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红
(黄河出版传媒集团,宁夏 银川 750001)
谈论作家的具体作品,习惯直接进入文本,过多的理论工具不多提。马金莲的长篇小说《孤独树》[1]读完,我想起的是读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的印象,两个作品在结构安排、情节推进、语言特质、主旨引领上颇多相似之处。不同的是,《马兰花开》的主人公是小媳妇马兰,《孤独树》的主人公是留守儿童哲布。总体来看,马金莲在长篇小说创作上又进了一步,《孤独树》要比《马兰花开》更有力量,也更成熟一些。《马兰花开》是一个简单的、晦涩但温情的乡村小媳妇精神成长的故事,体现出作家内心的良善与对生活的清浅碰触。《孤独树》的故事则沉重地展现出留守儿童、婚变、校园暴力、城乡文明冲撞等尖锐的现实问题,并予以文学观照关怀,体现了作家逐渐开阔起来的视野、日益坚韧起来的内心与更有力度的情感。
与马金莲整个的小说创作一脉相承,我觉得《孤独树》的亮点主要体现在现实主义的积极意义与可靠的生活基础对作品的滋养上。马金莲在语言上的才华和葆有的诗意忧伤使得她的作品很吸引读者,很具诗意的精神气质。但辩证地讲,诗意的过量会削弱主题的力度,当然这不影响《孤独树》的精彩与价值。基于马金莲保有的才情和她依凭的深沉、丰富、厚重与热烈的西海固历史、现实与未来,我们对于她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还有更新的期待。
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创作方法,其价值、意义都影响深远,尤其在当前被充分重视与强调,它强调对当下现实的关心关注,对生活的忠诚、真实表现,对生活积极意义的有力构建,是一种客观性较强的艺术,是比较直接地体现作家时代责任的选项。现实主义具有无限的广阔性、生命力与人民性。对于作家而言,其实往往是基于自身特质、阅历与本领的一种非自觉选择。
马金莲的创作正是这样,比较典型,她一如既往地,可以说自觉或是不自觉地在现实主义道路上坚定前行,她的系列作品没有脱离西海固土地和人民,热情关心的、深情记叙的是西海固大地上那宁静的日子、艰辛的生活、忧伤的光阴、浓密的诗意、疼痛的裂变等,用的是西海固人民的日常生活语言。因之,马金莲的创作受到评论家、读者的一致欢迎与较高评价。
《孤独树》的故事就是西海固土地上现实的一截生活、一段人生的上演:在西海固大山深处有一个叫窝窝梁的偏僻村庄,一对祖辈扎根农村与土地的木匠老汉和木匠奶奶,其儿子虎子求学未成后出门打工,混进时代大潮中逐渐远离村庄,后来与另一打工女青年梅梅结为夫妻,生下孙子哲布后继续飘荡在外,哲布成为留守儿童,与爷爷木匠老汉和木匠奶奶相依为命、艰难生活,其后虎子与梅梅又受到外面世界的冲击与影响婚姻破裂,哲布彻底成为一个无人顾及、缺乏父母关爱的留守问题儿童。最后,他为追寻母爱而终于“问题”了一次——离家出走,小说至此在哲布的心理描写与环境描写中结束了,但意味着问题儿童的“问题”才刚刚开始,喻示了后面更繁复驳杂沉重的可能故事。
熟悉马金莲作品的读者知道,马金莲是有出色的语言才华的,也是有很强的虚构故事的能力的,但她所有的故事所有的语言没有脱离生她养她的西海固土地和土地上生活着的勤勉艰辛、坚韧善良、负重倔强的人民。她关心他们的疾苦,关注他们的命运,知悉他们的冷热,贴着他们的疼痛,沿着他们的期待。作品中涉及的打工潮、留守儿童、校园暴力、乡村衰败、乡土文明的现代转型等问题就是曾经与当前的西海固现实问题,也是社会在积极有为有效解决的主要问题,读者尤其是西海固的读者能从中读到自己,看到见证、提炼与升华,获得抚慰、力量与信心,如此可见《孤独树》的现实主义特征。
马金莲笔下的故事是西海固土地上真实上演过的生活。同生于西海固,《孤独树》里的生活场景我亲眼所见,那是乡亲们的日常,作者抱有的情感我同样具有。我也读过一些外来者写到西海固的文字,不外乎泛泛地对贫困艰辛的印证与隔膜的同情,再就是对山水田园的美好遐想,完成的是作家自我对西海固的消费,与西海固真正的生活现实与精神真相相差很远,与那里人们真正的感情与力量不搭边。包括部分西海固出生但已离开家乡的作家,对西海固的书写仍然停留在儿时的记忆与脱离后的诗意回想里,与当下现实不沾边,对发展变化着的、激烈冲撞着的、复杂上演着的、向新向好着的西海固土地与人民生活缺乏有力有效的表现与展示。而马金莲是难得的本地作家之一,《孤独树》中,马金莲在写到窝窝梁的自然美景时,几次点到,那是外来者眼中欣赏的美景,窝窝梁的老百姓们,心里装的是生活的沉重和忧虑。
从《孤独树》中,我们能读到马金莲在把握现实方面的努力,对故土是真热爱,是真情倾注。现实主义作品里,情感的力度会决定作品的成色。马金莲在《一棵树所坚守的孤独》的创作谈中写道:“《孤独树》算是抒发和承载了我内心的一些东西,但远不是全部,每次面对村庄,面对故土,面对搬迁和生存这样沉重的字眼,心都无比沉重。所以《孤独树》只是一部分,后面还得写,还是围绕着村庄、家乡、底层生存、普通百姓、家长里短、生老病死、守望和失去、坚强和渴望……生活如此波涛滚滚绵延跌宕没有尽头,写作的笔触便一直蘸着新鲜的活水,揭过一页,还有新的一页。”[2]创作谈是作家的真情告白,马金莲道出的是对自我在场的生活的深情和对现实生活这新鲜活水的依赖。文学如同庄稼,扎实可靠的生活才能长出优质的作品。马金莲于此是成功的,是典型的,她的作品受到读者欢迎也主要由于根植现实生活的情感。
马金莲擅长儿童视角,她的作品大多数采用儿童视角表达对世界、社会与人生的感受、关注与思考,这使得她的作品总是充满了盈余的诗意。《孤独树》也是如此,精彩的地方是以留守儿童哲布的视角表现生活、思考命运。“孤独树”就是哲布种下的一棵成活了的命名为“哲布”的柳树,儿童哲布与树“哲布”之间孤独、形影相吊但诗意的对话、依靠、交流是全书的最亮点。
诗意是文学作品的重要审美品质,马金莲于此有突出的精彩。《父亲的雪》《蝴蝶瓦片》《柳叶哨》《赛麦的院子》等与获得鲁迅文学奖的《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都是诗意的胜利。《孤独树》作为长篇小说,不可能仅仅靠诗意能架构起来,但触及现实、放大生活切面与时段的同时,诗意是伴随始终的。事物都有辩证的两面性,诗意的不足会带来作品的晦涩郁闷,但诗意的盈余也会带来另外的文学问题,比如对深刻的消解,对力量的消解等。诗意也是作家写自身经历过的苦难以后写作的通病。
虽然比于马金莲以前的诗意与奔跑,《孤独树》的诗意是有收敛的,是被酸涩现实抵抗过了的,但总体她还是诗意的写作习惯。马金莲已是知名作家,对她的要求或是期待不应停留在已不错的标准上。在创作实践中,她是一种以自我体验为基础的写作,精神上主要向内,但内在面临的难度自我设置还不够高,跟着感觉跑的迹象明显,值得她自己警惕。比如在写到哲布遭遇到高年级的学生恐吓索要钱财这样的现实问题时,没有深入并延展下去,深入的心理描写也没有,后文再没有相应呼应与体现,表现出了作家触及尖锐现实的主动意识,但缺少深入透视的勇气与力量,这就使得这样内容规模的长篇小说在整体思想力度上偏弱偏软。
谈论马金莲的长篇小说,较为准确的参照概念是宁夏文学,特别是西海固文学。西海固是宁夏文学的重镇与福地,产生了宁夏过半的作家、诗人与评论家,诞生了宁夏文学过半的作品,收揽了宁夏文学过半的荣誉。历史与现实的种种迹象喻示,西海固会是一个出现大作品的地方,就像陕北之于《平凡的世界》,关中之于《白鹿原》,阿坝之于《尘埃落定》、拉丁美洲之于《百年孤独》等一样。从规模与数量上来说,西海固作家创作出了不少优秀的短篇小说、散文与诗歌,但还不足以穷尽西海固的文学富矿,不足以完全承载西海固的博大深邃、神性与神秘,不足以把西海固文化与精神带向深入与升华,尤其目前还没有史诗品格的作品诞生。西海固作家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多有努力,但精品力作不多,未来的这个大作品,必定要是规模较大的长篇小说,也必诞生于西海固作家之手无疑,但是可能需要几代作家的努力,特别是需要更年轻一代的西海固作家倾心于西海固深远的历史与丰富的现实,倾心于当代精神的有力感召与西海固人民的热烈现实实践,深入西海固人民内在的驳杂精神与坚韧灵魂中,感触到西海固的神性与神秘,在前人作品的基础上,不断拓展自我、突破自我、革新自我、放大野心才能完成的重任。这样作品的问世,也将会是对西海固文化与历史的深化、拓展、再造与史诗呈现。
当前,西海固作家普遍存在的问题是选择 “回望”式的写作,写的是记忆里的西海固,不是在场式与展望式的,对于新的西海固缺乏足够的展示表现没有对外写出全面、立体、多元、全新的西海固,也就是没有讲好西海固发生的翻天覆地变化的故事。马金莲是西海固最优秀的作家之一,也是年轻的成熟作家,她的创作是精彩的,基础是扎实的,成绩也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是被读者与专业人士更看重与期待的。作为同生于西海固、关注西海固文学、关注马金莲创作的读者之一,我深切期望她保持住自己的才情与力度,不断拓展自我的广度、深度与视野,把创作的根向她的文学地理——西海固更深处、更隐秘处、更新处扎下去,与西海固历史、现实与未来更深更广更密地熔铸起来,化之为诗、化之为歌、化之为文,写出视野宽宏、历史纵深、现实有力、韵味独特、质地厚重的史诗般的作品来,让西海固精神在她的笔下有新的发育、新的长成、新的拓展。至少,企盼她写出重要的阶梯式的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