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人性怪诞震撼功能的生成原因

2021-12-31 08:54刘法民
南昌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人性鲁迅动物

刘法民

(南昌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西南昌 330032)

以怪诞审美形态学评论方法,探索鲁迅文学作品中人性怪诞震撼功能的生成原因。先给怪诞审美形态下一个本质界定,以此界定为标准通读鲁迅作品鉴选怪诞实例;再以此界定推论出怪诞审美形态的结构原则与普遍功能,对鲁迅的怪诞实例进行分类分析,归纳其震撼功能特征。

“怪诞”诞生于1500年左右对刚刚发掘出来的一世纪罗马皇帝尼禄的宫殿废墟里奇异幻化装饰画的命名。这些原初怪诞,画的都是人与动物、植物、器物的混杂对接生长;人物、动物在受害中都无知无觉无表情;都采用写实画法;人与物为何长在一起并能活下去,画中都神秘地没有答案;形象布局统一和谐,造型匀称生动矫健,无血腥无肮脏无色情;想象大胆奇特,形态陌生震撼,都走向了艺术的极端;形象构成只用物形、物性而没有象征;人与物对接生长在一起,既如同真正的怪物让人恐惧,又因为形貌反常让人感觉好笑。[1][P307-309]所以怪诞在本质上是“以滑稽和恶为构成成分,以反常化为构成方式,既可怕又好笑为接受反应的系统结构模式”审美形态。[2][P75]由于原初怪诞展示恶时没有正面批判恶,因而在当今的评论话语中,怪诞几乎被泛化为“恶”与“黑色滑稽”的同义语。但事实上原初怪诞是以滑稽嘲笑方式展示恶,对恶均有天生的否定功能,并且原初怪诞形象中均无血腥、肮脏、色情因素,因而“怪诞”在本源上是无褒无贬的中性词,本文以怪诞审美形态评论方法评论鲁迅时,将严格按照“怪诞”的中性本源客观地使用它。

笔者以怪诞这一定义为准,通读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18卷本《鲁迅全集》,从中鉴选出怪诞实例近400个。鲁迅文学怪诞中有大量的人性书写,可以以题材为标准,将这些怪诞归入“人性怪诞”类别进行专题研究。鲁迅的人性怪诞虽有揭示启发、震撼、神奇、智慧、有趣、消解严肃、制造吸引、否定丑恶等八个方面的功能,但最突出的还是震撼,本文主要分析归纳鲁迅人性怪诞震撼功能的生成原因。所谓震撼功能,是指观赏对象对接受主体的重要需要的破坏而引发的惊骇反应。生命与安全是人最重要的需要,危害生存与安全的恶会引起最强烈的反抗-逃避行为以及惊骇、恐惧、愤怒、厌恶情绪。怪诞与崇高、悲剧都描绘恶,但崇高、悲剧自始至终有伟大、正义与恶进行艰苦卓绝抗争,再现的是被阻击被限制的恶。而在怪诞中,受害主体对恶无知无觉不反抗不斗争,有时甚至还会帮助恶来害自己,叙事主体对恶也没有谴责和批判,因而恶会向极端发展,引发强烈恐惧与惊骇,这就是怪诞特有的震撼功能。在外部世界中,人是人见得最多而认识得最少的对象,由于知道一些又不全知道,不但与自己有关而且与所有人有关,所以人性问题是人人都好奇关注的对象。对鲁迅人性怪诞深入考察,会发现他对人性现象见解的深刻性与独到性,是近百年来学界普遍关注他,却又深感难以企及的重要原因。

一、什么是人性

对鲁迅文学人性怪诞震撼功能进行研究,先要给人性下一个本质界定,做到评论标准的具体明确。“人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属性,是中外哲学史上争论最多也最难统一的论题之一,鲁迅就曾与梁实秋进行过人性与阶级性关系的激烈争论。本文从结构成分与激活机制的角度,对人的本质进行界定。哲学大师冯友兰在《新理学》中指出:“人不仅是人,而且是物,是生物,是动物。所以凡是一般物,一般生物、一般动物,所同有之性,人亦有之。此诸性虽亦为一切人所同有,但非人之所以为人而所以异于禽兽者,故此只为人所有之性,而非人之性。但虽非人之性,而亦为人之性所涵蕴。例如人之性涵蕴动物之性。此即是说,有人之性即有动物之性,但有动物之性,不必有人之性。”[3][P84-85]这个著名人性定义提出了一个虽然简单但又极难被人联系起来的事实,即人来源于物、生物、动物。人之所以为人,一方面是因为人与物、生物、动物有本质区别,另一方面,又是因为人与物、生物、动物有深刻的相同,人性中蕴含着物性、生物性、动物性、人文性,是物性、生物性、动物性、人文性的统一体。因此王海明教授解释说:“首先,人是物、物质,存在和运动于时空之中,因而具有能量守恒和质量守恒等一切物质所具有的普遍属性,亦即所谓‘物性’,这是人最基本的本性,是最基本的人性,亦即一级人性;其次,人是生物,因而遵循生物进化规律而具有生物性,这是人的第二级本性,是二级人性;再次,人是动物,因而具有食欲和性欲等一切动物都具有的动物性,这是人的第三级本性,是三级人性;最后,人具有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特性,这是人的第四级本性,是四级人性。”[4][P20]

人性虽然在结构上是物性、生物性、动物性、人文性的统一体,但人在现实活动中,有时主要表现出人文性,有时又主要表现出生物性、动物性;人的人文性,有时主要表现出阶级性,有时又主要表现出仁爱性,具体呈现方式如同万花筒般随时应境而变。所以要研究人性的本质,除了分析它的构成成分,还要研究它的呈现机制,将马克思的“需要即本性”论与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说相结合,就能很好解决这个问题。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论断之一,是从需要角度进行的,他说:“任何人如果不同时为了自己的某种需要和为了这种需要的器官而做事,他就什么也不能做。”“他们的需要即他们的本性”。[5][P342,514]

马斯洛认为,人的需要由从低到高的五个层级构成,最低的是生理的需要,向上依次是安全的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这五种需要,是人天生的本能需要,需要的层级越低,力量及潜力越大,只有低级需要获得满足后,高一级的需要才会出现。[6][P18-29]这就是说,人在本质上虽然是物性、生物性、动物性、人文性的统一,但这些潜伏属性的即时表现,却是由需要决定的。当人完全被生理需要控制时,他的人性就主要表征为动物性而缺少人文性,在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得到满足后,他的尊重的、自我实现的人文性需要也才会更多表现出来。不过,即使是完全受生理需要控制,人表现出来的动物性,也还是会带着人文性色彩,即使完全受自我实现需要控制,他表现出来的人文性也同样摆脱不了物性、生物性和动物性的影响。依此可以进一步解释阶级性与其他人文性的关系。人文性包含着人民性、民族性、阶级性、仁爱性等等,它们作为人的具体需要同时共在地潜藏于人的意识中,等到对应的对象出现后,这一需要才有可能被激活而成为动机,驱动机体产生行动,呈现出某一人文性。如小说《第四十一个》,红军女战士押解俘虏白军中尉途中遭遇海难,两人逃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上,不知不觉中相爱了。一天一艘白军的船只驶过,欣喜若狂的中尉奔向船只想要离开,女战士在背后举枪将其击毙,之后又抱着他的尸体哭泣。在这一既可怕又好笑的怪诞事件中,男女二人的人性中都不缺乏仁爱与阶级感情,身陷纯粹的自然环境时,仁爱性上升阶级性下潜,一旦阶级间的武装斗争来临,阶级性立即爆发,仁爱性销声匿迹。所以人性中的各种成分,特别是阶级性与仁爱性,并非学术史上曾误解的那样有你无我非此即彼,而是一种共潜单发的有显有隐关系。总之,人性在本质上是物性、生物性、动物性、人文性的静态构成与这些属性被需要激活的即时表现的统一,本文将以人性的这一本质界定解读鲁迅文学人性怪诞的震撼功能。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本文界定人性过程中采用了哲学与心理学结合的方法。哲学对人性进行宏观把握,心理学则对人的动物性、人文性规律进行具体揭示,但哲学的宏观概括,必须以心理学提供的微观人性规律为依据,因而,将哲学与心理学相结合起来探索人性,在学理上是融洽的。心理学家许金声曾提出一个事实对这一结合的合理性进行证明:“恩格斯指出‘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7][P574]在这样的原理中,实际上已经隐含着一个心理学的需要理论的前提,即需要满足状态是支配人们活动的重要的内在因素……而不同类型的需要在支配人们的行为方面,具有层次之分。“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认为,人的生理需要处于需要层次结构的最低层。”“这些基本生存(生理)需要的满足是从事其他一切需要满足活动的基础,可以说,上述的历史唯物主义不可能不需要这样的微观心理学的前提。”[6][P397]

本文解读人性本质所依托的理论中,冯友兰的人性定义与马克思的“需要即本性”论,是对人性的宏观哲学概括,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说,是对人性的微观心理学揭示,通过对它们的融合运用,也得到了可靠的结论。因而,哲学与心理学相结合是研究人性问题的正确途径,本文对鲁迅人性怪诞震撼功能生成原因的探索,将继续运用冯友兰、马克思的宏观哲学与马斯洛的微观心理学的这一结合。

二、描写人最低层需要的破坏

描写人最低层需要的破坏,是鲁迅文学人性怪诞产生震撼的重要原因。按照马斯洛的理论,人的需要从低到高依次是生理、安全、归属与爱、尊重、自我实现五个层级,需要的层级越低,力量及潜力越大,如果遭到破坏,反应也会越强烈。需要层级是普遍的人性规律。

鲁迅的怪诞常常通过低层级需要的破坏来制造震撼。他在《立论》中写道:“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8][P212]人发财、做官,是尊重需要与自我实现需要的满足,而死亡,则是对生理需要的全面破坏。生理需要中的食物需要,是为了保护个体的生命存在,性需要,是为了保护群体的生命延续,因而生命存在的需要,是人层级最低的本能天性。人出于趋利避害本能,会首先逃避死亡,生命有了保障后,才会考虑去发财、做官,这是由需要层级规律决定的人的本能意识活动,古今中外一切人概莫能外。因而,对孩子的祝愿,说会发财能做官的,家长只是一般的言语感谢,说“要死”的,家长则视为要断绝孩子性命,是合力痛打,反应要强烈得多,就是这种需要层级规律决定的人的本能冲动。鲁迅的怪诞形象描绘了这一人性规律,人们读到此处,自然会心头一震而格外注意。

鲁迅还有不少怪诞描写因揭示这一人性规律而产生了震撼功能。《“生降死不降”》说,“汉人死了入殓的时候,都将辫子盘在顶上,像明朝制度,这叫做‘生降死不降’!”[9][P121]清朝满族统治推行“留发不留头”酷法,汉人虽然热爱自己的民族,反对侵略及暴力统治的态度终生没有改变,但因为怕死又不敢显露,只是在丧失了生存需要后,才会将这民族自尊的需求公开表现出来。鲁迅评述的“生降死不降”怪诞现象,就是人性中这一需要层级规律在起作用。《北京通信》说,“竟有父母愿意儿子吸鸦片的,一吸,他就不至于到外面去,有倾家荡产之虞了。”[10][P55]鸦片是毒品,大量吸食会丢去性命,而倾家荡产只是丧失一些身外之物,相较而言,性命的需要比财富的需要重要得多。家长宁愿舍弃儿子性命去保家产,正是对人性中这一需要层级规律的违背。鲁迅对这一反人性意愿的揭示与嘲笑,会使读者如醍醐灌顶,突然感受到家长糊涂得可怕好笑。人的需要,由追求的目的与实现的手段共同组成,因而实现的手段与追求的目的一样,也体现着具体的人性内容。在《北京通信》里鲁迅写:“中国人虽然想了各种苟活的理想乡,可惜终于没有实现。但我却替他们发见了,你们大概知道的罢,就是北京的第一监狱。这监狱在宣武门外的空地里,不怕邻家的火灾;每日两餐,不虑冻馁;起居有定,不会伤生;构造坚固,不会倒塌;禁卒管着,不会再犯罪;强盗是决不会来抢的。住在里面,何等安全。”“可是真在第一监狱里的犯人,都想早些释放,虽然外面并不比监狱里安全。”[10][P55]

人一旦食能果腹,安全又有保障,自然就会产生爱、自尊、自我实现等更高层的需要。不过,监狱里虽然安全,能够产生爱、自尊、自我实现这些需要,但却没有实现这些需要的行动自由。由于监狱外面有这种自由,尽管不如监狱里面安全,人们还是愿意到外面去。鲁迅这是在告诉我们,自由活动是人实现各级需要的共同手段,人在追求各种需要的同时,也必然会追求实现需要的自由行动,追求自由行动是普遍的人性规律。如果用鲁迅的这一揭示解读裴多菲的著名诗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就可以产生合乎诗作字面含义的另外一种阐释:民族独立比生命、爱情更为重要,为了得到实现民族独立的行动自由,哪怕是舍弃生命和爱情也在所不惜。这一名诗之所以触动无数人的心,是因为它符合鲁迅揭示的、人在追求各种需要的同时也在追求实现这些需要的行动自由这一人性规律。此时,我们会为鲁迅这一揭示的巨大认识价值的突然显露而惊异浩赞。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引用了《阅微草堂笔记》的两个怪诞故事,其一是:“雍正末有丐妇一手抱儿一手扶病姑涉此水,至中流,姑蹶而仆,妇弃儿于水,努力负姑出。姑大诟曰,‘我七十老妪,死何害?张氏数世待此儿延香火,尔胡弃儿以拯我?斩祖宗之祀者,尔也!’妇泣不敢语,长跪而已。越两日,姑竟以哭孙不食死;妇呜咽不成声,痴坐数日,亦立槁。”[11][P222]按照需要层级理论,在婴儿、妈妈与婆母三者中,婴儿是妈妈生命的延续,保护儿子是妈妈不学就会的动物性本能需要;而孝敬婆母是后天人文美德,属于爱与自尊一类需要,靠培养学习才能获得。因而在婆母激流跌倒的千钧一发危急时刻,妈妈的第一本能反应必然是抱紧怀中婴儿伸手去拽淹水婆母,在挣扎中也许会慌乱地失手掉落孩子,但她一开始即主动丢掉孩子去救婆母绝无可能,因为它违背人的本能天性。此故事中,一家三口之所以悲惨死掉,全在于“妇弃儿于水”违背人的本能天性去行孝,这不仅害了孩子,也害了老人和她自己。这妈妈是封建社会的孝妇标杆,但在今天看,却是封建礼教杀人的帮手。从故事中的婆母痛斥及三代人尽死的内容设置来看,作者纪晓岚的叙事对丐妇的行为持否定态度。鲁迅在引用这一怪诞故事时有一段前语:昀“处事贵宽,论人欲恕,故于宋儒之苛察,特有违言”。“且于不情之论,世间习而不察者,亦每设疑难,揭其拘迂,此先后诸作家所未有者也,而世人不喻,哓哓然竞以劝惩之佳作誉之。”[11][P221-222]表明鲁迅对纪晓岚的否定态度是明白和赞同的。鲁迅正面引用的这一怪诞故事,也因为主人公行为破坏了人的需要层级规律,触碰到人性最隐秘的痛楚而造成了震撼吸引。

三、大量书写人体剖割杀戮

书写人体剖割杀戮,也是鲁迅文学人性怪诞产生震撼的重要原因。也许读者注意到了,在鲁迅的小说、散文、书信中,有着数不尽的关于人身体的剖割杀戮死亡书写,其中不少因蕴含着对恶的讽刺而成为既可怕又好笑的怪诞形象。比如“不过它原是洋鬼子,当然谁也看不惯,为比较的顺眼起见,只能改换他的衣裳,却不该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12][P365]“只是在无意中,却替这位‘朋友’发表了‘商情’之外,又剥了他的脸皮。”[13][P430]“但我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以为倘能味道较好,庶几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较多的好处,我也不枉费了身躯。”[14][P214]“甲乙决斗,甲赢,乙死了,人们固然要看杀人的凶手,但也一样的要看那不中用的死尸,如果用芦席围起来,两个铜板看一下,准可以发一点小财的。”[15][P313]“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16][P204]

从本质上讲,对人的需要的破坏都是恶,不过在人的需要层级结构中,生命存在是最底层最强劲的本能需要,对生命的危害,与对安全、归属、爱、尊重、自我实现的破坏相比,是最严重的恶,所引发的恐怖愤怒情绪也是最强烈的,人对危害生命的恶产生强烈心理反应和生理应激都是本能性的,是普遍的人性规律。鲁迅这几个怪诞实例中的“削鼻剜眼”“剥人脸皮”“煮自己的肉”“借尸敛钱”“人肉酱缸”等等怪诞形象之所以格外惊人耳目,具有特殊的震撼功能效应,就在于体现了这一人性规律。

鲁迅在作品中大量书写人体剖割杀戮,这肯定与他早年学医,熟悉解剖学,习惯于从生理学角度思考问题有关,但主要的,还是因为这种极恶形象会引发读者感同身受的本能恐惧惊骇,他要以这种震撼功能为自己的作品制造吸引。他的不少怪诞实例都清楚地显露了这一动机。比如书名中的两个字,字顶上少了笔画,被他说成是割皇帝的脑袋:“雍正朝《东华录》本名《维止录》,取‘维民所止’之意,而实则割了雍正的头,后因将兴大狱,乃急改名《东华录》”。[17][P75-76]又如文章被删掉大部分,被他说成只有一个人头了:“日前做了一篇随笔到文学社去卖钱,七千字,检查官给我删掉了四分之三,只剩下一个脑袋,不值钱了。”[18][P316]“年底做了一篇关于明末的随笔,去登《文学》(第一期),并无放肆之处,然而竟被删去了五分之四,只剩了一个头,我要求将这头在第二期登出,聊以示众而已。”[19][P338]再如文章被删掉了某些观点,被他描绘成在人体里抽骨头:“一个朋友说:现在的文章,是不会有骨气的了,譬如向一种日报上的副刊去投稿罢,副刊编辑先抽去几根骨头,总编辑又抽去几根骨头,检查官又抽去几根骨头,剩下来还有什么呢?我说: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几根骨头的,否则,连‘剩下来’的也不剩。”[20][P438]还有,不许奴仆独立思考,被他写成了人没了头:“假使没有了头颅,却还能做服役和战争的机械,世上的情形就何等地醒目呵!这时再不必用什么制帽勋章来表明阔人和窄人了,只要一看头之有无,便知道主奴,官民,上下,贵贱的区别。”[21][P215]

字的顶部的笔画少了,在鲁迅这里,就等于将它所指代的人砍去了脑袋,意识能够代替物质。文章有开头有主干,有观点有主题,文章修改中对某部分某观点作出删除改换,在鲁迅笔下,也变成了人体割下脑袋,截掉躯干,扒肉抽出骨头。反动统治者实行愚民奴化政策,被愚奴的下层阶级,又被鲁迅说成是没有脑袋的人,只会听从命令干活打仗,而没有考虑自己利益的能力。当读者正以平常心态阅读鲁迅的这些叙述时,会对面前突然出现的残暴恐怖情景产生本能惊骇,并去关注思考其形象中蕴含的思想内容。鲁迅清晰地认识到了,艺术对人最低层的生存需要破坏的描写,会引发读者强烈的惊骇恐怖反应而产生强劲的震撼吸引功能,他大量描写人体剖割杀戮,就是为了制造吸引对这一人性规律的主动运用。

四、提出杀亲是无奈大爱的看法

鲁迅文学人性怪诞产生震撼的原因中,有杀亲是无奈大爱看法的提出。鲁迅在谈到《溃灭》的翻译时写道:“他们当危急之际,毒死了弗洛罗夫,作者将这写成了很动人的一幕。欧洲的有一些‘文明人’,以为蛮族的杀害婴孩和老人,是因为残忍蛮野,没有人心之故,但现在的实地考察的人类学者已经证明其误了:他们的杀害,是因为食物所逼,强敌所逼,出于万不得已,两相比较,与其委给虎狼,委之敌手,倒不如自己杀了去之较为妥当的缘故。所以这杀害里,仍有‘爱’存。”“西洋教士,常说中国人的‘溺女’‘溺婴’,是由于残忍,也可以由此推知其谬,其实,他们是因为万不得已:穷。”[22][P372]

笔者深信,任何有一定生活经验的人,读到鲁迅的这段述评,都会发生心灵的震撼。杀掉自己的战友、老人孩子和刚出生的婴儿,属于杀亲灭友行为,是人类伦理观念中最深重的罪孽,对于这种人类同愤共讨的恶行,也许永远都无法想象会有人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去为它开脱,现在突然遇到了,自然会感到惊骇。深思这一辩解,鲁迅是在告诉我们,虽然杀掉自己的战友、老人孩子和婴儿的行为,手段是夺取他人性命的害,但不能因为手段的害就笼统地将整个行为视为恶,因为这行为的动机,是出于避免将亲人“委给虎狼委之敌手”,丢给贫穷遭摧残暴虐,包含着深切而无奈的目的爱;因为爱他而杀他,只是目的的善被手段的恶掩盖了,本质并非全恶。由于人的行为由目的与手段共同组成,目的与手段各有单独的善恶属性,不能单一地以目的或手段的善恶来确定整个行为的善恶。不过在现实生活中,由于避恶趋善的本能的限定,人们对物态化手段恶的感受要比意识性目的爱的感受强烈得多,因而在判断这一类行为时,很容易被手段恶遮盖而看不透目的善。鲁迅这一怪诞实例客观正确地揭示了这类行为特有的人性目的爱,使读者茅塞顿开。

不过也要注意鲁迅对人的生死的另外一些看法。他叙述过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七的一段怪诞故事:“一个人想自杀,各种鬼便闻风而至,求作替代。缢鬼劝他上吊,溺鬼劝他投池,刀伤鬼劝他自刎。四面拖曳,又互相争持,闹得不可开交。那人先是左不是,右不是,后来晨鸡一叫,鬼们都一哄而散,他到底没有死成,仔细一想,索性不自杀了。”[23][P183]这是鲁迅表明自己观点的一个正面引用。想自杀的人总是犹豫纠结到最后放弃自杀,已经死去的人又一直在寻找复生的机会,因而在他看来,想活着不愿死去是人的普遍本能,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方式剥夺他人生命。鲁迅在另外一个怪诞中也申明了类似的观念:我“不劝他人去做牺牲,说为社会死了名望好,高巍巍的镌起铜像来。自己活着的人没有劝别人去死的权利,假使你自己以为死是好的,那末请你自己先去死吧。”[24][P229]

想活着不愿死去是人的本能,活着的人没有权利劝别人去死。初看起来,鲁迅的这一观念似乎与他的杀亲灭友是无奈大爱的辩护冲突,但仔细辨析,会发现两者并不矛盾,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以目的爱为理由去驳斥“文明人”、西洋教士“残忍蛮野、没有人心”的污蔑,这是从施杀者角度做的观察。想活着不愿死去是人的本能,不得以任何理由剥夺他人生命,这是从被害者的立场做的思考。如果将鲁迅的这两个角度综合起来,就会看到他的人性观念是很全面很客观的。他是在说,人危急穷困时杀亲虽然有大爱的目的,但只可用来宽慰他们杀亲的行为,却不能用作剥夺他人生命的理由,因为谁都必须服从人想活着不愿死去的最高需要。鲁迅的这种人性观念,对我们会有诸多启发,比如西方人倡导的“安乐死”之所以不能达成社会共识,原因就在于“安乐死”的“无奈的大爱”目的,很容易成为杀亲灭友的理由,而被杀灭者想活着不愿死去的需要,却无法阻止这“无奈大爱”的发生。

五、将人与动物比较看人本性

将人与动物比较看人本性,也是鲁迅人性怪诞产生震撼的重要原因。动物的许多行为,与原初人类是相似的,但正是与人类祖先相似的这些行为,如性公开、食活等,在人类眼中最无耻、最野蛮,因为这些行为在人类这边已经伦理化了;犹如与人类血亲最近最相似的动物相貌人类感到最丑陋一样,因为相貌在人类这边已经审美化了。认为性公开、食活等行为最无耻最野蛮,是进化的人类担心退回动物的本能焦虑,因而,在人类话语中,具有这些行为的“畜牲”就成了最坏的人最丑的人的代名词,将人与动物比较论人本性的言说,很容易引发人的震撼。

鲁迅的怪诞常从人与动物区别的角度阐释人或动物的本性,比如他不同意用伦理标准评价动物,因为伦理是人独有而动物没有的属性。1933年3月号的《中学生》杂志,有一篇文章说“动物界中,要残食自己亲丈夫的很多,但最有名的,要算前面所说的蜘蛛和现今要说的螳螂了。”鲁迅对此评论说:“螳螂界中也尚无五伦之说,它在交尾中吃掉雄的,只是肚子饿了,在吃东西,何尝知道这东西就是自己的家主公。但经用‘人话’一写,一个就成了阴谋害命的凶犯,一个是谋死亲夫的毒妇了。实则都是冤枉的。”[25][P79-80]他还坚决反对将病态的人当动物,他说:“‘大头汉’则是病人,其病是脑水肿。而乃置之动物园,且说是‘动物中之特别者’,真是十分特别,令人惨然。”[26][P407]

鲁迅的怪诞也常从人与动物相同的方面观察人的本性。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27]以为人的本质就在与动物的不同上。亚圣这一看法影响了中国社会观念两千多年,直到今天还是人性论的主调,一部哲学辞典就说,人性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共性”。[28][P77]本来将人与动物相提并论就容易引人惊异,再加上颠覆了从人与动物区别的角度看人性的习惯,因而从人与动物相同的角度看人本质的论说,就更容易会引发震撼。比如恩格斯揭示人性中难免会有兽性时说:“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29][P140]人们第一次读到这段论述时,就会感到一定程度的震撼。

鲁迅的怪诞从人与动物的相同方面论人性短长,也必然引发震撼。比如他说:猫的“性情就和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死,定要尽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厌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同。”[30][P240]人和自己喂养的猫竟然会有相同的脾气,鲁迅从动物的虐食来看人,使读者在震惊之余,加深了对人的“幸灾乐祸”“折磨弱者”习性的认识。又如他写细腰蜂:“她知道青虫的神经构造和作用,用了神奇的毒针,向那运动神经球上只一螫,它便麻痹为不死不活状态,这才在它身上生下蜂卵,封入窠中。青虫因为不死不活,所以不动,但也因为不活不死,所以不烂,直到她的子女孵化出来的时候,这食料还和被捕当日一样的新鲜。……人类升为万物之灵,自然是可贺的,但没有了细腰蜂的毒针,却很使圣君,圣臣,圣贤,圣贤之徒,以至现在的阔人,学者,教育家觉得棘手。”“于是我们的造物主……就可恨了:……恨其不将被治者造得即使砍去了藏着的思想中枢的脑袋而还能动作——服役。”与细腰蜂将青虫螫得不活不死进行详细比较,鲁迅是要让人们知道,人的反动统治术也是要将被治者弄得不死不活,能够无条件服役,却又不会思考不会反抗。动物行为是无目的合规律的兽性,反动统治术则是有目的合规律的兽性,鲁迅这一人与动物的相同性比较,也使读者在震撼中从兽性看到了人性。

鲁迅的文学怪诞从人与动物相同角度揭示人性,还包括从生理状态看人性。按照冯友兰的人性定义,人是物性、生物性、动物性、人文性的统一,由于生理性既是人的组成部分,也是动物的组成部分,是人与动物相同相通的部分,因而,从人与动物相同角度看人性,就可以转换为从生理状态看人性。鲁迅有好几次提到“穿湿布衫”,先是在给许广平的信中写:“只是终日浑身不舒服,那种感觉,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话,叫作‘穿湿布衫’,就是恰如将没有晒干的小衫,穿在身体上。”[31][P253]再是给郑振铎的信中写:“令人如穿湿布衫,虽不至于气绝,却浑身不舒服”。[19][P337]“穿湿布衫”是人体的生理状态,“不爽快”“终日浑身不舒服”,是人的生理体验。虽然没写心理感受,但读者大都有诸如暖干汗透的内衣,淋湿的衣裤等生活经验,都会感同身受地对穿湿布衫产生难受、煎熬的心理感受。

通过生理状态的描绘,引发读者相应的心理感受,应是鲁迅从生理状态揭示人性的基本途径。鲁迅在《〈出了象牙之塔〉后记》里写:“生在陈腐的古国的人们,倘不是洪福齐天,将来要得内务部的褒扬的,大抵总觉到一种肿痛,有如生着未破的疮。未尝生过疮的,生而未尝割治的,大概都不会知道;否则,就明白一割的创痛,比未割肿痛要快活得多。这就是所谓‘痛快’罢?”[32][P269]“未破的疮”“肿”“一割”是生理状态,“肿痛”“创痛”是生理体验,“快活”的心理内容尽管要靠读者自己的切身经验来生发,会因人而异,但却是人人都有的,人人都能理解的。鲁迅通过生理状态生理体验的描绘,揭示了人人皆有的痛而快活着的人性心理。

六、揭示模仿恶是人本能

模仿是个体自觉不自觉地重复他人行为的过程,是“先天倾向”。[33]鲁迅的怪诞对人的模仿活动多有言说。《致增田涉》中写:“但我这里的海婴男士……总爱模仿士兵。我以为让他看看残酷的战争影片,可以吓他一下,多少会安静下来,不料上星期带他看了以后,闹得更起劲了。真使我哑口无言,希特拉有这么多党徒,盖亦不足怪矣。”[34][P344]《后记》里说:“而孝子的事迹也比较地更难画,因为总是惨苦的多。譬如‘郭巨埋儿’,无论如何总难以画到引得孩子眉飞色舞,自愿躺到坑里去。”[35][P338]《偶成》里写:《申报》上有一则新闻,“‘匪乃将沈和声父子及苏境方面绑来肉票……大施酷刑。法以布条遍贴背上,另用生漆涂敷,俟其稍干,将布之一端,连皮揭起,则痛彻心肺,哀号呼救,惨不忍闻。’”“所采用的,便是一个古法,见于……《说岳全传》一名《精忠传》上,是秦桧要岳飞自认‘汉奸’,逼供之际所用的方法”。[36][P599]

将鲁迅的这些怪诞放在一起分析归纳,会发现它们揭示了艺术接受中的一种人性规律。在鲁迅笔下,儿童模仿士兵,不管是正义还是非正义的,都非常热心;对于能够模仿的对象,除了亲眼看到会弄死自己的,也都会照着去做。成年人模仿刑罚,也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对于刑罚对象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根本没有考虑。在鲁迅这里,即使艺术再现的是恶,即使残忍血腥得使人恐惧,也仍然会有青少年自发模仿;即使艺术中陷害忠良的酷刑遭到了叙述主体的严厉谴责,也照样会有人当作样板去学习。这实际上是说,在艺术接受中,模仿的动机是人的兴趣与利益,模仿并不对对象的真善美假恶丑进行区分选择,坏艺术炫耀表彰的恶有人模仿,崇高、悲剧等好艺术批判打倒的恶也会有人效法。所以,模仿恶与模仿善一样,都是人的本能。大量的研究证明鲁迅的这一观念是正确的。社会心理学的实验发现,“儿童通过观察其他人的侵犯行为学到了具体的侵犯性反应。”[37][P280]美国的相关研究也普遍认为,“电视暴力导致了青少年儿童的侵犯行为”。据报道,世界上最小的银行抢劫犯才九岁,因为他刚看过一部关于抢劫银行的侦探片,觉得很有趣,就模仿电影上的坏蛋,用玩具枪去抢银行。中国也有类似新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审讯一个罪犯时,他承认自己抢劫银行的周密计划,是从报纸上一篇批判性报道犯罪过程的文章中学来的。

鲁迅揭示的这一接受规律提醒我们,要完全杜绝艺术展示的恶被人模仿是不可能的,只有采用科学方式和技巧,将模仿效应降到最低才是最佳选择。当下有的美育理论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设置了一个潜在的理想前提:被歌颂的善能成为首要的效法对象,被批判的恶不会有人模仿。只是强调崇高悲剧艺术的正义伟大的积极作用,很少注意它们再现的恶必然会被模仿的消极面。鲁迅揭示的模仿恶是人本能的人性规律,对这一现代版的“人之初,性本善”观念具有反拨功能,会给读者和艺术美育带来诸多震撼、警示。

七、揭示面子比命大的人性痼疾

所谓“面子”是比喻的说法,指社交活动中满足自尊的“表面的形象;虚荣”,[38][P905]鲁迅文学怪诞对古今一些突出的面子行为进行过展示与评价。因不能独食一桃就纷纷自杀,也许是历史上最震撼的面子事件,鲁迅评述道:“‘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事景公,以勇力搏虎闻,晏子过而趋,三子者不起,’于是晏老先生以为无礼,和景公说,要除去他们了。那方法是请景公使人送他们两个桃子,说道,‘你三位就照着功劳吃桃罢。’呵,这可就闹起来了”。“公孙接仰天而叹曰,‘晏子,智人也,夫使公之计吾功者,不受桃,是无勇也。士众而桃寡,何不计功而食桃矣?接一搏猏而再搏虎,若接之功,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援桃而起。”“田开疆曰,‘吾仗兵而却三军者再。若开疆之功,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援桃而起。”“古冶子曰,‘吾尝从君济于河,鼋衔左骖以入砥柱之流。当是时也,冶少不能游,潜行逆流百步,顺流九里,得鼋杀之……若冶之功,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二子何不反桃?’抽剑而起。”“总而言之,后来那二士自愧功不如古冶子,自杀了;古冶子不愿独生,也自杀了:于是乎就成了‘二桃杀三士’”。[39][P314-315]鲁迅明显对三士因自己功大不愿与人分食一桃而自杀的行为持讥讽否定态度。

以杀人方式劝酒,可能是历史上最残忍的面子行为。鲁迅评述说:“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卷下《汰侈篇》)[40][P64]此文引自刘义庆《世说新语》的《汰侈篇》,“汰侈”的篇名对石崇已暗含斥责之意,鲁迅又说此作“记行则高简瑰奇,下至缪惑,亦资一笑”,[46][P63]将石崇的行为归入“缪惑”作明确的贬斥,可见他对这种行为的态度也是否定的。

争孝衣的战斗,大概是历史上最无聊的面子行为,鲁迅写到,“九月三十日的《申报》就告诉我们一条新闻:沪西有业木匠大包作头之罗立鸿,为其母出殡,邀开‘贳器店之王树宝夫妇帮忙,因来宾众多,所备白衣,不敷分配,其时适有名王道才……亦到来送殡,争穿白衣不遂,以为有失体面,心中怀恨,……邀集徒党数十人,各执铁棍,据说尚有持手枪者多人,将王树宝家人乱打,一时双方有剧烈之战争,头破血流,多人受有重伤。’”鲁迅评论道:“白衣是亲族有服者所穿的,现在必须‘争穿’而‘不遂’,足见并非亲族,但竟以为‘有失体面’,演成这样的大战了。这时候,好像只要和普通有些不同便是‘有面子’,而自己成了什么,却可以完全不管。”[41][P131]鲁迅对争孝衣的战斗作了直接的批判否定。

鲁迅叙述批判的这些争面子行为,属于心理学中的自尊需要。马斯洛对自尊需要解释说:“社会上所有的人都有一种获得对自己的稳定的、牢固不变的、通常较高的评价的需要或欲望,即一种对于自尊、自重和来自他人的尊重的需要或欲望。”[6][P28]马斯洛还认定,自尊是人的高级需要,与其他层级需要一样,都是人性的一部分,“高级需要与低级需要有着不同的特性,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两者都必须属于基本、天定的人的本性,它们不会异于或违背人性,它们是人性的一部分。”[6][P71]爱面子行为追求的对象,虽与物质实用利益有间接关联,但更多的还是心理情感的虚荣。由于爱面子行为是人的自尊需要,属于人天定的本性,人极度爱面子,不仅必然地会发生自杀、杀人等残暴、野蛮、愚蠢行为,而且肯定要给自己带来种种不幸与灾难。因而,鲁迅对极度爱面子行为的展示否定,实际上是对人性中与生俱来的一种痼疾、一种弱点进行的批判。

极度爱面子行为作为人性的痼疾与弱点,在古代更为严重,因而不少先贤都标榜出克服的榜样进行反制,最有名的,是司马迁对韩信的表扬,“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胯下。’于是信孰视之,俛出胯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42][P2610]韩信从恶霸胯下爬了过去,男子汉的面子都丢光了,他理性地忍受“胯下之辱”,为自己的人生发展留下机会。极度爱面子行为,不光中国人有,世界各民族中都是普遍现象,文学艺术对此进行了许多夸张描绘。比如犹太国暴君赫罗德下令,等他一死,就把“贵族和官员全部杀光。这样一来,全犹太国势必将戴孝举哀,让外国人看起来是因为我的死亡,正像一位伟大的人物死时那样。”[43][P770]鲁迅所批判的极度爱面子行为,是人人皆有的人性痼疾和弱点,像一面镜子可以从中照出自己,因而具有普遍的震撼启示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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