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红, 何 娣
(吉林师范大学 a.东北文化研究中心 b.文学院, 吉林 四平 136000)
香菱是《红楼梦》中少见的几易其名的女孩子,她一生命运多舛,屡遭变故,是一个“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薄命女。香菱学诗是她灰暗的人生中难得的一抹亮色,诗是香菱纯洁女儿本性的象征,诗可以使香菱忘记现实的苦难、磨难,获得心灵的宁静与温馨。香菱的学诗之梦,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愿望满足的梦,是典型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苦心追求而不得的佳作,在梦中创作了出来;然而,我们仔细研读香菱的梦,就会发现,这个梦与贾宝玉、甄宝玉等人的神话式的梦具有同样的象征功能,它既是香菱悲剧命运的象征符号,也是香菱反抗悲剧命运的象征。
与《红楼梦》其他人的梦相比,香菱的“学诗”梦是有独特性的。《红楼梦》中创造了形形色色的梦:既有鲜明神话色彩的梦,如贾宝玉的两个“太虚幻境梦”、甄士隐的“识通灵”之梦;也有植根于现实生活的梦,如王熙凤的“夺锦”梦、林黛玉的“痴魂惊噩梦”等等。从形式上看,香菱的梦与之都不同,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精诚所至,用心血凝成的学诗梦。香菱的梦是创作了一首成功的诗,香菱的诗就成了香菱梦的显像和隐意。香菱梦中写诗之前也写过两首诗,而只有香菱梦中写的诗获得了成功,这当然与之前学诗、写诗的“痴”“疯”和“魔”有关,但是,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无论香菱怎样的“痴”“疯”和“魔”都没能写出被大家认可与赞美的诗篇,只有到梦中,她才创作出优秀的作品。香菱是以林黛玉出的“月亮”题目写成的诗。但梦中的月亮诗和日间的月亮诗是有着重大区别的:从写作的角度看,是比喻与象征的区别;从表现内容的角度看,是表现外在的月亮和表现内在情感的区别;从表现思想的角度看,是表现意识和表现潜意识的区别。梦中写诗的过程是香菱深入到自己潜意识的过程,也是深入到女性命运的集体无意识的过程。正因为如此,香菱笔下的月亮意象既是香菱命运的原型象征,也是女性命运原型的象征。同时,曹雪芹在香菱梦中写出优秀诗篇的描写中,既表现了文学创作的秘密,又表现了人有两个精神系统的秘密。
香菱学诗梦出现在小说第四十八回,香菱在她的丈夫薛蟠避丑远走他乡之际,她借机走进了向往已久的大观园,她入园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习写诗。在接到她的老师黛玉的命题之后,香菱一共写出了三首诗,这三首诗都围绕月亮题目展开。前两首是被大家认为不成功的,后一首是被大家赞扬的。那么,这两种诗到底有什么区别呢?第一首诗是这样的: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①
黛玉对这首诗的批评是:“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第四十八回)其建议是:“把这首诗丢开,再做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做。”(第四十八回)
香菱另做的一首是这样的: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这首诗被黛玉批评为“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做。”(第四十八回)被宝钗批评为“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像是月色。——也罢了,原是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第四十八回)终于,香菱于梦中得到了一首好诗: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第四十九回)
香菱的前两首诗受到黛玉、宝钗的批评,而后一首诗则获得大家称赞。那么,后一首诗与前两首诗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前两首诗与第三首诗最大的区别,是比喻和象征的区别。比喻的区别也是“外”与“内”的区别。前两首诗用的都是比喻,把月亮比喻为“玉镜”“玉盘”等,是以“外”在事物比喻月亮,没有表达自己的情感,和自己“内”心思想感情无关。第一首诗有黛玉批评“措词不雅”的问题,比如写月桂中天的“夜色寒”,写青光皎皎的“影团团”,写诗人助兴的“常思玩”,写野客添愁的“不忍观”,还有“悬玉镜”“挂冰盘”“烧银烛”“映画栏”等等,确实是很俗气而不雅的词句。但是,这个俗而不雅的问题只是个表面的问题,不是实质问题。俗的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是只用另外的事物比喻月亮,在描摹月亮的客观意象,只是表达一般性的外在感官感受,而没有与她的内在生命体验相关联。月亮只是外在于香菱生命体验的客观形象,香菱还没有从自己的生命体验来写月亮,还没有使月亮成为自己情感的象征意象。
在第二首诗中,香菱在措辞方面的努力是显而易见的,诗句已经从那种俗气的“夜色寒”“挂冰盘”等等脱出来,用了“香欲染”“露初干”“涂金砌”“抹玉栏”等,比喻修辞比上一首诗新颖多了。但是,它的问题是“过于穿凿”,即过于用新奇的比喻来摹写月亮,仍然是对“外”的比喻表现,而脱离自己“内”的情感表达。
第三首诗之所以受到大家一致的赞扬,那是因为前两首诗中存在的问题得到了根本解决。月亮诗句一扫“措词不雅”和“过于穿凿”的问题,诗人不再是只写“外”在于自己的月亮,而使月亮成了内心情感的意象象征。既表现自己的生命体验,又有开阔的意境;既有思想情感的表达,又有生命意义的询问,是与前两首不可同日而语、相提并论的好诗。“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已经不是月亮自身的意象,而是香菱自身形象的写照:明月般的精华是任何东西都无法遮掩的,但纯洁美好的形象是清寒的,这就和她多舛的命运息息相关。“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是从一己的情感意象转向一个更为宏阔的意象表现,那“千里白”之下的一片捣衣声,直至五更残,是形象地表现了众多女性的劳作辛苦。“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前一个意象表现的是悲凉与哀怨的愁绪,后一个意象表现的是苦闷与抑郁的情思。“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那么,就问问嫦娥吧,因为什么使人不能永远团呢?“团”是美满的意思表达,“不使永团”,就是永远的不美满。之所以说香菱的第三首诗写得好,不仅在于她已经达到了用月亮意象表现了自己的思想情感,月亮意象已经成为香菱内心情感的“同构物”,月亮意象象征了自己的生命体验,更为重要的是,香菱这样一个女子在这首诗里发出了一个“天问”!是什么力量使自己和其他女性永远也不能有美满的人生?
毫无疑问,香菱的第三首诗是一首非常深刻地表达了香菱思想情感甚至潜意识心理的优秀诗篇。
香菱的第三首诗与前两首诗写作的间隔时间并不长,香菱并不是通过长时间的学习积累和反复酝酿的过程才达到的高度,那么,香菱成功的秘密是什么呢?
香菱第三首诗的成功在于她是在梦中创作的。香菱心中总是在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躺下,两眼睁睁直到五更,方才蒙眬睡着了”。三更是指子时,午夜11点至1点,五更是指寅时,凌晨3点至5点。从时间看,香菱几乎一整夜都在绞尽脑汁地创作着她的诗。但是,即使睡下了,香菱也仍然沉浸在创作状态中:
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见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吗?”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弄出病来呢!”(第四十八回)
曹雪芹接着写到:“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不能做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写出”(第四十八回),来到沁芳亭,请众人品评。大家都说这首写得好。
香菱这首诗为什么写得好呢?按宝钗的说法是:“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宝钗的所谓“通了仙了”按分析心理学方法来看,其实是指香菱进入了潜意识创作状态。中国古人常把一种超出平常的精神状态称之为“仙”或“神”,而把进入迷狂精神状态获得的新的成功,就称之为“通仙”或“通神”,因而“通仙”或“通神”就是通潜意识状态的一种极为直白的说法。曹雪芹在这里借用宝钗的话非常明显地表现出人有两个意识系统的认识,又用香菱梦中得诗的形式表现了香菱进入了另外一个意识系统。这就说明,曹雪芹对人精神系统——那种不能自觉把握的潜意识的复杂性是有相当明确认识的。
荣格分析心理学认为,人有两个意识系统,一个是意识系统,另一个是潜意识系统。意识系统是人在现实中获得的心理内容,潜意识系统则是由心理遗传下来的祖先的心理内容。荣格进一步指出:“或多或少属于表层的无意识无疑含有个人特性,作者愿称其为‘个人无意识’,但这种个人无意识有赖于更深的一层,它并非来源于个人经验,并非从后天中获得,而是先天就存在的。作者将这更深的一层定名为集体无意识。选择‘集体’一词是因为这部分无意识不是个别的,而是普遍的。它与个性心理相反,具备了所有地方和所有个人皆有的大体相似的内容和行为方式。换言之,由于它在所有人身上都是相同的,因此它组成了一种超个性的共同心理基础,并且普遍地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1]2“集体无意识不能被认为是一种自在的实体;它仅仅是一种潜能,这种潜能以特殊形式的记忆表象,从原始时代一直传递给我们,或者以大脑的解剖学上的结构传给我们。”[1]120潜意识系统常常是由神话模式构成,人类的梦是潜意识的投射;由于神话模式就是原型的表现方式,因而,人们的梦就经常梦见神话模式即梦见原型。
从香菱的诗的分析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香菱非常深入地进入了她自己的生命体验,也相当深入地进入了女性的生命体验。香菱写诗的“近因”,是她非要向黛玉等人学诗不可,但其实那“近因”之中是包含着“远因”的。“远因”既包含着香菱自己的潜意识,又包含着她记忆中的集体潜意识。正是这个“远因”促使着香菱要学诗去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香菱也知道诗的好处,她向黛玉谈了她读诗之后的“感悟”:“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第四十八回)由此看出,香菱是领略到了诗对人的隐秘情感象征的秘密。她的潜意识情感促使她要用一种方式去表达,而她也知道诗的“好处”可以表达口里说不出的东西,但是,在她初次创作的两首诗中就是表达不出来,而只有到了梦里,她才使两者得到了密切的配合:诗的意象很好地象征了她的潜意识情感。
香菱的潜意识是在她特殊的人生经历中形成的,她“平生遭际实堪伤”,在她多舛的命运中,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生身父母和自己的家园。香菱原是“神仙一流人物”甄士隐的独生爱女,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第一回),自幼深受父母的宠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是不久之后,在元宵节观灯的时候,失去了踪影。她在人贩子的手中历经磨难长大成人,然而却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那个赏识她的男子冯渊被呆霸王薛蟠打死,她随之来到了贾府。在香菱的谈吐中,我们看不到她对自己命运多舛的悲叹,也看不到她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向往。但是,香菱不说并不代表香菱没有这种悲剧性的生命感受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香菱被人贩子拐走的记忆和被卖给两个男人的无奈中,香菱就像一朵浮萍,她只能任由生活之水把她冲来荡去,她没有丝毫的力量把握自己的去向,也不能将自己的屈辱和苦楚向周围的任何人倾诉,她只能默默吞咽着生活强加给她的苦果,把全部的生命感受都压抑在内心深处。香菱“根并荷花一茎香”,她有荷花一样的美貌,也有荷花一样纯洁的心灵。她被呆霸王薛蟠抢来做妾,她只能与那个只懂“女儿悲,嫁个丈夫是乌龟;女儿愁,绣房钻出个大马猴”为诗和“一个蚊子哼哼哼”的“哼哼韵”的恶俗精神趣味的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她的心是向往着进入大观园“诗意栖居”的。当她还没有进入大观园的时候,就对大观园充满着向往:
话说黛玉正在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黛玉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冒冒失失的唬我一跳!这会子打哪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找我们姑娘,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了。回家去坐着罢。”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果然凤姐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叶来。黛玉和香菱坐了,谈讲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扎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第二十四回)
香菱不仅对大观园是十分熟悉的,而且对黛玉也是十分熟悉的。香菱本来是找宝钗的,却放下找宝钗的任务,拉黛玉回潇湘馆,并在潇湘馆与黛玉谈了一会儿,“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才走了。香菱对黛玉是十分亲近,她愿意与黛玉交流,并且热爱看黛玉的书。由此可以看出,香菱对大观园的热爱,对林黛玉的热爱,是对林黛玉诗性生活的热爱。
当薛蟠挨了柳湘莲一顿打,出去“躲羞”时,香菱才真正住进了大观园。进入大观园,那是香菱藏在心底里的愿望。进了蘅芜院,香菱向宝钗道:“我原要和太太说的,等大爷去了,我和姑娘做伴去。我又恐怕太太多心,说我贪着园里来玩,谁知你竟说了!”宝钗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只是没有个空儿。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机会,越发住上一年,我也多个做伴的,你也遂了你的心。”香菱笑道:“好姑娘!趁着这个功夫,你教给我做诗罢!”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且缓一缓,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儿的,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做伴儿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再到个姑娘房里走走。”(第四十八回)。而香菱一见到黛玉就说:“我这一进来,也得空儿,好歹教给我做诗,就是我的造化了!”可见,香菱内心中有太丰富的生命感受要表达了。
当香菱进入茶饭不思、辗转反侧状态时,就为她进入潜意识状态提供了契机,而当香菱真的进入梦境,她就突破了日常意识的控制,而那种被压抑的潜意识就活跃起来,接续着白天的创造状态,把隐秘的潜意识转化成了意象的形式,并且发出了动人心魄的“天问”。
从香菱的诗中可以看出,“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那个难以遮掩的美好而清寒的月亮意象是对她自己身世和自己命运的形式。“精华”是指月亮的光华,月亮的光华当然是难以掩蔽的;“娟娟”是美好形象的表现,“魄”是指月亮的背面,不能感受到阳光的那个阴面。这当然还是写月亮,但是,与第一首和第二首诗不同的是,它不是用“外”在的事物比喻月亮,而是用月亮本身意象特点在象征“内”的情感。而且这“内”又不是一般的思想情感,而是“内”到潜意识深处。是从自己潜意识深处的情感——即从自己朦朦胧胧感到的“平生遭际实堪伤”的情感角度写月亮,把“实堪伤”的情感投射到月亮形象上去看,从而使月亮成为潜意识原型的象征。正是由于这两句是来源于潜意识的象征,因而,它就成了香菱这个不幸女人的原型性意象和原型性象征。
但是,香菱的诗的意象又并非是对一己潜意识的表达,而是由一己的情感进入了所有女性命运的集体无意识:“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这是从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转化而来的意象。李白的这两句由于成了对思妇表现的典型意象,而成为一种思妇表现的原型。“长安”是天下的意思,“一片月”是苍凉月光的意象;“万户捣衣声”,是表现许许多多的妇女在为远征的人做衣服。很显然,这是表现妇女与所爱的人分离的悲苦命运的象征。香菱不但把李白的意象化为更为广阔意境,还用“半轮鸡唱五更残”表现捣衣时间之长之苦。“半轮”即月亮的不圆更凸显了思妇命运的凄苦。“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两句仍然与李白的“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有关,但它不是意象的转化而是意义的沿用,不尽的秋风,隔断情感的玉关被表现为男人在江上听那幽怨的笛声,而女人只能站在楼上依着栏杆而望月兴叹。那个月亮是“半轮”,圆月是圆满的象征,“半轮”正是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不团圆的原型性象征。月在香菱的笔下,不是圆月、满月,不是团圆喜庆的象征符号,而是始终带着淡淡的哀愁的:“野客添愁不忍观”“梦醒西楼人迹绝”“影自娟娟魄自寒”,这是一轮孤月、一轮残月,它凄清、寒冷、孤寂、幽凉。而香菱之所以将其深邃的情感寄托于、投射于这孤月、残月之上。就在于,“月”在香菱的笔下,是母亲、家园、故乡的象征符号。香菱自元宵佳节,与家人失散,从一个“粉妆玉琢、乖觉可喜”的掌上明珠,变成了一个“原不记得小时的事”被拐子打怕了的女孩子。她失去了母亲温暖的怀抱,所以借咏月来传达渴望回到母亲怀抱的奢望与幻想。月是母亲的象征符号,是母腹的象征,这已经成为一种原始意象,从神话开始一直延续至今。弗洛伊德说文学创作是作家的白日梦,正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香菱失去了母亲的疼爱、呵护,所以在她的诗作中,渗透了对母亲的怀念、思念、渴念。最后,香菱发出“缘何不使永团?”香菱的一生就是“不团”的悲剧:“童年的悲剧——她自幼失去父母,不是父母双亡,而是生不能得到父母的疼爱;青春的悲剧——她已经遇到一个真心爱她的人,但很快爱她的人被薛蟠无端打死,与如意的爱情擦肩而过;婚姻的悲剧——她被迫做了呆霸王的小妾,但没有婚姻的幸福,很快她就沦为正妻夏金桂凌辱、欺凌的对象;生命的悲剧——她终于被扶为正室,但紧接着而来的是为人母的悲剧,她难产而死。”[2]118这样的“天问”,就在于她既问的是嫦娥,又在于她问的问题——女性的必然性悲剧,那是人世间任何人也回答不了问题。
香菱就像她诗中所吟咏的“精华欲掩料应难”,她虽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但却是真善美的化身:香菱是“真”的化身,不仅姓“甄”(真),其行事率真本真,其为人天真幼稚,毫不做作,绝无伪饰,“香菱以一憨,直造到无眼耳鼻舌心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故所处无不可意之境,无不可意之事,无不可意之人,嬉嬉然莲花世界也”[3]32;香菱是“美”的使者,她如同引起十年的特洛伊战争的美女海伦一样,具有倾国倾城的魅力:那个“好男风不近女色”的冯渊正是被香菱的“美”而吸引,“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第四回);薛蟠偶见香菱,便立意买来,甚至为她打死人命,为要香菱不能到手,不知和薛姨妈打了多少饥荒,才娶香菱为侧室;贾琏认为香菱“长得齐整模样儿”,“越发出挑的标致了”;下人们认为香菱“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第十六回),可见香菱的美是集鲜艳妩媚和袅娜风流于一身的,香菱的美是有目共睹,是人所共知的;香菱是“善”的象征,她的为人,“无人不怜爱的”(第六十二回)薛姨妈认为“香菱的模样儿好还是小事,因他做人行事,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还跟不上他”(第十六回)。她没有丝毫的奴才性世俗气功利心,对一切美好的事物有着本能的追求,不会因险恶的人心而失去自我的纯真善良,不会因生活的苦难而改变自己的本真天性。“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4]619,她能够位列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是有着独特的象征意蕴的。
香菱写诗过程,经历了一个由“外”到“内”的转化过程,这个从外到内的转化过程是靠梦中进入创作过程实现的。在梦中她的思想深入到了潜意识之“内”,这个潜意识之“内”不仅是她个人以往人生生成的生命体验,使其在梦中创作中形成了一个她命运的原型意象,并且还由她个人命运的触发,进一步深入到所有女性命运的集体无意识之中,使集体无意识中的女性命运原型获得了意象性的表现。正是这种表现内容的丰富性和深刻性,才得到了众人的夸赞:“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
曹雪芹通过香菱学诗和写诗,表现了一个完整的创造过程,而在这个完整的创造过程中,他所要表现的是进入潜意识的特别重要,而不是香菱学诗的多么刻苦。曹雪芹表现了香菱学诗的发“痴”:她看黛玉要她看的诗,“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废寝忘食;写诗的发“疯”:黛玉批评她“措词不雅”,要她重写,她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上抠地,来往的人都诧异笑她,她全不睬,或皱一回眉,或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是疯了!”;重新构思的发“魔”:“自己走至阶下竹前,挖心搜胆的,耳不旁听,目不别视。”探春隔窗笑说:“菱姑娘,你闲闲吧。”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 众人听了大笑,宝钗道:“可真诗魔了!”最后又写了香菱的“通仙”,梦中写出一首优秀的诗篇来。
香菱梦中写诗,是再次进入了诗的写作的过程。在梦中写作中,香菱实现了两个方面的突破,一个是突破了理性对情感的限制。梦中的创作是不受理性支配的创作,而是一种潜意识的创作,潜意识的创作的一大特点是从情感出发而不是从理念出发。这就是香菱不再用“挂玉盘”“抹玉栏”等外在事物来比喻月亮,而是从内心情感来写月亮,这就使月亮成了她生命体验甚至原型的象征。另一个突破是,香菱在梦中进入了自己记忆中的集体潜意识,这种集体潜意识就是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型形式,由于香菱个体命运是与这种集体潜意识原型是重合的,就自然激发了不但是香菱个人命运的原型,还表现了女性命运的集体潜意识原型。
由对诗的爱,到对诗的创作;由创作诗的坐卧不宁、茶饭不思,到梦中写诗;由一般化的诗到写出表达生命感受的优秀诗篇,香菱从一个一般年轻女子成了一个道道地地的“诗魔”。然而,香菱梦中写诗的成功,并不单是学诗的刻苦,钻研的忘我,反复的创作,还在于,香菱进入了梦境,即进入了潜意识的创造过程,没有最后这个梦境的潜意识参与创作,香菱无论怎么“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无论成为什么样的“诗魔”,也仍然不会写出好诗。
香菱与其他如林黛玉、薛宝钗和晴雯等比较起来不是一个最重要的人物,但是,曹雪芹在她的梦描写中却蕴含了丰富而深刻的思想。一方面表现了文学创作的规律性秘密,人在梦中是可以进入潜意识创作的;另一方又表现了人的意识和潜意识双重精神系统,而文学创作只有把握了集体潜意识原型才能创作出深刻的作品。但是,最为重要的是,通过对香菱梦中作诗的描写,表现了女性悲剧命运“英莲”(应该怜惜)的原型,表达了曹雪芹对女性或者说对人的毁灭的深深的同情与悲悯。
注释:
① 本文所引原文均出自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启功,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