然或亦受到唐代古文的影响,其篇幅短小、结构严密、造语精炼确与唐代“古文”相仿。
宋代文赋则是“古文运动”影响赋体创作的产物,从叙议结合到议论为主是唐代古文至宋代古文的演变。宋代文赋也是议论为主,作其他赋体也是如此。宋代赋的主要特征是运用“古文”散语,而且结构严谨,讲求整体气势,议论为主则显示强烈的主体意识,再不是汉大赋或六朝骈赋、唐代律赋的描写为主,或站在一旁代为抒情。对于欧阳修来说,被后人确认为文赋的作品是《秋声赋》: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物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①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477—478页。
此赋沿用汉大赋主客问答,假托童子与作者对话,在一正一反中虚设解答以申己意。不同的是大赋如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虚构子虚、乌有、亡是公的对话,全是散语。欧赋用古文笔法,更为精炼。“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前面为长句,最后结归于二字短句,干净利落,掷地有声。“悚然”顿作精神,“异哉”则如秋风撼动,惊悚人心。“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六言用虚字“以”“而”连接,较汉大赋如《上林赋》“沸乎暴怒,汹涌澎湃,滭弗宓汩……”②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23页。四字一顺的铺陈,语气舒缓。“其触于物也,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四言简短,节奏急切,有若疾风栗洌。“铮铮”叠字形容,汉大赋常用,但文赋短制,不能一顺铺陈,也与骈赋尤其是律赋精致而死板的属对不同。“胡为而来哉”的设问、“盖夫……故其”之答以及“夫秋”“嗟夫”的领带明示主观的议论,统领各段,挟带抒情,其中描写如“天高日晶”“凄凄切切”都为议论抒情所摄,驱动文句,化去骈赋、律赋紧紧作对的板滞,一气贯注,通脱灵动,纡徐自如。全篇以论为主,凸显文赋的特点。
除此一篇文赋而外,他如《憎苍蝇赋》多用律赋对句,《鸣蝉赋》与编者标为“古赋”的《红鹦鹉赋》多用“兮”字句,但都通篇议论,句式长短参差,其中不少散语,实际上都是文赋的表达。《憎苍蝇赋》首段略云:
苍蝇苍蝇,吾嗟尔之为生!既无蜂虿之毒尾,又无蚊虻之利嘴。幸不为人之畏,胡不为人之喜?尔形至眇,尔欲易盈,杯盂残沥,砧几余腥,所希杪忽,过则难胜。苦何求而不足,乃终日而营营?逐气寻香,无处不到,顷刻而集,谁相告报?其在物也虽微,其为害也至要。③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483页。
其中虽有对偶,但不是律赋那样必讲平仄,如“毒尾”对“利嘴”、“畏”对“喜”,都是仄声相对;“既无”“又无”“幸不”“胡不”的虚字领带,乃是散语句群的常式,“其在物也”“其为害也”的相同结构更是散语的特有表达;而且一段文气由于这些虚字连带的表达,显得一气贯注,咄咄逼人,正是韩愈以来古文短制的普遍情形。又如《鸣蝉赋》一段云:“岂非因物造形能变化者邪?出自粪壤慕清虚者邪?凌风高飞知所止者邪?嘉木茂树喜清音者邪?呼吸风露能尸解者邪?绰约双鬓修婵娟者邪?”一连串的问句放在“古文”里,与上下文并无区别,表明其作为散语的基本特点,并无骈赋、律赋属对的形式限定,也不是骚体拖着“兮”字的长调咏叹。再如《红鹦鹉赋》“天不汝文而自文之,天不汝劳而自劳之”及“役聪与明,反为物使,用精既多,速老招累”云云,①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475、1523页。不用说就是散文语。尽管难以确定诸篇就是文赋,但可以肯定的是多有散语的运用,乃是古文写作的习惯使然。从多用散语而主乎议论上看,欧阳修诸赋具有“泛文赋”的总体倾向,这是宋赋较之于六朝骈赋和唐代律赋的突出新变。
屈原《离骚》等在《诗》外别立一体,宋玉承之,弃情叙物,开启汉大赋。②易闻晓:《汉赋“凭虚”论》,《文艺研究》2012年第12期。大赋主物,物是大赋之本。《离骚》本是托物抒情,变为汉代骚体赋,则多议论。汉代骚体赋演变为六朝小赋,体物抒情为多,不同于屈宋楚辞广托名物的比兴象征,而是多就一物展开描写的铺陈,融入主体的情感,更多地表现为近于诗的情景意象。一篇写一物,是六朝骈赋和唐代律赋相对于楚辞广托名物以为抒情和汉大赋直接呈现名物的突出特点。当然汉代已有如贾谊《鸟赋》、祢衡《鹦鹉赋》之类,但至六朝赋成为普遍的题材,唐代律赋承之。后者或主于物,或主于事,或就物事抒情,或就物事议论。从楚辞、六朝体物赋尤其是汉大赋弃情叙物看来,赋主物,是其体制的本质特点。而诗缘情,文主事,都有其文体的本从。唐代律赋和宋代文赋主事而就事议论,相对于楚辞、汉大赋和六朝体物赋显示重要的变化,应当视为赋的“变体”。欧阳修官题十一赋都是就事议论,只是所赋之事多是经典成例,所言之理也多本于经义,如《赏以春夏赋》《畏天者保其国赋》《鲁秉周礼所以本赋》都是如此。若以散文体论之,即与经论无异。从这个角度上说,律赋考试主事议论对文赋的思想内容和表现手法具有促进作用,但文赋除了叙议为本,在形式上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散语的表达,这方面却来自唐宋“古文”写作的直接影响。
不过在欧阳修私作诸赋,尚以写物为主,《黄杨树子赋》《鸣蝉赋》《憎苍蝇赋》《红鹦鹉赋》《荷花赋》《螟赋》《啄木辞》都是如此。其中《黄杨树子赋》《荷花赋》尚且以情体物。后者虽前四分之一用骚语,后四分之三则基本是六字骈对,大多数合律。例如以下一联:“迫而视之,靓若星妃临水,而脉脉盈盈;远而望之,杳如峡女行云,而朝朝暮暮。”③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1528页。这是标准的律赋联对。但如以下一段:“清风遏以似起,碧露合而乍失。或两两以相扶,渐亭亭而独出。发燕脂于此土,生异香于西域。匪江妃之小腰,即广陵之清骨。”连续使用六字句,虽两两成对,但有一顺之感,六朝骈赋大抵如此,所以本篇也可视为间用骚语、律句的骈赋,也颇适合六朝以情体物的体制特点。
另外,《鸣蝉赋》也有体物语,如“裂方号而复咽,凄欲断而还连,吐孤韵而难律,含五音而自然”,但接下“吾尝悲夫万物莫不”一段,则转入议论,又接下末段“达士所齐,万物一类”④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475—476页。所论,而归于庄子齐物之理,一篇主旨,乃是即物说理。《憎苍蝇赋》,元刘埙评曰“用事写情,俱无遗憾”,⑤刘埙:《隐居通议》,第44页。明茅坤谓“极力摹写,已属透矣”,⑥茅坤:《欧阳文忠公文钞》卷三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8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73页。一指摹写物态,一指用事言情,前者是实,然非写情,而是就物议论,说明一理。当然议论本出人情,抒情和议论都是出于作者的主观情感,常常融为一体。显然作者的情感并不适合融入苍蝇这一可厌之物中。融情于花鸟草木的如南朝梁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渌波”,乃有“送君南浦,伤如之何”①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39页。的无限离愁,人情可托春草、春水,而与苍蝇恶物,物类殊别。即使“诗人”引譬连类,也是取于物类相合,如“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今我来思,雨雪霏霏”。②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324、414页。其赋“此其为害者一也”“此其为害者二也”“此其为害者三也”③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483页。的分段结构,显见议论说理的本质。《红鹦鹉赋》序云:
圣俞作《红鹦鹉赋》,以谓禽鸟之性,宜适于山林,今兹鹦徒事言语文章以招累,见囚笼中,曾乌鸢鸡雏之不若也。谢公学士复多鹦之才,故能去昆夷之贱,有金闺玉堂之安,饮泉啄实,自足为乐,作赋以反之。夫适物理,穷天真,则圣俞之说胜;负才贤以取贵于世,而能自将,所适皆安,不知笼槛之于山林,则谢公之说胜。某始得二赋,读之释然,知世之贤愚出处各有理也。然犹疑夫兹禽之腹中或有未尽者,因拾二赋之余弃也,以代鹦毕其说。④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1522页。
按梅赋见《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一,⑤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0页。谢绛赋已佚,欧赋则就梅、谢二赋作之,序称云云,三赋都在说理,并非以情体物。《啄木辞》即物议论,已见上述。值得注意的是《鸣蝉赋》“爰有一物,鸣于树颠”,乃祖荀子五赋之一《礼》首句“爰有大物,非丝非帛”云云,荀子其他三赋《云》《蚕》《箴》则都以“有物于此”为首句,表达相近。欧阳修《螟赋》借物论理,首句“爰有桑虫”,亦祖荀赋,而且全篇四言,援引《诗》义,都仿荀赋。全赋并序云:
欧阳修诸赋撮合骚体、骈赋、律赋而总体上具有文赋的倾向。尽管诸赋大多写物,但一篇写一物,颇近六朝骈赋以及唐代律赋体物之式,却又不是托物写情,而多借物议论。一方面,赋至宋代只能杂取前此诸体拉杂成篇,缺乏一体的严谨传承,无疑表明赋体流变和创作的式微;另一方面,总合诸体而具有泛文赋的倾向,也显示赋体文学的某种新变,但以古文精致的文法、篇章结构和叙议为本,则与骚体主情、骈赋体物尤其是大赋的宏丽铺陈相去已远,只是勉力延续赋体一脉,再也难以恢复赋体之盛,这是一体文学演变的必然结局。
事实上,只有大赋最能充分彰显赋体文学的本质要义。因为“赋”本铺陈之义,要在名物的呈现和辞藻的形容,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谓“物以赋显”,⑤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86页。王芑孙《读赋卮言》谓“赋者,铺也,抑云富也,裘一腋其弗温,钟万石而可撞”,故谓“赋者,用居光大,亦不可以小言”,⑥孙福轩、韩泉欣编辑校点:《历代赋论汇编》,第209、214页。可见大赋最得赋体之本。尽管汉晋以后也有大赋之作,但总体上爰自六朝,大赋即已衰微,而抒情小赋为盛,唐代律赋之制更为精短,宋代文赋亦就一事一物发表议论,也是短小精悍。汉晋以后,大赋之盛不再,六朝骈赋尤其是唐代律赋继之,铺陈不再,丧失赋体本义,前人称为“赋亡”,不为妄论。⑦易闻晓:《“赋亡”:铺陈的丧失》。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谓“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⑧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494页。《西京杂记》卷二谓司马相如作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几百日而后成”,⑨葛洪:《西京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页。在前人视为“一子之学”⑩章学诚著,王重明通解:《校雠通义通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7页。和一代之盛的大赋创作,让赋家获得流传后世的巨大声誉。唐以后既以试赋作为功利之途,宋人也仅以诗、文、词余力为之,并不以赋称名。所作多出于试赋习惯,援引经义,略同说理,或就事议论,抒情写物遂居其次,越来越丧失铺陈本义,反映赋体日趋衰微,自唐宋逐渐让位于诗、文、词、曲,转移读者趣味。在欧阳修的赋体创作中,可见此草蛇灰线之迹,从中国古代文体学演变史的角度看,亦有重要的阐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