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玫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
2021年是中国艺术研究院建院七十周年的光荣之年,我所供职的音乐研究所是建院初期最早成立的几个研究所之一。如今接到邀约撰文回顾我与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渊源故事,荣幸之时,自己学术成长之路上的许多往事也如旧电影般涌上心头。
1978年,当我收到第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学音乐,当演奏家,因此,我放弃了中文专业的就读资格,直到1982年才正式开始音乐专业的学习,这意味着我为自己选择了一条音乐人生的道路。虽然怀着当演奏家的愿望进入大学校园,但音乐理论课程却让我更感兴趣。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上大学前,我读过丰子恺先生的《近世十大音乐家》和卡尔·聂夫的《西洋音乐史》,我甚至记得在70年代最普遍的露天电影院等待电影开始之前,借着黄昏微弱的光线努力阅读五线谱谱例,想感受那个旋律的一个瞬间。因为没有听过那些杰出的作品,从当时的阅读中我只是抽象地知道了西方音乐史的轮廓,并且感觉到音乐史的写法与其他文体截然不同,这是作者对丰富的音乐资料进行分析研究后形成的定论。1982年年底,沈知白先生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纲要》出版,当时定价六毛,这是我读到的第一本关于中国古代音乐史的著作。但既然是纲要,当然就不是音乐史写作的完成式。如贺绿汀先生在前言中所言:“这是一本提纲式的讲稿……似乎还远未完成。”这本约7 万字篇幅的薄册子,读起来意犹未尽,特别是作者对一些史实只是简单介绍,让我更想知其究竟。当时我们还开设了中国古代音乐史课程,所用的教材是音乐研究所的吴钊、刘东升两位老师合著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略》。这本“史略”也让我更想知道“详”,于是,开始啃起杨荫浏先生的经典之作——厚厚的,上、下两册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稿》。就这样,我在书海的漫游中知道了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
杨先生这部厚重的经典之作,在勾勒每个历史阶段的音乐事件和学术意义时,有几乎三分之一的篇幅是关于各时代人们在乐律学领域的探索,对古人的得失成败,分析深入。对于这部分的书写,体现出乐律学的学科特点,它所具有的严谨性和对读者的知识结构的高要求,激起了我对乐律学的极大兴趣。幸运的是,在那个“科学的春天”到来的年代,音乐研究所几位前辈学者陆续出版了自己一辈子的学术结晶,随着杨先生1981年出版了《中国古代音乐史稿》,缪天瑞先生也于1983年出版了《律学》(增订版),这使我的学习热情立刻找到了具体的落脚点,花了许多时间钻研律学。
由于在大学读书期间对音乐理论的兴趣,我对音乐生涯的想象已经不只是当一名演奏家,而在毕业时又正面临着国家的经济改革,全社会的关键词是“责任制”,体现在艺术领域就是艺术团体经营的“双轨制”和流行于全国的“走穴”演出,这与我自幼心目中的演奏家形象大相径庭。这些原因让我放弃了以音乐表演为生的理想,选择了去《新疆艺术》杂志社当编辑。
我所供职的《新疆艺术》期刊当时有个立刊主导纲领,就是把这个刊物办成“丝绸之路”文化研究的阵地,所以,我每日阅读稿件多涉此论域。地处新疆这个古代丝路必经之地,丰富的文化遗迹给艺术家们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灵感,也给文史哲各领域的学者们提出了许多研究命题,产生了丰富的艺术作品和研究成果。而我在这个艺术和学术的氛围中,在研读学习古代音乐史和一些丝路文化研究的论著过程中,有一个强烈的心得,那就是“文化西来说”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在创作和研究中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大量的研究着力于勾勒文化东渐的规模、内容以及对当时中原文化的影响。这让我产生了一个疑惑:文化交流在客观上应该是双向的,为什么只探讨文化西来而没有反向流播?于是,我用从杨先生的《史稿》中学习到的研究思路和方法,在图像资料、史料和文学作品信息中的蛛丝马迹来寻找材料,并将它们建立起逻辑联系,写成了《古筝西渐探微》。在这篇文章中,我还运用从缪先生《律学》中学到的知识做了一段古筝上运律实践的分析。有朋友读过后说:“我认识每一个字,但说的什么一概不懂。”我听了心里不免有点得意,以为这表明我的写作已经有了“高深”的学术性。虽然今天想来还是比较幼稚,但我当时的确有着强烈主观意愿要从音研所前辈的学术叙事中学习研究方法。
1987年夏,考察库车地区石窟,此为在克孜尔石窟前的荒地上与新疆学者霍旭初、维吾尔族石窟保管员合影
1992年夏,在塔什库尔干的田野工作途中,和塔吉克族牧民一起等待河对岸的牧民骑马接我们过河
1987年夏,我因工作项目需要,跑遍了新疆南部的石窟和吐鲁番地区的石窟,此外,还于1986年、1988年两次前往莫高窟朝圣般地细细考查了几乎所有的石窟,后来就很少有机会再进行如此完整、系统的观摩了,因为莫高窟出于保护措施,有些洞窟已不再开放。这些经历,最后形成了两篇音乐图像学研究论文:《新疆石窟壁画中的汉风乐器》《箜篌变异形态考辨 ——新疆诸石窟壁画中的箜篌种种》,并分别发表于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主办的《中国音乐学》1991年和1994年的第4 期,至今还常被各地相关专业的研究生导师作为范文用来指导学生,《箜篌变异形态考辨——新疆诸石窟壁画中的箜篌种种》这篇文章还被收入《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
)“箜篌”条目的参考资料中,其英文版还于2014年发表在国际英文期刊Music In Art
上。在做编辑工作的7年中,我在内地和香港地区的报刊杂志上发表了数十篇学术论文和艺术评论文章。就这样,我在音乐研究所学术前辈的引领下,向着学术之路蹒跚前行。1988年,我和新疆的作曲家周吉、邵光琛先生合作创作了古筝独奏曲《木卡姆散序与舞曲》,这个作品以鲜明的风格及其独创性,成为问世以来被演奏最多的作品之一,并被收入进多本古筝曲集。已故学者席臻贯曾撰文评价此作品“在学术上有着独特的分量,可谓艺术与学术氤氲醇化为一炉”(《音乐爱好者》1990年第6 期),认为此作品有着学术性之负载。很显然,这样的发展方向是我从对音乐研究所前辈的学习中渐渐形成的。
1990年夏,中国乐器国际比赛获业余古筝组一等奖,图为获奖后的演出照
中图:1997年,在福建永定客家土楼了解当地民俗
右图:乡间行,与惠安女成了姐妹
在音乐研究所比我年长的学者中,我对黄翔鹏先生是陌生的,甚至连先生的模样都记不起来了,但他的学术道路对我的影响却是深刻而长久的。记得1991年我报考音乐研究所的研究生时,为了免除重复进京参考的路费,研究所专门为我在初试期间安排了复试环节的面试,那是我和黄先生唯一一次面对面的接触。那时,恭王府显得破败凋零,远没有今天的王府气派,但却是全国各地学者心目中最钦慕的地方。我在一个光线昏暗的小屋里,心情兴奋地等待着,当郭乃安先生、黄翔鹏先生及其他几位所里的前辈依次入场时,我心中的兴奋达到极点。现在想来,也在问自己,为什么当时不是考生应该有的紧张忐忑,而只有兴奋呢?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我得到了一次与大师们对话的机会,为什么要让那没用的情绪干扰到我呢!在面试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老先生们对我这位年轻后学的宽厚态度。他们让我谈谈为什么要报考音乐学专业,我问我可以说得长些吗?他们说,你随便说。于是,我从幼儿时的会唱歌说到“文革”中无学可上,掰着手指学识谱;从做了张古筝学《渔舟唱晚》到放弃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一门心思想当演奏家;从对敦煌壁画南北朝画风的着迷,到对音乐图像学产生兴趣;最终,回到了我对“中立音”问题的困惑……我漫无边际地说呀说,前辈们静静地听呀听,没人打断我的“信天游”。按照考试要求,我被要求弹奏一首乐曲。为了这次学术对话的机会,我准备了技术难度不高,却具有史学意义的客家筝曲《出水莲》。由于担心被质疑演奏能力,我还准备了另一首难度较高的作品。不过这首《出水莲》果然引起了黄先生等“考官”对历史上客家民系迁徙在音乐史中留下的痕迹的感慨。音研所不以演奏技术判断人的音乐修养,没有人要求我表演技巧,客家筝曲中所透露出的中原声韵和南国滋味才是理论家们更在意的。
这次考试终因英文成绩而败北,没过多久,周吉捎来了黄先生的鼓励:李玫很不错,不要气馁,再来!那次考试我还有另一个收获。黄先生托我给新疆音协秘书长带去他的论文集《传统是一条河流》,我回到乌鲁木齐后,和秘书长说这本书先借我看看吧,从此书就归我了。以今天出版装帧的标准来看,这本书的纸张、印刷和装订都太粗糙了,但它却带给我丰富的学术营养,书中所涉及的许多学术议题,成为后来我关注的重要论域。
乐律学是音乐学的基础,也是音乐研究所学术传统的核心,这从杨荫浏、黄翔鹏先生的学术论著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我虽然不是音研所前辈的入室“嫡系”弟子,但从愿望到行动都是以研习乐律学理论为重,所以我把自己定位为音乐研究所的私淑弟子,通过认真研读众前辈的论著,私淑诸人。在我的学术研究道路上,由于音乐实践的原因,我从一开始就确立了以“中立音”现象研究作为目标,并且把杨荫浏、缪天瑞、黄翔鹏先生的相关研究以及阶段性结论作为对这个论题研究的起点。
2013年,在伊斯坦布尔参加国际音乐图像学会议,担任会议主持人
在全面寻找有关“中立音”现象研究既有成果的过程中,我看到了赵宋光先生在这方面的元理论表述。他深刻而清晰地阐述了在音乐流动中“中立音”形成的数理本质,这是在以往的研究表述中从未见过的一种思辨方式和陈述方式,它和中学时代我们得到的数理化三科思辨论证的训练是一致的。这很吸引我!毫无疑问,我做了赵先生的学生,开始系统地学习赵先生的音乐形态学理论。为了揭开普遍存在于中国广大区域的“中立音”现象之迷,在赵先生的启发下,我将目光投向更久远的历史深处。匈奴、鲜卑、羯、氐、羌以及他们的先民在中国大地上驰骋纵横的历史陈迹与含“中立音”音调的地域分布必然有着不简单的关系。以乐律学理论为基础,用乐律学所提供的分析方法作为研究抓手,我开始细心地对“中立音”现象进行形态学和民族音乐学的研究,从而实现了“中立音”现象理论解释的原定目标。赵宋光先生于20世纪60年代在音研所的工作经历及研究成果的积累,不仅为我后来的学术道路提出了一个又一个学术任务,也实现了我作为音研所弟子的愿望。
李玫:《“中立音”音律现象的研究》《中国传统乐律学》《东西方乐律学研究及发展历程》
赵先生在音研所工作期间,有一个重要的研究成果,即关于中国古代音乐理论“燕乐二十八调”的内在结构阐释。他的研究领域和研究方法在音乐研究所的整体学术氛围中是那样的浑然一体,他和杨荫浏先生有同有异的理论方法和实践特征如同前后相继并不断生长的音乐研究所学术之树上的繁枝茂叶,各显风华,但都根植于厚重的中国学术传统中,也都具有近现代科学发展给人文学科打上的烙印。赵先生在音研所工作时期的成果《燕乐二十八调的来龙去脉》(1964年4月油印本)集合为音乐研究所学术成就的一部分,这个成果成为20 多年后撰写《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燕乐二十八调”大条目的基础。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在建所伊始,就集结了全国最顶尖的学者,建立了比较完整的学科布局,乐律学是学科理论的基础,目光聚焦在活生生的音乐实践中,同时又投向久远的历史源头,观察每一种音乐事项形成的来龙去脉,这种学术风格包含着即时性和历时性的双重视角,形成了音乐研究所特征鲜明的学术传统。前辈们的学术论著至今仍然具有强大的学术影响力,很多议题的结论或观点是所里前辈们在长期的探索实践中形成的共识,而且呈不断发展的趋势,并没有一论定终生。比如杨荫浏先生在生命末年,仍有文章反思自己数十年前的结论,修正过去自己曾经发表的观点;缪天瑞先生的《律学》经三次修订和增订,还在不断打磨;黄翔鹏先生笔耕勤勉,除了在三部论文集和一本《乐问》中讨论丰富的中国传统音乐问题外,还用一本《中国传统音乐一百八十调谱例集》对自己的理论进行实证研究。我徜徉在这条学术之河中,不断成长、成熟,承蒙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各位前辈、学长的关爱,2000年获得博士学位后,我就来到音乐研究所工作,从此我的学术小船终于驶入向往已久的港湾。
在音乐研究所工作的前十年,我出版了《东西方乐律学研究及发展历程》和《中国传统律学》,这两部新著不仅努力改善了此领域原有成果中学理表达方面的不足,还提升了方法论意识及分析手段,增添了许多过去同类著作中没有的内容,特别是一直围绕着乐学实践来谈律学问题,使长期以来律学研究的冰冷面孔变得生动而富有现实意义。乐律学前辈赵宋光先生在《东西方乐律学研究及发展历程》一书的“序”中指出:“利用信息时代的传媒,利用国际文化交流的崭新渠道,获取了许多前所未知的史料,进一步拓宽视野。这是我几十年来做不到的。这令我在通读这部书稿时由衷涌起阵阵感激之情。”
在杨先生和赵先生的“燕乐二十八调”研究的基础上,我展开了进一步的研究,终于在经历了15年的冷板凳后,出版了《“燕乐二十八调”文献通考》。这项工作是对前辈学者研究成果的继承与超越,弥补、修正了以往研究中存在的不足。这样的自我表述并不是妄自尊大,而是学术研究和学术史发展应该做的,因为我有幸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也因为科技信息技术的发展,让我有幸得到了更为丰富的资讯,看到了更多的文献。
李玫:《“燕乐二十八调”文献通考》
在音研所这个港湾感受到的学术熏陶和激励,令我在学术的道路上能够心无旁鹜,时刻准备着在一个新的议题上再次出发。有同事看着我这些年所关注的领域以及所有的学术表达,很感慨地说:“你真正继承了音研所的学术传统。”我听了这样的评价,如同获得一枚荣誉很高的奖章般高兴。
我没有机会亲身感受杨先生、黄先生讨论学术时的状态,但在赵宋光先生身上却可以看到,无论身体多么孱弱,一旦论及学术问题,他的生命之光就燃烧起来。在音乐研究所这20年的学术生涯中,我对王国维用宋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所寓意的学者境界有了渐行渐深的体会,而且这体会带给我真正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