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智慧
曼德拉山位于内蒙古阿拉善右旗境内,以上古岩画的众多纷呈而著名。每次路过都要来看看这座山,岩画对人们的思考启迪每每刷新,面对远古的记忆,凭吊历史,凝望长天,难以掩饰内心的惊悸与感动。
曼德拉山笼罩在深邃的天空之下,幽蓝的天光,带着难以破译的神秘,照射在紫黑的玄武岩上,还有那风、那雨、那些人心,借助时间的魔力,把玄武岩包浆成难以描摹的形容和温润。 岩画一帧一帧,一幅一幅星罗棋布在山体,繁密有序,不过是人们尚未知悉它们疏密、横纵排列的原委,这些图画带着远古的体温,一件件抵达今天,抵达我们,究竟携带了怎样的经历、故事、暗语和期许?
曼德拉山岩画走过了远古、夏商周、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宋(西夏)、元、明、清……一直走到今天,栉风沐雨,一路潜行带着苍天的暗语,究竟隐喻了什么样的人间启示。 如今,高度物质化、实用化、技术化甚至数字化的现代人类,根本无法理解古人那种人神同在、魂天同一的生命感、神圣感、神秘感、永恒感笼罩着古人的生活。他们和宇宙之间,没有文明和文化垃圾的阻隔,他们直接面对着原始的天宇和伟大的神灵,一切事件或事物,都来自天的赐予,他们所得的是距离存在本源最近的切实体验,无论离别和相逢,无论得到和失落,无论悲伤或喜悦,都是刻骨铭心的生命大体验。
曼德拉山岩画历经羌、月氏、匈奴、鲜卑、回纥、党项、蒙古等北方少数民族延绵制作,形成了场面恢宏,题材多样,年代久远,物象丰繁的民族融合史诗。这片土地有过诸多来者,他们争斗过,厮杀过,相互交融渗透过,用各自族群的基因为这块土地的丰饶贡献过热情和温暖。
曼德拉山岩画刻录了狩猎、放牧、战斗、神佛、日月星辰、寺庙建筑、舞蹈、竞技以及嬉乐的图景,标记了从远古到今天,生产力发展,生产关系变化,忧患思维意识的萌动,为今天留下了追溯历史人文的蓝本。
曼德拉山岩画所采用的凿刻、磨刻和线刻造型技法,为人类美术史的存在和发展提供了研究的史料,线条作为美术的必然形式,技法作为美术的必然技巧,工具从石器、青铜、铁器的美术必然经历的手段……究竟经历了多少次百转千回的尝试和突变。
不知一幅画,经历了多少时日的琢磨,在石头与石头对话的时代,肯定不是容易的事情,并非爱你没有商量般的简洁,也不是你不屑一顾的神情所能嗤之以鼻的,或者你可能想说的那是蒙昧。然而,笼罩于神性云霓中的万物,它带给人的不只有恐惧和神秘,更有从天而降的巨大狂喜、被天意恩宠的幸运感,以及不能用物质的理由解释和说破的灵魂深邃感、永恒感和崇高感。
至于人们追问曼德山岩画的尺幅为什么都很小,这不难推测,因为玄武岩在隆起过程中所形成的适合作画的平面和面积,受到了自然的限制,当看到很多岩画断裂为二或三,这其中的理由足够充分了。古人的记录布局尚未有今天美术学的三维意识,这些意识尚在时代的蒙蔽中休眠。
曼德拉山岩画经历了千百年风霜的洗礼保存至今,为了解远古时期游牧民族的生产生活提供了依据,为研究古民族的消亡提供了依据,为研究民族世代融合提供了依据。
曼德拉岩画中出现的锥体形状帐篷图案,让我想起曾经考察鄂伦春、鄂温克民族的“斜仁柱”的建筑式样的相似和相同,锥顶模式解决了建筑物的稳定性、空间容纳和建筑取材的困难与实用问题,说明了古人的生产生活实践已经建立在科学之上,是生活实践的结果。
曼德拉岩画经科学推测已经有6000多年的历史,经历了古原始人类和有文字记载的朝代更迭,对研究中国古代社会发展史、民族史、畜牧史、美术史以及民族迁徙等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还有理由相信,蒙古族从额尔古纳蓬勃兴起,横跨亚欧,自然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厚重文化基因,在这里留下文明直至当今,这构成了今天我们的骄傲和自豪的元素。
或许,我们这些过于注重实用理性、过于注重本原主义和过于注重消费主义的现代人类,实际早已读不懂远古先民的神话、诗歌、图景了,那是古人的精神生活实录。被我们无端猜测,主观赋予它们以神秘化、浪漫化,是寓言、是修辞的表达形式和存在的由衷。
作为游客、旅者、采风者的现代人,绝不会有极为热烈情感和持久追问,因为这是一道多少学者专家没有破译的课题。现今的我们只要有钱,则会苛求地选择可供消费之物、除了消费和浪费,现代人已经不再具备有古人所秉持的那种对物的感情,人们对物的态度,也早已不具备古代那种物之本来大于物、高于物的象征和意味。还有的是,现在物质之丰富,物象之繁杂,人们之浮躁,速度之疾驰,现代人谁还心存那样的情愿,谁还持有那样的能力,我们、你们、他们已经无法理解和体会远古先人所享用物时的天恩与赐福了。那时代可能正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最为圆融的时代。
我想,在曼德拉的古人那里,物不只是物本身,而是以物的形象来到人间的自然之神的神秘信使,是现代人的有限心智而不能真正領悟的,是古人以天大的情怀所移交的永恒信物和时间密语。
古时,遍地天物、无不具有神性和灵性,而人的头顶星空和四周旷野,也被无穷的天象和天意所覆盖,曼德拉山的古人和图画也不例外。天空无时无刻不眷顾曼德拉山的存在和意义,眷顾这座山方圆深处的生灵,上苍用惠及万物的情怀,普照芸芸众生,当然这里的芸芸众生,不仅仅所指人类,还有和人类共生,同在的所有生命体。
与某个事物在某个时空的相遇,古人不会将其看成理所当然而随便处置,更不会视同寻常而草率待之,而是将其视为天意的垂顾,从而促成了人与事物相遇善待的神秘机缘。
他们挥舞石器,在另一块石器上凿刻,打磨的时候,他们想到的就是石事之坚,世事之艰。古人惜物爱物、不仅因为物的获得不容易,更因为他们内心保有一份对天意、对天宇万物的崇敬,物乃天所赐,故敬天惜物。把那些物像用线条和刻痕,牢牢地记在石头上,留给无缘以事的未来和人们,供他们猜想,缅怀,瞻仰。
面对这些岩画,说是“石岭上的美术馆”“远古的博物馆”,显然是文学手法的夸张运用。余认为,这些岩画就是历史,面对历史,该作何想,那不是历史的事情,它们为我们提供了瞻仰的机会,我们的敬畏之心,要从敬畏历史开始,才称得上纯粹。
有哪只兔子或野羊被猎获,哪头鹿被射杀,或者捕获了一只老虎,它们的不幸并非是古人的力量所致。或许它们老了,也或许它们情愿被射杀捕获,除了这些原因,生存就是摆在先人面前的最大难题,因而这些物被人赋予了天意,而成为天对人的赠品,物的牺牲有了高于物的死亡的崇高含义,古人对这牺牲回赠了由衷感激。或许这就是把它们画在石头上的初衷,和对牺牲的时而致敬。
我们观看曼德山古人居住的遗址,尽管时间的力量,让这些遗址残破得一塌模糊,不可想象之初的简陋,这些居所也存在不善遮风挡雨的寒酸。一场喜雨的降临,是在焦渴的午后而不是在阴凉的夜半,一场飓风不是在夏日的正午,或许就是在寒冷的冬夜,古人不会对此作物理学或气象学的学理性解释,而是给以心灵和精神现象学的理解,天之所致,一切的应该;因为诚心感天,雨是好雨,风是好风,一切都是好的一切。自然之万事,都成为天人互动的淋漓欢喜,也成为上苍褒奖赤心对天,诚意待物者的仪式,热诚而激动。
一声霹雳的突然炸响、一道彩虹的适时出现、一只大鸟降落于不够稳定的屋顶、一片云影正好和人影重合……这一切,古人都会认为这不只是寻常的物质事件,而更是带着天界的巨大暗示的心灵事件。在人事与物事、人心与天意的往返互动中,大自然的一切动静、行止、生杀、予夺,都有了超自然的意味,都有了值得心灵去默默领悟的深意、象征和指引。
所以,古人在天地万物面前,也就是在天地“诸神”面前,其悲也深,其恐也大,而其喜那是大喜、惊喜、欢喜,因降自天意神恩,所得之福乃为天福,所受之喜乃为天喜,是人的全部身心俱为之战栗的大欣然、大喜悦、大感动。
神秘感和永恒感笼罩下的古人,享用的那种天恩和天福,我们当然的也不能给予理喻,更不能给予体会,还不能给予理解。如今,我们的世界已没有了天物和神物,在巨大的浪费面前,在堆满塑料、机械、电子、文化垃圾的苍天下,我们虽然拥有了无处不在的物质和技术的便利,却丧失了那感人心魂的无尚天恩和至上福泽,和人间家园空旷的纯洁感。
以石刻石的响声犹如历史的心跳,在曼德拉的山巅随心率意地奏成了交响,闯过了天地、莽原。穿过了时间的幽邃,穿越了空间的博远,来到了人间,不知它们还能穿越多久的未来?我是无法知道?谁也无法知道!
在曼德拉山面前,我们的修养风度和仪表,透出无限的无知和迷茫,大声的叫嚣后是一阵灵魂的颤栗,在时间面前,一切都是那样的无助苍白,这些岩画竭力地与时间抗衡,唤醒了蛰伏的人心和沉睡的感动。
每次对曼德拉山的观瞻和缅怀,都构成我们灵魂的意识、潜意识、宗教感和道德感,几乎全来自无限苍穹的震撼、映照和体恤。我们不用去在意曼德拉岩画的位置和属性,什么“亚洲第一,世界第二”这是人们为了某种目的给它们的排序,时间面前没有一二,只有存在和永恒。
面对这些越来越会锃亮的石头,越来越多走失与消亡的岩画,我们能做的就是携帶着一颗渴望永生的灵魂,奔赴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