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田田,罗春洪
(江西中医药大学,江西南昌 330004)
研究阳明庐陵抗疫思想及实践,须与同时代其他各地抗疫实践比较进行共时性分析,且放之于江西整体之时代背景进行历时性考量。有明一代,江西是瘟疫多发区之一,明史中言及江右疾疫之处,不胜枚数。正德五年春(1510),阳明自龙场迁江右,时庐陵亦有“灾疫大行”,终因阳明抗疫得法,庐陵县志中并无死亡枕藉的惨状记录。阳明颁行《告谕庐陵父老子弟》,依照疫前预防、疫中救治、疫后赈济三科学步骤,指导民众从调息静坐、未病先防的身体向度,万物一体、疾病相扶的道德教化,酌补顾虚、疏民逐秽的医疗救治,疫后蠲免、恒产恒心的社会治理四个视域战胜疫情,足见阳明学不是空谈心学,而是经世之学。作为阳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抗疫思想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学界的冷落。笔者试图将阳明之抗疫思想与中国疫病史结合起来,将其还置于更为合理的地位上,以凸显其独特的历史价值。
在未病先防的身体向度上,王阳明提倡“调息静坐,体证天理”的功夫,认为静坐能“全耳目,一心志”,涵养心性的同时,也会有调摄精神、未病先防的效果。
医学经典《素问》云:“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1](P9)
传统中医学奉行良医当“不治已病治未病”,当疫病已起再去着手医治,就只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故而对待疫病,要消未起之患,治未病之疾,注重提高疫病的预见性,避免“未疫”转为“已疫”。人形体之强弱,寿命之夭长,非由天定,而全在个人。修身、饮食、息念、静心等个人之勉励修养,都是以臻长寿的养生智慧。阳明从不讳言自幼身体虚弱的事实,殊重养生之道,一直追随他的弟子冀元亨在为其所写的列传中,于此多有记载:“守仁五岁不能言”。[2](5册P3)“(弘治元年戊申,十七岁)合卺之日,偶闲行入铁柱宫,遇道士趺坐一榻,既而叩之,因闻养生之说,遂相与对坐忘归”。[2](5册P4)“(弘治十一年戊午,二十七岁寓京师)沉郁既久,旧疾复作,益委圣贤有分闻道士谈养生,遂有遗世入山之意”。[2](5册P5-6)
按列传中言,阳明既有羸弱的先天躯体,又有失调的后天保养,故而年方二十七,便因身体之故,有“遗世入山”养生之意。入仕之后,也常以病告假,此事见诸于史:“(弘治十五年壬戌)告病归越,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2](5册P7)“(弘治十五年八月)切缘臣自去岁三月,忽患虚弱咳嗽之疾,剂灸交攻,入秋稍愈……迁延三月,尪羸日甚。心虽恋阙,势不能前”。[2](2册P30)“(正德三年戊辰)仆诚生八岁而即好其说,今已余(逾)三十年矣,齿渐摇动,发已有一二茎变化成白,目光仅盈尺,声闻函丈之外”。[2](3册P138)
此时阳明才年逾三十,本应年富力强的年纪,却已目光盈尺、声闻函丈、齿动发白、腿瘸背驼。甚至在赴庐陵途中“客房卧病”,到了庐陵也仍向乡民坦诚自己“不能听断,且气弱多疾”。然而很奇怪的一个现象是,他虽长年身体孱弱、疾病缠身,却在庐陵抗疫一线七月有余,能免于时疫,这与其长年行呼吸导引之术的静坐养身体验是分不开的。
执令庐陵后,面对疫病流行,他更是力倡静坐之养身体验,预防为先,把防控的时间前移。阳明将静坐(sitting meditation)视为一种身心同修的修养方法,甚至是为学入门之功,在静坐上有相当丰富的体验。他多次率吉安地方士子赴青原山传授“良知”说,多教人“静坐”,指出,“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倡自悟性体之修养方式。在其庐陵诗文中,多见阳明山寺中静坐之体验,如“行台依独寺,僧屋自成邻。殿古凝残雪,墙低入早春”。[2](3册P70)“修程动百里,往往饷僧居。佛鼓迎官急,禅床为客虚”。[2](3册P70)
时疫侵袭,邪念多发,他认为静坐能定心息念、澄心清明,进而有正气常固、邪不外侵之效。他将此前自己能免疫于多瘴疫的龙场,反观为静坐能平悲戚、息邪念而全本体,“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2](3册P246)将静坐的日用功夫教授于弟子们,云:“随他多少邪思妄念,这里一觉都消融了。”认为思虑过而邪念起,静坐可隔外物之诱以全人心本体,复良知之明,最终达到静心养身的效果。包括后来门人王龙溪问阳明能于行伍中坚持四十多天未尝睡觉之良由,阳明亦自言此为圣学功夫,凝聚精神、强健体魄都是经过默坐澄心后应有的生理效验。
阳明之静坐养身思想更与传统气功相通,中医学认为养生应“提挈天地、把握阴阳”,[1](P9)通过调节水液代谢、控制呼吸节律以静神节欲、保养阴气、神静内藏,突出强调“积精全神”的意义。“夫唯病病,是以不病”,长期坚持调息静坐,降低代谢,提升机体免疫,摄身修持至老不废,以致阳明虽先天羸弱,然庐陵大疫时能百疠辟易、终得高年,这无不明证了王阳明调息静坐的身体治疗价值。
在万物一体的道德教化上,王阳明秉持“为官者明德亲民,为民者各念骨肉”的抗疫思想。通过尊重和重建乡土伦理秩序,力倡津渡之功,既是实现个人道德修养之法门,亦是戮力同心抗疫之必由。
一方面,于大札,阳明认为为官者须有“明德亲民、知行合一”的悲悯情怀,践行良知必须要关注苍生疾苦,落实到具体的抗疫行动,真正的纾解民困。
阳明自龙场重获起用,踌躇满志,迁庐陵知县时在吉安城北五里的瑞华山作诗二首:
万死投荒不拟回,生还且复荷栽培。逢时已负三年学,治剧兼非百里才。
身可益民宁论屈,志存经国未全灰。正愁不是中流砥,千尺狂澜岂易摧![2](3册P69)
“志存经国未全灭”,即使在龙场谪居三年,他心中仍留存着治国平天下的儒士情怀,迫切在庐陵建功立业。成就大人之学,不止于周易“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3](P3)的弗违天时,随顺自然,更应是一种官德之教化。依其在《大学问》中所言:“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2](4册P70)在修己方面,就是要求士绅时常自省,去内心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之体之本然”。在安人方面,就是要求仕宦谨守保民亲民思想,代天牧民,即“达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其明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2](4册P70-71)
由此出发,阳明关注疫情下官宦之德治,为官者须修己以安民,不仅是“安身”,更是“立命”,不是只自己一人受惠,而是治下全民受益。他忧心庐陵百姓疾疫,“夫民陷于罪,犹且三宥致刑。今吾无辜之民,至于阖门相枕藉以死。为民父母,何忍坐视?言之痛心。中夜忧惶,思所以救疗之道”。[2](4册P125)
庐陵生民之疾疫荼毒,切于己身,半夜依然忧心忡忡,思索救疗之道。展现了阳明先生以抗疫为最要务事的强烈救世悲情与道德价值取向。从其生命理境看,也仍是契合儒家传统的治国平天下的心性修养。试想为官者若离了明德亲民、敬德保民之思想,一如安然端坐于庙堂之上的王侯那般,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则纾民解困何在、防疫辟疫何来?
阳明因“明德亲民”之思想,故有“济世安民”之情怀。思赈济之良法,解疫民之倒悬。于今日之新冠,要强化政府职责,采取积极救治措施。无论古今,政府始终是维护社会秩序的主体,抗击疫情需要强化政府职责,履行核心职能,采取积极的救治措施,切实保障百姓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
另一方面,阳明认为,为民者须有“各念骨肉,守望相助”的人心关怀,认为疫疬最可怕不是肉体死亡,而是泯灭良知,背弃骨肉。只有存养良知、守望相助才能为战胜疫情提供可能。
《光绪江西通志》载:“明正德间,王守仁令庐陵,讲良知之学于青原山。”阳明解释良知人人自有,良知之本体原为合乎“未发之中”的准则,然外加以物欲之昏蔽,使良知“存之未纯”,云:“良知即是未发之中……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2](1册P140)
“学以去其昏蔽”旨趣在使良知复其本体,阳明《书朱守乾卷》云:“人孰无是良知乎?独有不能致之耳。”良知本可知是非、辨善恶,然人之现实道德抉择多具有局限性,难以“致”,往往得父当孝、兄当悌者,却不能孝、不能悌。凡人心之良知,在不为私欲所遮蔽之时,知与行只是一事,如“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必有怵惕恻隐之心”,顺人良知之自然发展,则必奔走救之。倘此时有疫情之难,或因畏难而不往,即有知而不行。不能行孝悌仁义者,则其心必为私欲所遮蔽也,故虽有良知而不能“致”之。要注意的是,阳明本人并不全然否定情欲,只是讲求一个“中”。“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七情有著,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2](1册P191)
依此所谓“恶”者,乃吾人情欲之发之过当。若不过当,即情欲本身亦不是恶。故而于庐陵大疫时,行《告谕庐陵父老子弟》云:“今灾疫大行,无知之民惑于渐染之说,至有骨肉不相顾疗者。汤药饘粥不继,多饥饿以死。”[2](4册P125)
喜怒哀惧爱恶欲,俱是人心固有的。逢疫生惧恐之心,乃人之常情。阳明并不斥责庐陵父老子弟,只将其归于“无知”二字。但因惧疫相染而背弃骨肉不顾,以至于病人因无人照护生生饿死者远多于染疫病殁,则为情欲之发之过当,是为一个“恶”。如何“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是以须“格心之非”,须行孝“各念骨肉”,做到一个“温清奉养”。
在这份庐陵告谕中,王阳明以道德作引导,要求身为父老者,应“劝告子弟,兴行孝弟。各念骨肉,毋忍背弃”。[2](4册P126)事事物物皆良知,学孝者,若扶劳奉养有缺,躬行孝道有损,不过是悬口空讲之学耳。由此出发,阳明进而做了更为透彻的论述:“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如言学孝,则必扶劳奉养,躬身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2](1册P123)
孟子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为人子女,为温清之节,应无一毫之不尽,于奉养之事,应无半点之不诚。尤其于大疫中,更应谨行孝悌、骨肉相保,避免遗弃染疫亲人,复演人伦惨剧。阳明庐陵抗疫,敦励风俗,重视家族自治,庐陵县志载:“五年春,擢庐陵知县,治尚德化,访乡耆之贤者,列坐旌善,申明二亭,讲论劝善,惩恶之旨……人多感化。”[4](P9)
阳明治疫尚德化,讲论劝善,号召富户捐钱出粮,“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2](4册P125)发扬民间互助之风。同时奖掖孝义,“有能行孝义者,县令当亲拜其庐”,为人子,不畏惧疫疠相染,做好父母的温清奉养;为人邻,不吝啬财帛得失,做好州闾的疾病相扶。于疫时亲拜其庐,旌表道德典型,正确引导民众存养良知、和舟共济,疫情之民乱由此稳定。钱德洪在《年谱》中载阳明于庐陵“为政不事威行,惟以开导人心为本……至今数十年犹踵行之”,[2](5册P11)其正心诚意、疾病相扶的抗疫思想在吉安乡村宗族教化中尤为凸显。《庐陵马塘西溪刘氏族谱》中“族诫”甚至直接将阳明之道德教化放入族谱中,载:“一、正心术。阳明先生云:凡做人在心地,心地好是良士,心地恶是凶类……如为慈、为惠、为仁厚、为坦直、为忠信廉节,念念只循天理,都是心术好的。如为忿、为刻薄、为险竣、为贪嗔妬唆,念念只徇私欲,都是心术恶的。”[5](P58)
以阳明循天理、致良知之思想,为慈为惠、为仁厚坦直、为忠信廉节,劝疫民祛恶从善,一如吉安知府张汉于阳明祭文中所言:“矧庐陵望邑,为先生过化旧邦,而流风余韵,为先生之山斗门墙。”[2](5册P204)可见,庐陵化民成俗,阳明先生治疫、治民功高至伟。
古代在瘟疫来临时,下层民众作为社会中最脆弱的群体,常因救治有缺,“朝无恙而夕死”,甚至“阖门而殁、覆族而丧”。源自瘟疫极强的不确定性和极大的死亡率,使人们对疾疫之恐惧甚于其他天灾。于是人们从偶然的异常现象中得出自己的答案,本能的容易接受和传播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如明成化年间,有一李姓江西道监察御史,曾记载当地瘟疫时“里俗惑砖巫”。[6](P627)鬼神司疫的观念使江右民间将病因归于瘟神疫鬼,尚鬼信巫,乡民笃信巫术为续命保身之道,甚至吉州有疫者宁死不服药“尝考其俗,皆因不服药所致,徐诘其所以,则云神实禁之”。[7](P126)洪州竟有亲人不给饭食“病者欲饭,则云神未听飧,率令疫人死于饥渴”。[8](P568)
因此,提高民众对疫情的科学认知,消解鬼神司疫之说,有助于医学上安抚人心。王阳明在《告谕庐陵父老子弟》中,开宗明义写道:“今灾疫大行,无知之民,惑于渐染之说,至有骨肉不相顾疗者。汤药饘粥不继,多饥饿以死。乃归咎于疫。”[2](4册P125)
阳明痛陈时弊、科学辟谣,析陈死者枕藉多因饥饿,失于汤药、素缺饘粥。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百姓的恐慌,很快安抚了人心,更改善了百姓为避疫而遗弃亲人的行为。不满江右巫觋神道设教、乘间惑人,阳明认为“辙事祷禳”只信神灵而禁断医药,谒巫代医乃非理性之无益行为,指出:“病者宜求医药,不得听信邪术,专事巫祷。”[2](2册P293)《庐陵县志》也载阳明有“杜巫赛”之功。从“敬畏瘟神”到“祛除疫鬼”,再到“宜求医药”,王阳明极力反对“巫术治疫”,祛神鬼之魅而化民智,是抗疫能够有效进行下去的基本前提。
心理抚慰之后,还应加以酌补顾虚的医学救治。破解时疫在于对待疫民不可惧其相染弃置不顾,而应慈惠仁厚,“具尔汤药,时尔饘粥”。[2](4册P126)寝息无所、饮食不继,无疑会直接降低人自身的肌体免疫力。当饥馑扰乱了民众的生理平衡时,哪怕轻微的感染,也可能引发致命的并发症,“民饥饿中,虚湿相蒸,始一人,终千百人,始一隅,卒穷乡极邑”。[9](P4315)瘟疫不可先定方,瘟疫之来无方也,所谓“饮食不充,疠疫必作”,面对疫病,一开始没有针对性的药物的情况下,初期调养应确保病人日常之饮食起居,需酌补顾虚、固本培元,需其进有渐,通过粥饮、糊饮、糜粥来调理将息,而不能立即食用荤腥。《千金要方》云:“时病差后,未满五日,食一切肉面者,病更发。”[10](P262)从医学救助的有效性上,阳明也是重疗养、固本元,拒绝大补而主张“时尔饘粥”以防食复劳复。也正基于此法有效,后巡抚南赣,平定浰头,阳明亦建议罢兵休整,使军民休养生息,防止饮食不时,疲于道路,减轻疫死枕藉,言:“我兵自去岁二月从征闽寇,迄今一年有余,未获少休。……况今阴雨连绵,人多疾疫,兼之农功已动,人怀耕作,合无俯顺下情,还师息众。”[2](2册P102)
医学向度下酌补顾虚,增强机体之免疫,保证最基本之饮食后另需加之医疗汤药。阳明谕令“贫弗能者,官给之药”,[2](4册P126)大札之下由官府措置药饵,免费提供药物给贫民,并且遴派医者分井闾巷救治病患,控制疫情源头。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阳明庐陵抗疫之初,加大了官方对民间的救助,布了医施了粮,而没有像其他地方一样将直接发放钱银作为首选之策。如万历十五年五月(1587),明神宗“照嘉靖年间,每家量给与银钱一次,得银六分钱十文”。[11](P3475)施钱银以济疫民,虽简便,然乡民无处方之能,医官领银亦不尽买药,督察无方、聚散无法,反而折损钱银,多造无故花销。阳明布医施粮无发银的做法,避免了抗疫赈济政策异化、对象错位的运行悖论。这一点阳明道友、抗疫名家林希元的态度与阳明同出一辙,嘉靖八年,林希元上疏《荒政丛言》,提出对于“室如悬磬,命在朝夕”的极贫疫民,不能直接赈银,“若与之钱银,未免求籴于富家,抑勒亏折,皆所必有”,[12](P1628)甚至有“不得食而立毙”。最具实效的抗疫方法是给之以米粮,因为“给之以米,则免彼此交易之难,抑勒亏折之患,可济目前死亡之急”。
抗疫名家林希元,字茂贞(一作樊贞),号次崖,年齿弱于阳明,与阳明相交。阳明谪龙场后尝寄书于他,曰:“别后怀企益深,朋友之内,安得如执事者数人,日夕相与磨礱砥砺,以成吾德乎?……足以知执事执致力学问思辨,重内轻外,惟曰不足,而不堕于空虚渺茫之地无疑矣。生则于此少有所未尽者,非欲有所勖,将以求益耳。……执事挺特沈毅,岂生昧劣所敢望于万一?然乃云尔者,深慕执事乐取诸人之盛心而自忘其无足取。”[13](P78)
虽依信中所言,阳明反对林希元治学修养“重内轻外”,然因阳明身处龙场瘴疫之地,《瘗旅文》也载,路有遗骨、其随行仆人也感染疫病,故阳明有悟道之倾向,致书于道友林希元,切望“教示”。正德五年十月阳明自庐陵抗疫后升任南京刑部主事,正德十二年(1517)南赣平乱。林希元正德十二年进士,初督学岭南。二人再次于岭南相交。虽相左阳明心学,然在与阳明心学的思想辩难中发现理学之缺漏,而无门户之见,多次坦陈当世之士,无可与共事功者,惟有王阳明。希元或从阳明庐陵、南赣抗疫中汲取“精学致用”之经验,历时经年,终成抗疫之大家。于阳明死后还为其撰写祭文,悲鸣之心溢于言表:“维公英姿盖世,雄智出群,涉猎三教,迄自成家,文武通才,功成乃武。若公者,可谓一世非常之士矣。公之功业,固当世不敢望而及焉者……曰予小子,承事此方,军国民谋,叨从末议,念幽明之水隔,悲再晤无期。”[2](5册P331)
医学治疫之外,还要看到社会治理的巨大效用。“公共卫生危机不仅是个医学问题,更关涉到社会治理应变、政治秩序构建等问题”。[14](P5)中国人自古讲求忧患意识,《周易》云:“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君子应居安思危,生存而不忘灭亡,整治而不忘败乱,此番种种方能保有自身安全而国运顺遂。阳明庐陵治疫就展现了其既病防染、因时致治的政治品格。
吉安乃人之渊薮,群处则有疫疠之虞。据《吉安府志》载,庐陵“城市人物繁多”,王阳明也坦诚:“皆由衢道太狭,居室太密。”[2](4册P128)庐陵县城房屋攒聚、城隘民众,尤其是沿江街道狭窄人口密集,一或壅滞,百病丛生。加之荒歉民徙,一旦没有及时防控,就会加速瘟疫传播,最终导致死亡相继。因此救疫之良法在充分调动群众力量,扩宽街道,隔离疏散人群。“前此救灾者,皆聚民城郭中,煮粥食之。名为救之,而实杀之”。[15](P529)阳明重视对遣散人群以防疫情的历史教训总结,他并没有像同时期其他疫区那样直接在城中集中一处施粥舍药,而是派遣医官分井闾巷,避免了成为新一轮疫病暴发的疫源地。他一方面“今与吾民约,凡南北夹道居者,各退地三尺为街;东西相连接者,每间让地二寸为巷”,[2](4册P128)在防止火灾的同时也能缓解“风气不通”,有减轻“秽毒蒸腾”之效。另一方面,“不出户庭,无咎”,只要不到处流动,深居简出就能减少疫病传染。为防渐染,阳明谕令庐陵百姓“不得大会宾客,酒食连朝”、“禁,民间毋宰杀酗饮”,[2](4册P127)对疫病之传染有深刻的把握,发动群众居家隔离,戮力同心抗疫。
杂嚣臭秽则起疠气,雍污蒸染而生五疫。防疫须清洁逐秽,斩断传染链。“清冽之井,粪秽而不除,久则同于而厕溷矣”,[2](3册P248)渠沟岁久湮塞,粪秽掩堵,疫疠所由生也。也正是基于“人所吸之气,以净者为要”的认知,阳明号召各家各户务必“洒扫尔室宇”,[2](4册P126)洒扫房前庐后的人居之所与畜圈等污秽之处,彻底清理病菌藏匿的空间,避免疫者屎溺污及衣服、坐卧处邪气沾人,以达到消毒驱疫的效果。出于同样的考虑,对待疫尸更需谨慎。与阳明庐陵治疫同期正德五年庚午,宝山县“四月疫,横尸镇河,不可以舟”,[16]宝山县直接将疫死者尸身弃之河水之中,尸体溃烂于河道,随河道传播,加之南方多饮河水的习惯,极大扩散了疫灾范围。为免庐陵疫尸暴露、鸦餐犬食,阳明下令由官府对亡疫者及时瘗埋,减少宿主。阳明没有施行“一人有疫拘其全家,一家有疫累及同院”的厉罚,避免了民众疑窦丛生,不据实报官,而自行遗弃疫尸的隐患。因此后来于明正德十三年(1518),阳明将庐陵卫生防疫的成功经验援引至三浰,向当地官员发出一道《牌仰留屯官兵》,提出“谨风火以备灾,除粪秽以防疾”的乡村治理思路。于公共治理上疏民逐秽,减少易感人群的聚集,避免人类的粪便在居住地周围堆积,有助于降低病毒进行宿主间转移的概率。
阳明庐陵治疫,“虽已遣医生,老人分行乡井,恐亦虚文无实。父老凡可以佐令之不逮者,悉已见告”。[2](4册P126)在遣医分疗之外,注意宣传朝廷抗疫的管理举措,喻告父老若发现有仍不知抗疫通告的,要将政府抗疫条文悉数转达,使疫民了解朝廷抗疫动向。为防政府救济执行缺位,他还请求乡贤监督,发现有玩忽职守的,可以报告官府,确保“一人不落,应治尽治”。
仅有上层之苦心孤诣于事无益,更要紧紧依靠人民发挥群防群治力量,构筑上下一体的坚固防线,崩解传播之链条,才能有效消灭病毒,战胜瘟疫。只有万众一心,才能在疫情面前形成的坚不可摧的磅礴伟力,以扭转不利形势。在后疫情时代,疫情并未真正远去,推动有序复工复产复学的同时,我们仍要坚持常态化防控意识。只有慎终如始,才能恒无败事,避免再次出现疫情反弹,用千千万万个点滴文明的小行为,筑牢常态化疫情防控的社会大防线。
动员疫区政府与民间共同防疫是合作共赢之举,而非零和博弈的稗政。阳明深知抗击疫情民间自救远远不够,还应积极发挥政府赈济的核心作用。
疫情如火,除了布医施药救治疫民,更需要为官者有不因仕途畏惧报灾的担当。历代赈灾最突显的问题是粉饰太平、匿灾吝赈,如《太宗实录》载永乐年赣闽大疫:
旦,寿星见,百官请贺。上曰:“比岁寿星见,卿等以为瑞致贺。然四方旱涝蝗疫比比有之而鲜有为朕言者。朕之所愿时和岁丰天下之人俱得其所,贤者在位,谗息不作,百工举任其事,政平讼理,国家清明,此可为瑞,寿星之瑞不足贺。”[17](P82)
永乐十五年(1417),赣闽大疫未绝,百官有疫灾匿不以奏,只顾致贺祥瑞,备极谀辞,这种言路壅塞的情况引起了明成祖的警觉:“四方旱涝蝗疫,比比有之而鲜有为朕言者。”还有几乎与阳明庐陵治疫同一时期的正德五年庚午四、五两月,有一谢姓监察御史巡按南直隶,恰逢大疫,谢御史将报灾之际,有旁官相劝,勿急报灾,言前任李姓御史即因报灾不实受罚。[18](P160)从疫灾发生至灾后蠲免,拖延愈久,其于救疫之尝试愈发不利。以史为鉴,王阳明洞察到了疫后及时扶助的紧急性、重要性。他判断:“民产已穷,征求未息。况有旱灾相仍,疾疫大作,比巷连村,多至阖门而死,骨肉奔散,不相顾疗。幸而生者,又为征求所迫,弱者逃窜流离,强者群聚为盗,攻劫乡村,日无虚夕。今来若不呈乞宽免,切恐众情忿怨,一旦激成大变。为此连名具呈,乞为转申祈免等情。”[2](4册P129)
仍念百姓疫病之苦,思虑众情之艰。逢时疫凶岁,若仍加民以重赋,无异于驱弱者离、逼强者盗。因此,在抗疫治病的同时,王阳明以经世济民的儒士情怀,主张“故宽恤之虚文,不若蠲租之实惠”,[2](2册P164)上疏祈免税捐,毋行催科,以纾民困事。
“合关本县当道垂怜小民之穷苦,俯念时势之难为,特赐宽容,悉与蠲免。其有迟违等罪,止坐本职一人,即行罢归田里,以为不职之戒。中心所甘,死且不朽等因”。[2](4册P130)
本是代天牧民,上官尚无蠲免之谕令,而自己私自做主宽容,阳明深知“苟欲全信于民,其能免祸于己”,甘冒被罢官免职的风险,蠲容了庐陵百姓的杂税。庐陵疫区得益于阳明宽免租税,百姓渐回喘息,修复生理。
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阳明更进一步认为,赈济灾疫,纾解民困,光靠宽恤税捐还不够,只可解一时之燃眉,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抵御灾疫的能力根源于“民富”,只有富民才能安民,必须要济民以产。他主张通过蠲免惠民、发展生产来达到社会的长治久安:削贫以济贫,犹割心脔肉以啖口,口未饱而身先毙。且又有侵克之毙,又有渔猎之奸,民之赖以生者,不能什一,民之坐而死者,常十九矣。故宽恤之虚文,不若蠲租之实惠;赈济之难及,不若免租之易行。今不免租税,不息诛求,而徒曰宽恤赈济。是夺其口中之食,而曰:“吾将疗汝之饥。”刳其腹肾之肉,而曰:“吾将救汝之死。”[2](2册P164)
因此,他极力告谕庐陵疫区的父老子弟,于农家,若“荒尔田亩”,则“弃尔室家,老幼失养,贫病莫全”,[2](4册P126)农人须适时耕种,才有岁丰年稔,才无秋收之虞。“以今农月,尔民方宜力田,苟春时一失,则终岁无望”。于商贾,谕令公差“经过河下,验有公文,即行照关应付,毋得留难取罪”,[2](4册P126)禁吏卒下乡征取、私行需索,以助商人“各安尔室家,保尔产业”。吉郡虽地广,然生齿甚繁,不足以食众,于是转而发展商品经济。阳明鼓励的“运之于商贾”的致富门路,转变了庐陵的行商观念,满足了庐陵商贾的个体经济的利益诉求,也给庐陵整个地区带来商贸繁荣。唯有良好的经济基础、强大的综合国力,才能增强疫情的“抗压性”,才能乘风破浪、行稳致远。江右王学吉水人罗洪先继承阳明大疫荒歉之年“运之于商贾”的理念,对吉安商贾大行之象进行分析,指出:“后世养民之意微而利欲之阱遍于天下,非捭阖不可饰情,非累忝不可尽积。于是恂恂者多龃龉而卒底苦厄。”[19](P285)仓廪实、衣食足、有恒产,方能御灾平治,方知礼节荣辱。
阳明先生于庐陵治疫虽仅七月,然乡民皆有实惠。征思田行至江西,吉安士民焚香塞道至不能行。后及闻讣告,又建报功祠于庐陵城西隅,祀先生。
师自正德庚午年莅庐陵,日进父老子弟告谕之,使之息争睦族,兴孝悌,敦礼让,民渐向化。兴利剔蠹,赈疫禳灾,皆有实惠。七越月而去,民追思之。既提督南赣,扫荡流贼,定辰濠之乱,皆切民命。及闻师讣,丧过河下,沿途哀号,如丧考妣。乃相与筑祠,名曰“报功”,岁修私祀。[2](5册P108)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把论文写在祖国的土地上,把科技成果应用在实现现代化的伟大事业中。新冠席卷全球,不由地让人审视人类在后疫情时代的生存问题。疫病,事关社会大局稳定和治乱兴衰,在一定程度上它影响了整个人类之生活习惯、思维方式、民族盛衰、文化起落。虽现今时代之医疗科技渐入臻境,然疫情之恐慌和死亡仍不可避免。汲取古人之智慧亦不失为良方,惜历览中外研究,于阳明辟疫一途详者或鲜。
甫任庐陵,作为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后的首次从政活动,虽止七月余,然庐陵抗疫也印证了阳明学并非是神游天心之空想,它具有极强的现实指导意义。庐陵疫情下,王阳明秉持仁爱亲民的儒士情怀,视生民之困苦荼毒为己身之痛,将心学思想内化为经邦济世的救疗之道。开掘阳明庐陵抗疫思想举措,与当今新冠疫情防控措施多有相似,对后疫情时代常态化防控提供了必要的经验借鉴,具有重要的时代价值和历史启示。阳明庐陵抗疫的历史实践,依照疫前预防、疫中救疗、疫后赈济三个科学步骤,从调息静坐、未病先防的身体向度,万物一体、疾病相扶的道德教化,酌补顾虚、疏民逐秽的医疗救治,疫后蠲免、恒产恒心的社会治理四个视域,尤其是创造性地注意到抗疫标本兼治的症结所在,并从首选之策布医施粮而非直发钱银,从恒产恒心的角度,加强了社会抵御疫情之抗压性,避免了赈济政策异化、对象错位的运行悖论。虽然时代在变迁,但其中蕴含的恒常价值不会改变。挖掘阳明之抗疫伦理思想,并加以现代化的转化,踵其事而增华,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有力传承,相信对于服务当代中国疫情常态化防控工作,也一定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