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家强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2)
文学评论家王干认为,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美女作家”是“甜蜜得没有记忆的一代”[1](P.20),其创作是“没有记忆的写作”,而且给文坛带来了新的困惑。[1](P.103)洪治纲教授指出,“70后”和“80后”作家“摒弃记忆,崇尚遗忘”[2],对集体记忆缺乏积极介入的姿态。“摒弃记忆,崇尚遗忘”,“没有记忆”,只关注和凝视当下,甚至仅仅是身体,这正是70后作家或“美女作家”的软肋,应该说,王干和洪治纲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一作家群体作品的虚空所在,文学的失重在此得到了明证。然而,我们仅仅依此来断定“70后”“80后”作家创作时就没有记忆吗?如果说没有记忆,从文本中人物对人类大时间即历史的遗忘、对现实当下的疯狂索取和对未来不计后果的透支等几个方面还算说得通。
就“美女作家”本身而言,在她们的写作过程中很可能已经从以往占有的资源中汲取了营养,再把自己曾经历过的“事实”展现出来,可以说,在这里“记忆”依然存在,怎么能说她们是“没有记忆的一代”呢?姑且不谈作家创作行为本身,仅从历史的角度看,“美女作家”的记忆也是有历史渊源的,即有着历史的延续性和传承性,有着“她们”自身的“历史”记忆。所以,从这个角度说,“美女作家”的记忆并不是空中楼阁,相反,其存在是有一定合理性的。但是,为什么这种“记忆”会遭到评论家们的一致批判,这种记忆的特质是什么,它对当今文学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评论家们理想的“记忆”又具有什么特质,等等,这一系列问题值得我们认真探讨。
回答以上问题的一个前提就是如何界定“文学记忆”。不管是“70后”“80后”作家还是“90后”“00后”作家,抑或是“美女作家”“新生代作家”,很显然这里的重心是创作主体——作家。所以,“文学记忆”在本文中仅指作家的记忆。本文既不是把“文学”作为记忆的对象,也不是文学文本中的记忆叙事,而是强调作家的“记忆”这种精神现象对文学生成的意义。在内容上,作家记忆不仅指对自身经历事件的储存和重现,即个人记忆,还包括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公共性事件的想象与书写,即集体记忆。况且作家受各种因素的影响,本身就具有各自不同的记忆,至于作家到底记住了什么,作为研究者的我们也很难说清楚。所以,在研究过程中我们不能不划定时间界线,不能不考虑作家所处的时代、环境、技术、经济发展等外围因素,而这些因素对作家记忆的生成、选择与重构势必会产生复杂的影响,反过来,以某种记忆为创作资源而生成的文学作品就会呈现出相应的时代特征。可见,“文学记忆”研究着意探讨的是作家“写什么”,而不是“怎么写”,资料的收集要回到具体文本和文学现象之中,回到当下的时代语境中。
20世纪90年代应该是我国国民经济及文化发展转型的一个重要时期,之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快速发展,消费在社会经济和文化生活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消费驱动大大促进了我国经济的快速增长。2019年,我国GDP总量超过14万亿美元,人均GDP突破1万美元,这意味着国民消费升级的可能。(1)世界主要国家人均GDP在达到8000美元的标准后,都出现了消费升级的趋势,消费产品和服务向中高端升级,消费内容由基础消费向娱乐性消费转移。根据国家统计局的相关数据,2016年我国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已达到53980元(约合8000美元),为消费升级奠定了基础。我国已告别短缺经济年代,恩格尔系数的不断下降意味着我们正在走向消费社会(2)恩格尔系数是指人们的食品支出占全部生活费用支出的百分比。就一般情况而言,越是低收入的家庭,食品支出在全部生活费支出中所占的比重越大。因此,恩格尔系数又可以作为划分贫困与富裕的另一个标准。联合国规定,恩格尔系数在60%以上为绝对贫困,50%~60%为勉强度日,40%~50%为小康水平,30%~40%为富裕,30%以下为最富裕。2017年,我国居民恩格尔系数为29.39%,达到了20%~30%的富足水平,其中服务消费扩大,教育文化娱乐支出占居民消费支出的比重为11.4%。,居民的消费需求、消费模式、消费形态以及消费主体的消费习惯与消费理念都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可以想象,物质丰富了,民众购买力增强了,人们更多地追求内在精神的富足。整体上,消费文化渐趋盛行,似乎消费时代已经来临了。
然而,伴随着消费主义的盛行,享乐主义和功利主义等在当今社会也逐渐流行起来,历史意识被隐退,集体记忆被遮蔽,人们往往抛弃了对文学深度探寻的韧性,一切似乎都在“重估”的大旗下颠覆了曾经的宏大与崇高,从而走向了极具个人化的狭窄空间,开始慢慢淡忘过去和传统,仅仅关注着“现在时”,人们的记忆力出现了群体性衰弱,社会出现了记忆“断裂”的症候。表现在那些类似“美女作家”们的身上,更多的是对“身体”轻率的挖掘和对城市缤纷的迷恋,具有明显的极端“个人化”趋势,这样的记忆失去了惯常意义上的“严肃性”。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女作家”是“没有记忆的一代”,那样的记忆已经失去了历史和公共性的底色。这与洪治纲和王干等评论家所关注的厚重而严肃并具有人类深邃历史意识的记忆是相悖的,所以遭到了更多的批评。但这不能说他们没有记忆,事实上,这些作家在创作时肯定有其特殊的记忆资源。如果可以把这种缺乏集体意识、纯个人的精神现象称为文学“记忆”的话,我们暂且把这种记忆命名为“消费性记忆”,即在市场消费语境中滋生的、仅关注纯私人空间的、可以满足社会消费需求的“轻”而“浅”的记忆。
那么,以“消费性记忆”为生成土壤的当下文学又呈现出怎样的美学特征呢?从作家的创作理念、创作观点及其具体的文学作品,我们能够看到“消费性记忆”是如何影响文学生成的。在此我们以批判性思维审视文学创作的这一特征,能够窥视到“记忆危机”乃至“文学危机”存在的可能性,而这样的危机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文学“失重了”、文学“困顿了”、艺术“终结”了。面对如此紧迫的现实问题,我们不得不反思当下的文学记忆怎么了。所以,本文最终批判的目的在于,力求从“记忆”的视角寻求文学得以再现往日辉煌的参考性方案。
在消费时代,由于诸多创作主体过于关注当下的日常生活,因而使“消费性记忆”文学在时间上体现出鲜明的“现时性”,那种所谓自觉的历史意识也被抛在脑后。
1.“现时性”的彰显 在消费主义思潮的驱使下,人们已不再过多关注物的使用价值,而是转向了符号价值,并由此衍生出频繁更替的各类时尚。消费者在现时的动态之中追逐这些时尚,不断地为时尚而时尚。流行的时尚强化了人们强烈的现在时间意识,“断裂”了的时间最终停滞在“现在”,人是“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除了现时以外,什么也没有的零散化存在物”[3](P.139)。如此一来,时间的历史感不复存在了,人也就丧失了记忆。北京作家邱华栋指出:“从记忆的角度,王蒙们有‘文革记忆’,张承志们有‘知青记忆’,苏童们有‘童年记忆’,到我们什么记忆也没有,连童年记忆也没有了,只好写当下生活。”(3)这三个层次的作家的写作资源与写作背景分别是:“第一层作家,像王蒙们,是以‘文革’经验为写作背景和写作资源的,特征是进行‘宏大叙事’。第二层作家是以地域文化和知青记忆为写作资源的。第三层作家以语言、形式等文本变革为写作背景,以移植西方现代派技术甚至是思想为写作资源的。”参见李冯、邱华栋《“文革后一代”作家的写作方式》,载《上海文学》1998年第3期。这种当下的现时性彰显的时间特征集中体现在日常生活叙事、新闻化纪实及小说中人物不停地消费和猎取等内容上。
在把日常生活作为文学叙事的重心时,日常生活中的诸多内容就会以“现在时”的状态呈现在我们眼前,其典型代表就是“新写实”小说。此类小说注重还原现实生活的原生样态。实质上,这种“现实生活的原生样态”以一种近在眼前的压迫性,让我们切身感受到了日常生活场景的真实,作品的故事时间与文本时间匀速向前推进,而这种时间就是切切实实的“现在进行”状态。诸如池莉、刘震云、刘恒等作家以平淡的心态和近乎冷漠的“零度情感”,向我们展示了那些就在我们身边存在着的庸常与卑微,述说着平民生存的无奈和困惑。这种困惑往往弥散着一种浓重的宿命意味,我们从中甚至看不到对“未来”的渴望和筹划,只有“现在时”的疲惫和哀怨。可以说,“新写实”小说的“现时性”体现的是一种灰色的压抑格调。有些小说可以看作是纪实类的作品,作家的经历和人物命运相互缠绕着成为推动小说进行下去的动力,如张梅的《纪录》用新闻实录的方法叙事,朱文的作品反复陈述没有诗意且乏味的当代生活,显现即时性的生存状态,“在这个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近处也没有远方的世界上出没”[4](P.18)。另外,在关注“现时性”的“新生代”和“美女作家”们的诸多作品中,因其人物陶醉于消费和索取,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小说人物穿行于现代都市的喧闹场景,观光、购物、在一些暧昧的场所尽情地消遣等,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很宝贵,如何充分利用当下的时间才是他们重点考虑的问题。我们在邱华栋《白昼的躁动》中看到“白昼”下诸多人为了获取更多欲望的烦恼;在何顿《就这么回事》中我们感受到了林伢子不喜欢谈论往事和未来、只认同现在的宿命意识,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及时行乐的现时意识。
2.历史意识的淡漠 深入到历史长河中探寻人类原初文明的得与失,以获取人类前行的经验和动力,找寻安抚心灵的精神家园,向来是作家们的自觉追求,也是历史使命之所在,这就要求作家们以历史的自觉意识与历史本身进行深度对话,如此方能创作出具有一定深度的优秀作品。实质上,对历史意识的回望也是一种记忆行为,记忆为存在作证,进行历史的还原,只有在记忆的意识流动中,历史的真实才能得以呈现。在历史的长河中,人们获得了生存之源,成就了生命的完整,拥有着一种生存智慧,所以说,“历史意识乃是人历史性地生存的本源特质,是人筹划生存所固有的基本素养”[5]。“消费性记忆”陶醉于“现时”,抛弃了倾向于反思和批判精神的历史意识,使人处于“断裂”的生存状态而无法获得历史意识对生存意义的滋养,作家创作出来的作品就会变得失重了。
消费文化“模糊着人们对历史的记忆”[6](P.10),后现代主义思潮割裂了时间的连续性,“新历史主义”将历史轻松地还原成现代性意义上的庸常生活,应该说,这些都是造成当代人历史意识淡漠的客观因素,但其不能忽视的主观因素则是个体主观的抛弃意愿。因为仅仅关注当下的个人记忆,就是对具有普遍意义的集体记忆的主动摒弃。作家林白认为,那些“普遍性记忆”单一、平面且过于条理化和秩序化,以致迷失了自己。这种令她“窒息”的记忆,促使她以自我像独有的“气味”“水滴”“亮光”一样,甘愿从集体的世界中逃离出来,进入其个人独有的空间。[7](P.426)对于林白来说,只有她的这种个人记忆才能辨认出往昔的体验,并与其生命息息相关。不要求完全还原真实,而是基于个人记忆进行想象的产物,这与那些无想象空间和无审美特质的当下的苍白现实是截然不同的。可以说,“个人记忆”给她带来了别样的想象性满足。林白对个人记忆的钟爱反映出她对集体记忆本能的反感,实质上她是在凸显个人记忆的基础上追求自己的自由,这种自由注定是单向度的非真正的自由。
作家韩东以极大的勇气和对写作状态的美丽畅想直接宣布与“现有的文学秩序”的“断裂”。韩东以很强的“代言人”情结明确划清了与“王蒙、刘心武、贾平凹、韩少功、张炜、莫言、王朔、刘震云、余华、舒婷以及所谓的伤痕文学、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的界线,而他所指出的这些作家绝大多数是具有丰厚“记忆”资源的作家,更有着浓厚的历史意识。韩东与这些作家断然裂开,实质上追求的也是写作上的真正“自由”——“一种理想主义的坚韧的写作”。[8]我们从中也能感受到他们不仅仅与“现有的文学秩序”的断裂,也会与久远的绵长历史断裂,那些神圣的历史关怀和历史意识也就淡而又少了。所以,笔者认为,自20世纪90年代文化转型以来,在我们担忧文学中越来越没有“记忆”、越来越没有历史意识的时候,其实主要是作家主观选择的结果。于是,我们在很多作品中看不到真正的“历史”的影子。即使有,也只是借历史的躯壳来复活作家心目中的文化精神的“新历史小说”(4)“新历史小说”虽然能够给那种连续性的历史以有益的补充,但它对历史的解构并没捞到历史中蕴含的当代性,反而谋杀了历史本身,淡化了人们的历史意识。。
此处的“空间”概念不是指抽象的哲理层面,而是指物理性的客观空间。就“消费性记忆”文学所呈现的空间而言,主要是指城市与乡村的地理空间,尤其是城市景观的呈现更有时间的空间化倾向。
1.时间的空间化 当“消费性记忆”在时间的维度体现出明显的“现时性”时,记忆主体几乎无暇顾及时间对生命的建构意义,在意的只是在当下的某个场景中确认自己的身份,呈现鲜明的“时间的空间化”倾向,即“倘若我们把时间解释为一种媒介并在其中区别东西和计算东西,则时间不是旁的而只是空间而已”[9](P.61)。“空间”的位置显得很突出,空间也获得了主宰地位,人试图通过“时间的空间化”求得内心的平静,亲历其中以获得完满的现时性。在消费时代,城市的诸多景观和消费空间恰恰能够满足人的“现时性”渴望。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出现的一种重要的人文景观,城市中那些人工景观或高度人工化的区域为人们提供了全新的感知框架,由这些城市景观带来的震惊和晕眩更是为各种文化想象和欲望的投射创造了条件。各种摩天大厦、豪华酒店、商场、酒吧、舞厅、咖啡店等城市符号弥散着大气的洒脱、迷人的浪漫和迷醉的温情,它们以压迫性的空间方式昭示着城市的魅力。那么,成长于这个时代的作家不得不受这种环境的影响,很多作家更多地把文学的视点集中于城市。商品理念的主导作用则成为城市小说的本质特性,都市叙事成为当代文学叙事的一个显著特征。更多的“新生代”和“70年代生”作家将笔触伸向城市,邱华栋写北京,何顿写长沙,卫慧、棉棉写上海,池莉写武汉,张欣写广州,等等,他们以积极的姿态,急切地书写着城市的冲动。邱华栋和“美女作家”们把现代城市的空间展示推向了极致。在邱华栋对北京的书写中,各种豪华饭店、歌厅舞厅、街道和住所是确有其名,长城饭店、建国门、工人体育馆、东单、三里河等,这一切使邱华栋的小说显得具有强烈的城市在场性。在卫慧和棉棉的笔下,酒吧、咖啡店、舞厅应该是最经常出现的上海符号,阅读她们的小说,我们似乎能够嗅到浓烈的酒精味、听到疯狂的尖叫声。
当文学表现得对城市空间和城市消费极度迷恋时,我们也能够从中窥视到隐藏其中的作家的价值取向。诸多作家集中描述城市欲望,精细描写城市景观。在“现时性”的城市空间尽情陶醉,势必会抛弃历史,缺乏深沉的历史意识,人性被排除在外,人只不过是虚壳的符号而已。为此,时间的空间化不得不让人付出沉重的代价。深度、连续、记忆、反省的时间在消费文化中让位于平面、感性、瞬间、放纵的空间,人丧失了历史感,不再和时代精神发生深刻关联,生命变得残缺而贫乏。
2.城市空间记忆中的生活百态 一是对欲望的追逐。在消费时代,城市空间往往成为消费符号,在没有连续时间性的空间内,个体会彰显出对物欲、情欲尽情享用的本能,所以对欲望的追逐成为城市个体灵魂呈现的首要特征。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上海书写在文学叙事中呈泛滥之势,卫慧的《上海宝贝》则把这种“欲望化写作”推向了高潮,上海以其纸醉金迷的消费符号特征成为人们狂欢的大舞台。很多生活在其他都市中的作家的文学观和作品多有这种“欲望化”的倾向,不少作家对“欲望”的书写表现出了特有的热情。刁斗非常鲜明地指出,情欲是人之根本所在,“就像它在我的生命中也是一块基石一样”[10](P.124);邱华栋在他的作品中形象地指出,“欲望像一头野兽一样来到了我的身上”[11](P.173);朱文以近乎反抗的姿态在《我爱美元》中大谈“金钱”哲学和“性”哲学。[12](P.380,392)
如果说以上作家对修辞手法的使用还显得较为间接的话,那么棉棉“用身体检阅男人,用皮肤思考”等惊人之语就显得直接媚俗且有点病态了。“下半身”诗歌的代表沈浩波则把这种病态推向了极端,他认为写诗与人的肉体是紧贴在一起的,因为那样会呈现一种原始的生命本真状态。这种在欲望支配与放纵中的“下半身写作”撕裂了人的身体与灵魂,人已经演变成了从肉身开始到肉身结束的凶猛动物。欲望制造虚空,而人在欲望得到满足之后就会感到更加虚空,生命在城市的欲望空间中以其“尖”而“变异”的方式变得更“轻”了。
二是对时尚的怀旧。在纵情消费时,人会变得虚空,往往需要一个寄寓和安放精神家园的更为亲近的对象,使怀旧的文化情怀得以生成。怀旧在此进行了一次记忆的重建,重建本身就是对现世浮华的一种反抗,是内心缺憾的一种补充,怀旧也以此巩固着人与动物、人的自身、过去与未来的密切关联。那些身居现代城市的作家本身爱想象、爱做梦,怀旧的情怀自然也缺少不了。《上海的风花雪月》就是一场凄美的怀旧梦,表达了陈丹燕对20世纪20年代上海倾心思慕的惆怅与伤感。王安忆的《长恨歌》也是对旧上海的怀想,小说从民国、新民主主义以及“文革”后的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三个历史时期,叙述了“上海小姐”王琦瑶的传奇一生。但《长恨歌》真正的主角是老上海(老上海的情态风韵、灵魂气息)作家对那些有形迹的物质和无形迹的上海加以细致的描摹,弄堂里的“性感”、“凉和暖”、飞翔的鸽群、浮动的尘埃、出没的野猫,由这些看似无亲近可言的生物构成的图景,反而升起了诸多感动[13](PP.5~6);作家对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给予了深情的描绘,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这正是主人公王琦瑶的化身——“长痛不息”[13](P.23)。
王安忆对老上海的精细摹写渗透着深沉的怀旧情结,是对过去的都市韵味的追忆和怀恋,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作家怀恋的是旧上海的精神和灵魂——凄迷、绮丽而伤感。然而,“老上海怀旧”及其他的文学怀旧都是在20世纪90年代文化转型后出现的一种精神现象,这是我们不可忽视的现实语境,处在这种语境中的文学创作往往逃避不了商品的诱惑。就王安忆的《长恨歌》而言,我们不否定它的批判价值,但也要认识到小说“保持着商品的魅力,恰恰在于它不拒绝商品中,而是穿透商品,进入商品腹地”[14](P.160)。怀旧与消费主义建立起了亲密的联系,这样的文学还能实现抵抗“遗忘”的美好愿望吗?或许我们只能说,“怀旧文学成为消费时尚,成为娱乐节目,注定是短命的”[15](P.69)。
三是在“黑夜”中喧哗。中外文学史上的很多作家都把“黑夜”当成思考人生和社会的最佳“意象”,也最乐于在“黑夜”中进行孤独的沉思,为我们奉献了一部部撼人心魄的精神产品,鲁迅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5)如“今天全没有月光,我知道不妙”(《狂人日记》);“秋天的后半夜……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药》);“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祝福》);“仰看太空……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孤独者》);奇怪而高的天空“非常之蓝”(《秋夜》)。。鲁迅习惯在墨黑的世界里发出奇异的光,在晦明不已之间射出冲荡的气息。在具体的意象上,鲁迅常常通过对“夜”的亲近和穿透来寄寓他对自我和时代的深沉思考,体现出鲜明的“黑夜意识”。鲁迅借“夜”的象征意义,在黑暗的空间中发出幽灵似的、哲学式的心灵独语,给他人在孤独和绝望之中提供“希望和快乐”,促使人逐渐觉醒。
在当下的文学里,“夜”充当了什么角色、承载了怎样的灵魂,是霓虹灯的迷离闪烁、还是欲望的疯狂释放。翻开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诸多小说,我们发现诸如此类的“黑夜”已经成为一个极为显耀的主题意象。周梅森的《此夜漫长》、池莉的《午夜起舞》、卫慧的《黑夜温柔》和《愈夜愈美丽》,等等,不一而足。朱文在他的小说中提到,现代化城市需要丰富的“夜生活”,这一切能够创设出“不知廉耻的氛围”,刺激人们的消费情感,甚至以此对未来充满着“不知廉耻”的预设,这就是“夜生活”带来的感官刺激。[12](P.403)邱华栋更是直接地指出,黑夜就是欲望的代名词,城市里的夜空到处飘散着“欲望的气息”,游走在黑夜中的行人带着这种气息连同城市里的灰尘一起“呼吸”。[16](P.326)“黑夜”已经成为欲望的容器,是颓废的代名词。此时,“黑夜”也失去了它往日的诗性记忆和特有的象征寓意,“黑夜意识”已不复存在,对此我们不禁要追问,人们如何能够在夜空下继续孤独地沉思?或许,我们需要突破并进入到另一种空间。
“消费性记忆”让作家在时间上极力关注当下“现时性”的生活,淡漠了历史意识,在空间上专注于对城市空间的客观描绘。这种时空上的特点给我们一个最明显的感觉就是“近”,一切都近在眼前,“距离”不复存在,“陌生化”也不见痕迹,接受者的想象力几乎被无情地剥夺。“消费性记忆”文学由此出现的“诗意”浪漫的空白昭示着当下诸多文学内在意蕴的贫瘠。
1.距离美的丧失 文学中的“距离”理论主要有两种内涵,即创作主体与现实的“距离”以及欣赏者与欣赏对象之间的“距离”。其中,布洛提出的著名的“心理距离”说,强调的是追求纯粹的心理上的审美无功利性,但与现实世界相隔绝;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从欣赏的角度论及的“距离”说强调主体与现实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以更好地对现实进行批判,注入了更多的批判意识。事实上,这些理论都注重主体在艺术与“现实”之间的调配距离的能动作用,最终在审美的功利性与非功利性上达成统一。此时的“距离”是真正的“美”,即“距离美”,但“距离”太近或者太远都有可能造成“美”的丧失,其批判性意义也就无从谈起。[17]
“消费性记忆”与当下的“现时”密切融合,历史深度不在,最终导致“距离”太近、功利性十足,在这种情况下何谈美感的生成?文学中“距离美”的丧失客观上主要是由现代科技和媒介的图像化造成的,而主观上主要是因为作家融入到了消费的漩涡之中。现代高科技的突飞猛进,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使人们都生活在“地球村”里,尤其是大众传媒的图像化作用——如今几乎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符号情境和文化仪式的“读图时代”——致使人与人、物与物之间的距离更近,甚至“无距离”“零距离”。可以说,作家一旦与现实处于“零距离”的“现时性”状态,那么对遥远时空的“记忆”就会被抛诸脑后,随之而来的可能是审美心理距离的缩短、审美体验的减弱、审美自由本质彰显的式微以及震惊的审美淡化,进而造成文本中“距离美”的丧失。但是文学都是有距离的,距离是文学产生的一个必要条件。“视野时空的‘缩小’‘零距离’不仅将‘哲学’,而且也将‘文学’‘压扁’‘挤碎’,大家都‘无处存身’”,所以说“‘零距离’似乎意味着‘文学’及一切‘艺术’的‘消亡’”。[18](P.3)于是,在我们阅读大量的“新生代”“美女作家”的作品时,看到的是内在意蕴的苍白和文字张力的微弱,“距离美”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更难找到存在的灵魂。
2.想象力的匮乏 想象与记忆关系密切,记忆给想象提供参照性材料或触发的原点;想象让记忆得以唤醒和激活,并对记忆进行创造性转化;想象具有鲜明的创造性特征,可以说,没有记忆就没有想象。黑格尔强调想象是一种创造性活动,并且“这种创造活动还要靠牢固的记忆力,能把这种多样图形的花花世界记住”[19](P.357)。可见,想象以过去生活的记忆表象为基础,这一表象渗透着艺术家的生命经验和生命意识。反过来说,若一个作家的生活经验贫乏或记忆中的表象不清晰,那么就会导致“想象”内容的空洞和创作基石的脆弱。
然而在当下,“消费性记忆”严重冲击着个体的想象力,那些本应该是由过去生活材料积累形成的“表象”内容几乎不存在了,转而被消费符号组成的几乎无生命经验的“幻象”所替代。“幻象”抽掉了“过去”使人之生命经验显得更加虚空,它抑制了人的主体创造能力,钝化了人们的艺术审美想象力,将想象力和自发性导向萎缩之途。可以想象,在当下的诸多文学作品中,当日常生活叙事上升为叙事的主要方式时,文学叙事的重心就渐渐向各种消费性空间转移,那些时尚符号、城市空间中的现时生活以及受消费文化支配的全球化景观等等,充斥着文学的内在空间。文学中空浮的符号叙事势必会掩盖虚空背后真实的社会状况,文学叙事的同质化和单一化渐趋明显。如此一来,写作经验显得单一而贫乏,再加上艺术与现实之间界线的消失,最后文本也就失去了“距离美”,想象力因萎缩而趋向于匮乏,韵味也就没落了,那么,接受者在欣赏这种“干瘪”的作品时,本应获得的想象力也就被剥夺了。至此,作者和接受者都无法实现艺术上的想象性 “飞翔”,文学中的浪漫主义艺术精神也就无法觅其踪影了。
3.浪漫艺术精神的缺失 距离的丧失、想象力的匮乏、“消费性记忆”的存在注定让作家创作的作品缺乏语言的张力和空间的敞亮。然而,“身为一个作家,以想象力为生,浪漫主义精神对我们就像生命的源泉”[20](P.185),王安忆的一句话告诉我们,缺乏想象力,没有浪漫艺术精神的灌注,作家的艺术生命就有可能走向枯竭。实质上,“浪漫”张扬着人独立的主体意识,是一种诗意的生存方式。而作为浪漫的文学就应该是生命的体现和凝聚,彰显着人独立的主体性精神,携带着对人的厚重关怀,这是浪漫主义美感叙事的精彩所在。
如今,消费主义渐趋盛行,历史按部就班地转型发展,生活中充斥的是沉重和无奈的叹息,人类应有的诗性生存逐渐沦落,浪漫情怀渐趋丧失,生活变得单调、贫乏。更让人感到揪心的是文学的冷漠与干瘪,在“消费性记忆”的遮蔽下,文学几乎失去了丰富的饱满性。“零度情感”貌似勇气的开拓,但其行为本身却伤害了文学的核心所在,后现代更是以极大的力量在摧毁着文学的神圣之躯。文学缺失了浪漫精神,人们还能从中获得什么样的美的力量的冲击?我们只有以美好的焦虑来企求文学的重生,试图在危机中开辟文学的一片天空。所以,当代文学的危机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们丢失了“浪漫”。如秉持个人化记忆的私人化写“实”作品让我们很难觅得“浪漫”的踪影,相反,更多的是冷漠、干瘪。激情不再,浪漫无存,文学逐渐失去了大众的崇敬,失去了精神信仰,文学正在背弃其本身中走向危机,这正是我们的忧虑所在。
人是悲剧精神和浪漫精神的综合体,人本身就是一个悖论的存在。从生存哲学上讲,悲剧意识应该是人之为人的重要维度,悲剧对应的人的品质应该是悲壮和崇高,是人在对苦难生存进行批判反省的过程中显露出来的一种主体自觉意识。文学因传达出人之生存焦虑并由此生发出悲剧意识,所以其艺术魅力和生命力才更为长久。何谓“悲剧精神”?概而言之,“悲剧精神”的内涵应该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首先,要有一个悲剧性行为的发生。这里的“行为”主要是个体或人类所经历的苦难、死亡或外界压力等,悲剧性体现为人对死亡、苦难和外界压力的抗争。其次,要有悲剧意识存在,即主体要对那些悲剧性事件采取审美观照的态度。最后,在悲剧意识灌注于悲剧事件过程或之后,主体应该具有生存哲学意义上的批判或反思的自我超越意识。“文学因何而伟大?”[21]文学因负载了厚重的“悲剧精神”而伟大。具有“悲剧精神”的作品会给接受者以心灵的撞击,领悟到发人深省的道德意味和悲剧力量,更为重要的是,让我们能够窥探到一个人或一个民族最为根本的生存价值品位。
那么,奉行“现时至上主义”的消费主义思潮,其中的“遗忘”功能引导人们陶醉于对欲望的无尽追逐中,生活的“快感”让人们失去了对自我进行超越性的反思和批判,人们更愿意记住的是“现时性”的日常生活的消费符号或者是那些及时行乐的空间场所。而那些以“消费性记忆”为写作资源的作家,更多地记录和描摹的是现实生活中粗鄙的实用主义和享乐主义,放弃了对社会进步的追求和对人的尊严与理想的捍卫。在这里,我们看不到“悲剧性”行为事件的发生,“悲剧意识”也被有意掩盖了,甚至丧失殆尽,自我超越的批判与反思意识出现了普遍性的失落,这样的文学已不再具有承担拷问灵魂的悲剧精神了。在邱华栋《白昼的躁动》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城市流浪“艺人”的哀怨,在“美女作家”的诸多作品中听到的是欲望主体因陷入精神的虚空而发出的痛苦尖叫。这些基本属于个体的不满情绪,没有批判的超越精神,而且有的还迎合了消费社会的趣味追求,也就谈不上什么“悲剧精神”了,这种情况在阎连科或鬼子的作品中同样存在。阎连科的《黄金洞》揭示了人性在面对金钱诱惑时被扭曲和被毁灭的最终结局[22],但那些对暴力的渲染和对性的展露,却在有意迎合低俗的大众审美趣味,何谈令人警醒的悲剧精神呢?鬼子《被雨淋湿的河》表面上揭示了下层民众遭受的生活苦难和社会不公,也表现出不屈的反抗精神[23],但作品中却弥漫着一种浅层的、缺乏反省的怨恨情绪。这种怨恨情绪同样丧失了批判性该有的力度,只能说悲剧精神在这种没有悲剧意识的情绪中被慢慢消解了。
不可否认,在“消费性记忆”的时空内,有欢乐也有苦难,但在判断是否有“悲剧精神”存在时,我们秉持这样的立场,即人生真正的幸福欢乐应该伴随着批判的“忧愤之思”,人生的真正不幸和苦难背后应该负载着乐观的生命抗争意识,悲剧精神正是在这种“忧愤”和“抗争”意识中彰显出反思和批判的精神维度。
以上从时间、空间、浪漫艺术精神和悲剧精神四个方面,对作家“消费性记忆”及这种记忆在作品中所呈现的美学特征进行了“批判性”分析。这里的“批判性”分析,不是把所论述的对象先定性为“是什么”,而是从反面分析其“不是什么”。文章对当下文学现状的批评可能有点过重,甚至存在以偏概全的问题,但批判的本身是为了良性的建构。反观以“消费性记忆”为资源的作家创作,会给文学本身带来如下症候。一是在时间上更多地关注“现时”,历史意识淡漠,文学缺乏整体的纵深感,由此文学会显得“浅”。二是在空间上主要描摹的是城市景观,城市生活的记忆遮蔽了乡村记忆,作品在价值取向上更多地体现为明显的享乐主义,由此文学会显得“尖”。三是消费时代盛行及时行乐的“快感”哲学,个体在追逐欲望中放纵自我,顺应生活而缺乏在困境中进行抗争的能力,苦难的悲剧精神被渐趋消解,由此文学会显得“轻”。正是因“浅”“尖”“轻”的文学症候存在,我们才感受到文学危机存在的可能。但“危机”本身也是新生的契机,我们应该考量的是在什么样的维度上让文学富有深邃的历史意识、舒适的阅读体验以及厚重的悲剧精神等,让文学负载文化记忆(6)有关“文化记忆”的理论可参见扬·阿斯曼著,金寿福、黄晓晨译《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33~150页;阿莱达·阿斯曼著、潘璐译《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47~156页。功能,或许这正是基于“批判”进行良性建构的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