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和她的羊皮褥子

2021-12-29 00:00:00刘克俭
军嫂 2021年10期

2020年国庆节前,老伴让我翻晒被褥,我不由想起了二姨家的那条羊皮褥子。

二姨名叫张秀芝,1926年出生在长城南麓的西密坞村,家境普通,有兄弟姐妹6人。1944年,二姨嫁给了热河省青龙县(今属河北省秦皇岛市)王台子村的王友凤。尽管两村距离只有十多公里,但王台子村在长城北麓,两村被长城相阻隔。当时,侵华日军在王台子村附近建立了“集团部落”,当地群众称之为“人圈”。(“集团部落”是日本侵华战争中的暴行之一。日军强制将中国村民迁移至其中,定量供给村民粮食,并设置严密的封锁线。)

他们结婚时,不得不居住在王台子附近日军建立的“集团部落”里。为了自己的安全,二姨结婚的新衣裳只穿了3天,“回门”后,就恋恋不舍地脱下收藏起来,穿上了婆婆特地给她准备的破旧衣裳。“集团部落”里,瘟疫流行、缺医少药,二姨每天吃糠咽菜,还得往自己的脸上抹些锅底灰丑化自己。

二姨父王友凤一表人才,是世代中医家庭的独生子。二姨怀孕后,公婆特地把自己铺了多年的羊皮褥子撤下来送给她。二姨不肯要,婆婆拉着她的手说:“好儿媳,咱们王家天天盼孙子,你怀的是我们王家的骨肉,千万要自己保重啊!”

二姨父也说:“咱们收下吧!别辜负父母的一片好心啦!”

白天,二姨父与“集团部落”里的男人一起给日军挖战壕,二姨尽管行动不便,但也力所能及地抢着干些家务。晚上,在四面漏风、潮湿的简易房里,夫妻俩铺上羊皮褥子,感到特别热乎。

行动不便的二姨,把结婚时亲朋好友“添箱”的银镯子、金耳环等心爱之物,拿出来让二姨父给伪保长送礼,最终逃出了“集团部落”,投奔到长城南麓的娘家。

长城北麓有“虎”,南麓有“狼”,逃到哪里都难。西密坞村三天两头遭遇日军扫荡,乡亲们也不得安宁。二姨父经常夜里背着二姨逃难,跑到村外的山林里,盖着星月,铺着羊皮褥子在地里睡觉。

他们的儿子王久存出生后,二姨父跟二姨商量:“我想当民兵,多消灭一个鬼子,中国人就多一分安全。”就这样,二姨父成了村里的民兵,有时还跟着迁(安)青(龙)平(泉)联合县三总区区长李树庭带领的武装队去抬担架、配合冀东八路军12团的游击战。

1945年夏,日军的“三光政策”更加残忍,很多乡亲都惨死在日伪军的屠刀下。二姨父忍无可忍,把二姨和儿子托付给岳母一家,参加了八路军。

二姨父走那天,二姨抱着1岁的儿子,恋恋不舍地前去送行。她特地把那条羊皮褥子塞给二姨父。二姨父担心二姨娘俩跑讨伐宿树林,推脱再三不肯带走。

二姨急了:“我们娘俩有全家人照顾,你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必须带上,铺上羊皮褥子腰上就热乎。你看见这褥子,就会想到父母妻儿还在鬼子的刺刀尖上熬日子。”二姨父热泪盈眶地接过羊皮褥子,塞到行军背包里上了前线。

那段时间里,只要西密坞村旁路过八路军,不管多忙,二姨都要带着儿子,拎上一壶水,拿上应季的水果,站在路旁慰问。部队来村里安营扎寨时,她热情地腾出一间屋子来,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让八路军住。她还给战士们缝补衣裳,把家里的瓜果拿给他们吃。她说:“看见你们,我们娘俩就像看见亲人一样高兴。久存,快叫叔叔!叫大伯!叫爷爷!”

二姨父跟着八路军南征北战,日本投降后,又参加解放战争,曾经两过家门而不入。第三次,部队在附近的提岭寨村宿营休整,营长特地让他探家2天。时隔两年多,二姨父终于回到家中。这时,王久存快3岁了。

提起那条羊皮褥子,二姨父对二姨说:“它可立了大功了,经常给连里的伤病员铺,隔潮又保暖,铺在深山野林里,就像睡热炕一样暖和……”

1947年4月,时任班长的二姨父带领战友,在河北省昌黎县安山执行破坏敌人铁路交通任务时,遭遇敌人巡逻队袭击,英勇牺牲,年仅23岁。

在整理二姨父的遗物时,领导把那张羊皮褥子收藏起来,后来送到二姨家。二姨看见饱经战火的羊皮褥子哇哇大哭。为了找到和丈夫铺羊皮褥子、同床共枕的感觉,她便把羊皮褥子晒巴晒巴又铺上了。好多人劝她用“灰水”(水中加草木灰)洗刷洗刷再铺,她就是不听。她说:“我就是要闻闻当兵的火药味!”

1985年,张秀芝(前排左一)与家人合影

新中国成立后,西密坞村特地给二姨家分了一处三间瓦房的小院,就在我姥姥家斜对门。

好心人劝二姨改嫁,她说:“我和王友凤是恩爱夫妻,我不想再嫁别人。我这一辈子就是要把儿子抚养成人,才不会愧对友凤的牺牲。”

1976年8月6日,唐山大地震后,当时王久存在大崔庄粮库当警卫,因震情缘故值班回不了家。我在首钢矿山公司水厂铁矿上班,二姨叫我到她家的抗震救灾简易棚里,让我代笔给抗震救灾的解放军写了一封慰问信,并捐出了羊皮褥子。她在信中说:“我特意把王友凤班长铺过的羊皮褥子拿来,让兄弟们铺在废墟上,暖暖身子……”

事后,二姨语重心长地说:“那张羊皮褥子是我和友凤唯一的念想,但送给抗震救灾的解放军兄弟,我不心疼!”

1998年秋,王久存因肝炎病逝,二姨在古稀之年痛失独生子。二姨忍着白发人送走黑发人的悲痛,伴着孙子和孙媳妇、哄着重孙子过日子。

2000年夏,二姨离开了人世。20多年过去了,她家那条羊皮褥子背后的故事在西密坞村仍有人传扬,而她向我讲述往事的画面更是经常浮现在眼前。

(作者为首钢集团退休职工)

编辑/吴萍霞(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