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沁雨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210023)
新加坡位于马六甲海峡出海口,是沟通两洋的交通要道,素有“东方直布罗陀”的美誉。这样的地理位置使其始终处于东西方文明交汇的边缘地带。英国人带来的殖民历史造就新加坡文化中的西方民主,而来自东方的移民又保存着深厚的儒家文化。作为一个移民国家,新加坡缺乏占主导的文化,华人下层文化与欧洲人、土著东南亚人的文化共同嵌入新加坡社会。分裂的社会缺少凝聚不同族群的共同价值观。为确保独立后的社会稳定,新加坡执政者决定采用多元主义的价值观来构建新的国家认同。而以“四语平等”、双语教学为代表的语言政策成为政府使用的重要手段,对缓和国内各族矛盾、培育民族凝聚力、构建多样化的新加坡文化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本文将对独立后新加坡语言政策出台的背景、历程及影响等方面进行研究,分析该政策在构建国家认同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国家认同是民族意识在国家层面上的体现,对一个国家现代化建设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1]。新加坡国家认同的塑造在1965年其独立之后开始。早在20世纪50年代,为独立而奔走的新加坡政治精英们便已开始思索如何构建新兴国家的文化认同。而新加坡在历史上形成的多族群、多文化共存的社会现状则对人民行动党提出了挑战。
一般而言,在构建国家认同的层面上,文化扮演着关键角色。安东尼·史密斯(Anthony Smith)等民族主义流派认为,国家认同是认同民族自身的历史与文化,历史文化传统与族群血缘关系是维持国家认同的重要纽带[2]4-5。然而,新加坡是一个由不同移民组成的国家,这使得构建单一的文化认同成为艰巨的任务。
具体而言,新加坡本质上是依靠移民而建立起来的国家,马来人、华人、印度人及欧洲人是新加坡的主要人口。据统计,在1871年时马来人占新加坡总人口数的26.9%,华人占26.9%,印度人为11.8%;此后华人移民持续增长,到1911年时,华人占新加坡总人口的71.4%,马来人占15%,印度人占9%[3],于是新加坡逐渐成为以华人为主、多种族并存的国家。由此带来的语言、文化错综复杂的状况,使部分学者将其定义为“多元性质国家”[4]。
新加坡不同族裔群体对自身文化传统具有强烈的归属感,而这些群体在殖民地时期则各自独立组成社区,互不往来。自新加坡于1819年成为英国殖民地后,英国殖民当局便构建一个等级化的多元社会,“新加坡人”作为一个政治概念并不存在。英国殖民者垄断了官方政治权力,将欧洲人与亚洲人隔绝开来,各种族间交融程度相对较低。这样的统治环境使各民族在教育方面仅从自身利益出发,把传授本族语言文化作为培养青少年的首要目标。这种教育方式虽然使学生对本民族的文化产生深厚感情,但无法使他们对整个国家产生认同。此外,新加坡各民族也缺少为争取独立建国而共同奋战的历史记忆。这使得他们无法依靠对某一历史时刻的纪念来获取共同的归属感。更为糟糕的是,由于历史上各族群在经济上的巨大差距,他们相互之间龃龉不断。如何将语言、宗教、文化分裂的各族群凝聚成同质的新加坡国民成为新加坡建国及现代化过程中的当务之急。
在综合考量当时国内外环境后,新加坡人民行动党采取相对实际的原则来构建国民认同,即坚持多元文化主义与多元民族主义。1965年新加坡第一届国会召开时,总统优素福(Yusuf)便宣布:“新加坡将以更大的决心,实现多种族、多元语文、多元宗教的容忍社会。”[5]李光耀亦强调:“种族多元主义是我们利益所系,因为反对种族多元主义将带来极大的危险。”[6]410由此可见,新加坡官方试图通过竭力宣传多元文化来重塑国民对国家的认同。
不过,这一政策的实施面临着严峻挑战。根据玛丽·豪格(Marie Haug)的研究,二战后取得独立的国家多元主义程度一般较高,骚乱和武力干预的频率也越高[7]。为避免社会动荡,新成立的政府亟须在教育、经济、社会服务等领域有所作为。
语言是共同历史记忆与文化传统的载体,持相同语言的族群存在天然的亲近感。有学者曾指出,在凝聚多元族群社会方面,语言是不可替代的有力工具。为此,新加坡政府的语言政策成为其构建民族认同过程中必须首先考虑的问题。而坚持“各族语言平等”的口号及推行“双语”教育逐渐成为新加坡语言教育政策的两个重要内容。
对于多族群国家而言,共通的语言成为联结各群体的重要纽带。自独立以来,新加坡人民受教育的机会已有显著增长,政府通过一系列语言教育政策的改革,统一了各族人民语言的教育标准,从而逐步在普罗大众中建立共同的社会价值取向,推动“新加坡国家概念”的形成。这一过程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主要通过推行语言平等政策来改变新加坡原有的语言教育格局。第二阶段则是执行双语政策,以英语为手段建立社会共识。
实行语言平等政策是新加坡构建国家认同、缓和族群矛盾的首要条件。语言霸权和语言同化的政策不仅不利于构建整体认同,反而会引发族群间的矛盾与冲突。早在20世纪50年代英国殖民统治时期,新加坡政治精英们便意识到,若要构建多元文化社会,必须首先给予英语、马来语、华语、泰米尔语四种语言平等的地位[8]。
不过,这些语言在社会经济活动中扮演着不同角色,它们的地位长久以来便存在差异。具体而言,新加坡华人占人口大多数,因此华语在新加坡便具有天然优势。现代华语教育采用普通话,但新加坡华人多惯用地方方言,而且普通话亦被当作涉嫌效忠母国的象征。马来语是马来亚的通用语言,但马来人在新加坡属于少数民族。英语是国际事务中的通行语言,但其又带有殖民主义与西化的含义。面对这一局面,新加坡当局一方面通过颁布各项政策反复强调“四语平等”的必要性,另一方面则试图削弱势力庞大的华语教育体系。
1955年新加坡立法会议要求各党派参加“华文教育委员会”,具体评估适合的教育计划。次年,该委员会出台文件对语言政策做出指示:首先,平等对待英语、华语、马来语和泰米尔语四种主要语言;其次,在小学引入双语教育,在中学引入三语教育;第三,将马来语确定为国语[9]。为缓和国内秩序并对华人教育系统进行控制,政府表面上接受了四语平等的口号,但并不赞同报告中提及的双语及三语教育政策。可不管如何,该报告毕竟提出了平等对待各族语言的建议,为此后新加坡语言教育政策规划了方向。
1959年人民行动党上台执政后基本上接受了各党派华文教育委员会的建议,实行三双语教育。杜进才多次强调,各民族的教育与语言平等,任何人都不应享有特权。这种坚持语言多元化的理念成为人民行动党推动多元主义社会建设的重要体现。由于这一时期新加坡仍致力于成为马来西亚国家的一部分,政府在遵循四族语言平等的基础上,特别尊崇马来语。人民行动党将马来语作为英语学校和华语学校的第二语言,一方面满足国内外马来亚族人的愿望,顺应了新加坡当时的政治外交环境,另一方面顾及了其他民族的要求,为日后语言政策的转变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政府在名义上贯彻平等对待四种语言口号的同时,在暗中则对华语教育进行打击。一方面,人民行动党只为国家控制的学校提供资金,而这些学校大多都是英语学校。另一方面,政府出面建立公共的华语学校,进而从华人创建的私立华语学校中抢夺生源[10]。这些措施的实际目的便是将华语学校尽可能地纳入政府的管理体系之中,从而用政府的教育理念代替华人传统的教育。如此一来华语教育便不可能在新加坡独立发展。此举也打消了其他民族对华人文化扩张的担忧,为构建多元文化社会扫除部分障碍。
1965年新加坡正式独立,其总理公署发表文章称,在新加坡,四种官方语文,即马来文、华文、泰米尔文和英文均为官方语言。这再次强调四种语言在新加坡不存在优劣之分,均享有平等地位。此举进一步巩固了新加坡多元化语言政策的地位。与此同时,英语作为各族均能接受的语言,其地位开始得到加强。
在语言平等政策的基础上,新加坡政府为消除各族群在社会生活上的隔阂,开始推行双语教育制度,使各族学生学习、使用本族群语言外,以英语作为共同语言,通过对共同语言的了解来培养共同的感情。新加坡独立之初所颁布的一份教育部五年计划提出了“在所有学校采取强制性的双语教育”的建议[11]45。以这一报告为指导,1966年,新加坡中小学率先实行强制性的双语教育。该政策要求在先前单语教学的华语、马来语和泰米尔语学校,学生们花30%的时间学习第二语言英语,70%的时间学习第一语言母语。同样,之前的英语学校,学生可以选择华语、马来语、泰米尔语言中的一种。强制双语教育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直到预科二年级。1969年,政府进一步规定,所有中学一年级学生都要学第二语言,而且第二语言成为学校毕业考试(School Certificate Level)中的必考科目。1974年,政府规定,在初等学校毕业考试中,第二语言的分数与第一语言拥有同等重要的地位[11]46。到1975年,所有学校,不管采用何种语言教学,都要用英语教授数学等主要科目。为进一步推广双语政策,政府依靠人民协会等基层组织,开展学术讲座、举办培训班,以此宣传“双语”政策的重要性,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新加坡社会对双语教育的看法。
20世纪80年代初,语言教育成为教育分流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1978年,李光耀任命当时的教育部长吴庆瑞组织教育研究小组,研究新加坡当前教育面临的困境。次年,研究小组公布《吴庆瑞报告书》,提出在小学及中学阶段实施“教育分流”的建议,具体而言便是指在小学与中学依据学生的成绩,将其编入不同的班级。这将方便学生根据能力在日后分流进入学术、技术和职业教育等不同渠道。
在分流制度下,语言能力成为考核的重要标准。改革后新加坡小学学制为6~8年,英语及母语成为前三年学生学习的主要科目。三年后学生们将进行统一的分流考试。依据成绩高低,他们将分别编入普通双语流、延长双语流及单语流三种班级。前两种班级的学生将继续接受英语及母语的正规教育,而单语流的班级只选读一门英语语文课,第二语言则只要会讲即可[12]。可以看出,所有学生不管成绩如何在小学及初中阶段必须接受英语的学习。而对于那些成绩稍弱的学生,其母语教学的标准便有所降低。由此可见,新加坡当局更为重视对青少年英语能力的培养,期望英语能够成为培育国家共同价值观念的利器。
一般而言,英语水平较好的学生往往能在下一阶段接受更高水平的教育。学校将为语言能力出众者提供高水平的英语及母语教育,以提升其阅读理解能力。但是双语教育在某些方面并未达到政府的预期。这主要是因为许多学生没有能力学习两种语言。对此教育部对政策进行了调整,允许学习能力稍弱的学生只学习一门语言;让大多数中等及中等偏上的学生学习掌握两种语言。
经过十多年的努力,新加坡双语教育体系正式得到确立,并不断加以改进。在21世纪的两次人口普查中,接受双语甚至多语教育的人口比例已从2000年的56%提升至2010年的70.5%[13]。
人民行动党政府在制定语言政策时的首要考虑,便是通过合适的教育手段,缓解新加坡各族人民的矛盾,并在此基础上创建一种价值观念以构建属于新加坡的国家认同。而这一教育政策对新加坡社会产生了重要影响。
首先,20世纪60、70年代的语言政策的确对缓和新加坡多元社会的潜在矛盾起到重要作用。强制性的双语教育避免语言壁垒的形成,打破种族间的界限,淡化不同种族之间心理上的界限,便利了各种族间的交流。孩子们在学习其他民族语言的同时,必定会接触其他民族的文化。这样的经历促使他们了解各民族文化具有的独特性,在此基础上他们将认识到各民族要互相学习、互相补充,共同为新加坡社会做出贡献。在语言教育的其他方面,如招生名额在各族考生中的划分、对各语种学校的经费支持等方面也践行着平等的原则[2]77。这些政策遵循了多元文化主义的理念,在社会中为种族平等提供了良好的范例。
其次,对各族语言的重视避免了汉语、马来语及泰米尔语在学校中的最终消亡,有助于兼收并蓄,建立开放包容的新加坡文化。说泰米尔语的印度人是新加坡最重要的少数族裔之一,1970年,其人口数为145 169人,占总人口的7%,其在1931—1970年的增速要远低于华人与马来人[14]79-80。长此以往,泰米尔语将逐渐在新加坡消亡。由于有了双语教育的存在,尽管20世纪80年代中叶以来,以泰米尔语为主的中学不复存在,但印度学生也能在英语为主学校将泰米尔语作为第二语言进行学习。由此可见,这些语言政策使得各族学生有机会保留自身的文化传统。
再次,新加坡学校的双语政策在实际运行过程中成了有利于英语发展的教育体系。英语成为实际上的通用语言。作为英国的殖民地,英语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政府机关与上流社会的通用语言;同时在全球化的时代英语成为国际交流的主要语言。将其作为社会通用语言无可厚非。新加坡学者陈寿仁认为,这种双语政策将“结束各种族集团在语文源流方面的利害冲突,有朝一日,英语将成为各族集团的共同语言。这一改变无疑将加速我国社会一体化过程和国民特性”[15]。对于新加坡政治家而言,将英文作为各族人民均能接受的中立语言是凝聚国民的便利手段。然而对英语的推崇并非完全是政府主导的结果。马来人代表便曾希望以英语作为教育媒介。因为用本土语教学实际上如同在殖民时代一样,使他们处于落后的状态[6]425。而接受英语教育则为马来人提供了获取通往精英社会的钥匙。
然而,新加坡的语言政策也招致不少华人社团的批评,其中一个原因是这些政策的实施极大地影响了华人原有的教育体系。一个重要表现便是华语学校的入学率在十多年时间内迅速降低。1960年,39.3%的小学一年级学生进入汉语为主的学校,而51.8%的学生进入英文为主的学校;到1976年,进入华语学校的学生只有13.8%,而进入英文学校的学生比例增至86.1%[10]218。在高等教育中,政府亦不断加强英语的地位。自1969年起,南洋大学学生被告知必须使用英语,到1979年只有汉语言与文学科目用华语进行教学。1980年,作为新加坡唯一的华文大学南洋大学被并入新加坡大学。许多华人学者认为,年轻人对汉语的忽视将使他们切断与自身传统文化的联系,华文似乎成为构建国家认同过程中的牺牲品。
语言政策带来的另一项争议便是新加坡社会价值观的西化与传统价值的流失。语言虽不等于文化,但它确实是与文化相关联的,它是一定的历史、社会和思维方式的产物,因而必然深深打着它们的烙印[14]124。英语的流行使新加坡民众更易接受英美的文化。长此以往,西方价值似乎将成为新加坡社会的共同价值。为进入师资力量雄厚的高等学校,新加坡青少年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投入英语的学习。他们接触西方文化及西方价值观念的时间迅速增长。许多年轻人无法熟练掌握本民族的传统语言及文化。新加坡前总统黄金辉认为在西方生活方式的冲击下,“我国人民的人生观,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内就有了改变。传统亚洲价值观念已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西化、个人主义的人生观。”[14]118-119不同代际的人群之间由于价值观的分歧产生了许多矛盾,传统家庭结构的改变、犯罪问题日趋严重、享乐主义盛行已成为新加坡无法忽视的社会问题。
总而言之,独立之后,作为“多元性质的国家”,新加坡采取了多元文化主义的原则来构建国家认同,并在此基础之上创建共同的价值观念。而语言教育政策是践行多元文化主义的重要手段。通过出台相关语言政策,新加坡形成了英语、华语、马来语、泰米尔语四语平等的局面。在此基础之上,政府通过双语教育逐渐将英语视为各民族通用语,试图将西方价值观作为构建新加坡国家认同的基石,以此保障族群和谐,增强社会凝聚力。
尽管该措施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不同族群间的矛盾,但也引发了许多社会问题。正如德国学者舒尔茨指出的那样,多元文化主义的弱点在于它将复杂的社会问题简单化,民族矛盾的根源在于经济利益上的斗争,这绝不是允许各民族自由展示其文化便可以缓和的。新加坡多元文化平等的政策在很多时候将掩盖社会中客观存在的阶级矛盾与贫富差距,而这种阶级矛盾与贫富差距无疑是对其国家认同的重大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