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
“安装温度和湿度检测系统,已完成。”陆展霄划掉记录本上做完的任务,准备去下一个巡查点,林子前方陡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陆展霄举起手电筒,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那人影一个踉跄,毫无防备地顺着坡道就要滑落下去。
“ 林区这儿地势险峻, 谁允许你擅自来的?”陆展霄把齐玥从斜坡拉上来后,从医药箱里掏出绷带替她包扎伤口,“你有想过要是遇到危险该怎么办吗?”
齐玥小声地辩驳:“我第一次来到山林,难免想得不周全。”陆展霄系好作训鞋的鞋带:“跟紧我,带你下山。”
一路无话。下山后,齐玥体力不支地喘着气,陆展霄走到护林员休息室内和值班的护林员说了些什么。
“展霄这人平时就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你可别被他吓到了。”值班的护林员问齐玥,“你也真是的,没事跑那么高的林子里去做什么?”
她踌躇了半晌才开口:“我是学校校报的记者,前段时间听说附近有人破坏山林,就想着趁暑假来一探究竟,顺便看看风景。”
“你最好选一个值得深究的东西作为切入点,我看可以让展霄带你去林区走走,这样也能切身感受。”值班的护林员给出建议。
到了中午,陆展霄又要去林区例行巡视,齐玥要跟上去,但很快被拒绝了,“这个点太晒了,容易中暑。”
陆展霄走到桌前,在便签纸上快速写了什么后递给齐玥:“这是要准备的东西,明早七点来这儿找我。”
第二天早上,走的路和昨天不太一样,越走到后面陡坡越多。陆展霄望着她:“走不动就不要逞强。”
齐玥“ 嘁” 了一声, 想到自己还有求于他,又和他套起了近乎:“我听值班叔叔说你是大三在校生,暑假在这儿实习,整个假期都待在这儿,会不会觉得无聊啊?”
陆展霄却摇摇头:“一份工作做久了的确会觉得繁杂和无聊。但如果是发自内心的热爱,会永远在岗位上坚守下去的。一个假期似乎也变得短暂了,你说对吧?”
齐玥连续半个月都在林区收集资料,对护林员这份工作也有了浅显的了解。
进行日常的森林巡护后,空暇之余,陆展霄躲到一处小山坡写生。有一天,齐玥趁陆展霄不注意,翻开他的绘画本,观察起他勾勒出的那些植物、山峦。她翻开新一页的白纸,凭着印象,简单地画了一张他的速写。
末了,又在空白处画了几个卡通版的他。
陆展霄在几天后才发现齐玥的涂鸦,他盯着上面做着各种搞怪表情的卡通人物,不自觉地翘起嘴角。
齐玥早前听说三区的生态林有不少特殊的植被,决定要去拍点照片,但被陆展霄拒绝了。
当天下午,陆展霄从通信站回到值班室,没看到齐玥,他拿起一旁的登山包,跟值班的护林员快速交代了一句:“我去趟三区。”
陆展霄找到齐玥时,她正在费力地拿着小铲子将一处土堆刨开。陆展霄蹲下身掏出登山包里的东西,告诉她:“这块区域的岩层比较疏松,容易造成地表塌陷。加上最近几天有雨,我才不带你过来的。”
意识到自己的莽撞,齐玥不自在地将目光转向别处。夜晚的山林气温骤降,见齐玥打起了哆嗦,陆展霄一声不吭地将冲锋衣披到她肩上。
因为害怕会突然下雨,陆展霄步伐逐渐加快,齐玥为了跟上他,慌忙地拉住了他的背包肩带。陆展霄没有反应过来,直接栽到了地上。
回去后,值班的护林员看到陆展霄磨破了的工作服,问:“怎么出去一趟后变得这么灰头土脸了?”他挑眉:“不小心被月亮弄得栽了个跟头。”
值班的护林员不解道:“月亮,这天色哪里有月亮?”齐玥心跳如擂鼓,只听陆展霄答非所问地继续说:“月亮被云遮住了,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看得到。”
假期快要结束时,齐玥完成了报道稿,从护林员和森林植被的角度呼吁大家要保护森林,这篇文章刚投放到网上就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过了几天,陆展霄返回值班室时看到了一脸严肃的指挥长,他将从网上打印下来的贴子递给陆展霄:“最近很多人因为看了一则报道慕名而来。这片林子附近地势情况特殊,要是慕名而来的人没有做好功课,遇到危险了怎么办?护林员的身上背负着沉甸甸的责任,这份职责不仅是对森林的守护,还包括人们的安全。”
黄昏的光芒洒在山坡上,齐玥找到陆展霄时,只见他拿了根狗尾草在手里把玩。齐玥坐到他身旁,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在想什么呢?”
陆展霄眺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漫不经心道:“我想着,等放了护林假,就要到市里走街串巷,去春熙路,我要去吃钟水饺,还要吃担担面、肥肠粉……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跟我一起去。”
齐玥内心一片雀跃,过了两秒,装傻道:“啊,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陆展霄声音听上去很愉悦:“等到天气凉快点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川剧吧。这下,你听清了吗?如果没有,我可以再多说几遍,直到你听清为止。”
齐玥心跳加速,嘟囔道:“听清了,听清了。”这样的陆展霄和平时相比,总有些不一样。
天色暗了下来,齐玥看着前方依次相连的山脉,在心里许了个愿——如果可以,我不仅想和你一起感受市井生活,还想和你一起并肩看人间烟火。
齐玥是在论坛管理员联系到自己,说要删除帖子时发现不对劲的。
通往林区的那条大路被封锁了,出租车司机指向前方闪烁的监控,抱怨道:“听说前方的林场出现了大量观光者,从旅游博主到普通游客,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从哪里听说的这片森林。”
林区的公告栏前贴了一张通知书,说是由于林区附近的湖岸植被稀疏,出于安全考虑,请游客自行返回。
齐玥去了值班室,护林员是个生面孔,得知她要找陆展霄,愣了一下:“小陆啊,他前两天处理完几个游客破坏林区植被的事,就把行李运走了。”
齐玥环顾四周,看到陆展霄平时看的书都已经不见了,他的绘画本还放在一旁的木桌上。在画纸的空白处,他写了几句话:“我再见七月,又再见七月。我来不及和七月告别,风就已经吹乱了我的衣角。从前林子里只有雨声、鸟鸣声,我独自来,又独自走。从白昼到黑暗,我一直走,在下个七月,我望见了一轮月亮。”
一种微妙的感觉蔓延到齐玥心底,想起初见时,陆展霄讷言的样子,以及逐渐熟悉后,他偶尔露出的笑容。陆展霄,你是在写七月,还是在写齐玥呢?
“了解到了。”值班护林员打断齐玥的胡思乱想,“小陆实习期到了,回学校交材料去了。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吧?打过去问问不就知道了。”齐玥回道:“我从前几天就开始联系他了,可他总是不在服务区。”
一直到开学,齐玥还是没能联系到陆展霄。后来的日子里,齐玥偶尔经过春熙路,总会不经意想起陆展霄说过的话。
从陌生到熟识,慢慢延伸出的那些细枝末节,原来只有我当了真。相交线的另一端,是橡皮抹去后,无结论的答案。
是唏嘘的幻想。
两年后。
齐玥望着滚到山坡下的手机,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地势,而后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她脚还没踩稳,只听“啪嗒”一声,口袋里的记者证跟着掉落,坡道上的黄土块散落了大半,她跌到了低矮的坑地里。
“夏季是森林火灾的高发期,”陆展霄正在指导小助手对林区的防火设备进行盘查,“在责任区要全天候巡查,杜绝起火隐患。”
齐玥听到脚步声,努力憋着一股气伸出手,拿起口袋里的铃铛用力地挥了挥。小助手顺着响声看去,拉了拉陆展霄的衣角:“老大,你看那儿。”
陆展霄察觉到不对劲,吹了一下哨子,指挥小助手将材料包里的安全绳拿出。他将绳子丢下去,语气干脆道:“爬上来。”等了几分钟后,仍然不见那头有动静。陆展霄探出头,和齊玥四目相对,二人俱是一怔。“我爬不上来,脚崴了。”齐玥仰头,声音听着委屈极了。
等陆展霄把齐玥拉上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了。齐玥揪着陆展霄的衣襟,刚迈出一步,脚底板就火辣辣地疼。看出她的难受,他蹲下身将她背起。
到了林区附近的医护室,医生将沾了药水的医用棉签按到齐玥的脚踝处,她“嘶”了一声,下意识地掐住身旁人的手腕。陆展霄不自在地轻咳:“过去这么久,你的坏毛病还是一点没变。”
“什么?”齐玥不明就里。
“独自乱闯进陌生的领域。”
半小时后,一个少年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慌张地蹲到齐玥面前,语调关切:“你磕到哪里了?我不是说了,采访素材我来找就好了。”
那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才注意到冷着脸站在齐玥身边的陆展霄。他朝陆展霄鞠了一躬:“谢谢你救了我们玥玥。”
“路寻,”齐玥搭住他的肩站了起来, 看也不看陆展霄,“走了。”
“喂,你跟那个摆臭脸的人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
“怎么可能?我才不信。”
隔着过道的长廊,齐玥和那个叫“路寻”的少年呛嘴的声音还能传进陆展霄的耳朵。偏偏小助手不识时务地问陆展霄:“老大,你说刚刚跑过来的那个小帅哥会不会是那位记者的男朋友?”
齐玥的团队要策划一期和森林常见植被有关的科普主题,上级让陆展霄作为负责人带领他们进入林区。
注意到陆展霄左顾右盼地打量,背着采访用具的路寻假意叹气道:“唉,别找了,玥玥今天休假,你看不到她的。”
路寻事多,没一会儿就惹出了不少是非,齐玥闻讯赶来时,只顾着要盘问路寻,一个满怀,就和陆展霄撞到了一块儿。陆展霄垂下眼,喉结滚动,不自在地说:“别担心,他好好的。”
明明都是主要负责人,几天下来,陆展霄和齐玥却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没有半点交集。
当天傍晚,林区举办了一场晚会,电视台里的人和林区工作人员日渐熟稔,大家都无拘无束地坐在草坪上闲聊。
陆展霄独自坐在放演出道具的材料区,不知在想些什么。路寻挨着齐玥坐在一块儿,他嘟囔道:“你看上的人,那么严肃,简直就是座冰山,不可撼动。”齐玥被他说得面红耳赤, 反驳道:“什么呀?你不要乱说。”
到了周末,路寻煞有介事地再次踏入值班室,拉了把椅子坐到陆展霄对面,指向挂在墙上的框画:“陆老大,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这画会不会是你爱慕的人画的,才会这么郑重地裱起来?”
“你说对了一半,”陆展霄顿了顿,“只是我单方面的念念不忘。”
路寻听陆展霄说起了那年的事:“那时因为有个新林区缺人手,加上没负责好大批量游客过来的事情, 上级让我思过, 就派我去那里了。刚到新林区没几天,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就发生了林火。我和一起过去的前辈去运送灭火物资和食物,在前线待了一个星期,回到宿舍时,才发现手机不知什么时候丢了。”
陆展霄继续说:“我借了前辈的手机想要和她联系,只是,那片森林里信号不好,经常不在服务区。等我后来回去补办了电话卡, 却怎么也联系不到她了。”说完这些,陆展霄长长地吁了口气。
路寻问他: “ 因为护林工作, 让你和那个‘ 她 断了联系,你会不会感到遗憾?”
陆展霄点头,随即道:“这份工作是信仰。所以我必须挑起责任,把和护林有关的一切视为头等大事。”听了他的回答,路寻先是“啧啧”两声,又扬起手机,通话页面亮起,他朝那头问了句:“姐,你有在听吗?”
陆展霄霎时傻眼了,原来路寻并非齐玥的男朋友。路寻扬扬眉:“那些心意跟我说是没有用的, 齐玥这人, 一向都比较傲娇。”
“路寻,”齐玥的喊声遥遥传来,“小心我把这段时间你闯的祸全部告诉姑姑!”
采访期结束那天,林区组织了最后一次聚餐。远远地,齐玥看到陆展霄朝自己走过来,面带微笑地越走越近。
陆展霄的手心布满了汗,忐忑地询问: “ 齐玥,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下个七月看看,一起去走街串巷吗?”齐玥看着他,“扑哧”笑了。她眨眨眼:“如果你不介意,不止七月,还有其他的十一个月,我们都可以一起去看看。”
他再见七月,又再见七月。转角再次相见后,他不再彷徨,她不再逃避,他们一起约好,走向下一个七月,奔赴白昼前的月亮。
//摘自《花火》2021年8月A,本刊有删节,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