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汤山这个名字,对大多数人来说很陌生,它坐落在北京市昌平区。南面山脚下是因山得名的大汤村,西北山脚下是中外闻名的中国航空博物馆。自有“航博”后,大汤山之名就被“航博”所替代,人们只知“航博”,不知大汤山。但大汤山的名字一直在我心里,因为那里留有我人生的足迹。
1965年春夏之交的某个周日,我与某部无线电师何孝明相约,去爬离沙河机场最近的大汤山。当时我们正在恋爱中。
9点左右到了山脚下,那时的大汤山还是座秃石山,更无“航博”。我俩顺着山岭小道,向200多米高的山顶攀登。登上山顶时,已是满头大汗。
山顶多石头,我俩各选了一块平坦的石头,面朝机场坐下。情侣约会,自然少不了谈情说爱:“孝明,我俩相爱应该感谢陈志英大姐(新中国首批女飞行员)。”
“为啥?”
“如果没有她,我俩就不会相遇。”接着我给孝明讲了我在航校坐“过山车”的经历。
1958年初春,我们转外场飞行之前,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校政治机关对每个学员的表现,以及家庭情况和社会关系,重新进行了严格审查,一些女学员因各种原因被淘汰,其中包括我。当时,陈志英从北京西郊机场借调到航校负责我们的培训,宣布淘汰名单前,她便找我谈话,要我做好被淘汰的思想准备,正确对待组织分配。听到“淘汰”二字,我犹如五雷轰顶,但还是强忍悲伤点了点头,然后跑到厕所里大哭一场。
当我打好背包准备离校时,陈大姐将我领到她的办公室,对我说:“晓红,大队党委又慎重研究了你各方面的情况,决定让你留下来继续学习飞行。”
意外降临的喜讯,让我乐傻了。清醒过来之后,我拉着大姐的手不停地说:“谢谢您,谢谢您!”
“你别谢我,让你留下来学飞行,是大队党委集体研究决定的,你应该感谢党。你一定要好好飞,不要辜负党组织的期望。”
听完这段往事,何孝明很感慨:“千里姻缘一线牵,没有陈大姐,没有大队党委的那个决定,你我天各一方,不可能走在一起。是党改变了你的命运,也改变了我的命运。否则,我上哪里去找你这样会飞又漂亮的媳妇?”
“啥媳妇,我们还没结婚,咋成你媳妇啦?”
“迟早的事,我心中有数,你跑不了。”
太阳偏西了,该归队了。我和何孝明披着金黄的阳光,迎着远方的云霞,穿过田野村庄,带着欢笑,带着幸福,回到了机场。
20世纪60年代末,大汤山修建了洞库。1986年10月,洞库改建为中国航空博物馆,1989年11月对外开放。
2012年3月8日,空军政治部在北京举行纪念空军第一批女飞行员首飞60周年座谈会,我作为特邀代表出席。
3月9日上午,会务组安排与会人员参观“航博”。40多年后再进大汤山,感觉旧貌换新颜,昔日的荒山秃岭,如今全被茂密的树林覆盖。山下的荒原田野,已是停满各型飞机的宽敞展区。进门不远处便是2009年建设的英雄广场。广场上耸立着雄伟壮观的“空军英雄纪念墙”。纪念墙由“英烈墙”和“英模墙”两部分组成。“英烈墙”上镌刻着1772位空军英烈的名字,其中就有我的恩师陈志英。
看到“陈志英”三个鲜红大字时,我热泪盈眶,一些往事又在脑海里浮现。
1966年春,空军运输机某部决定培养直升机女飞行员。女飞行员飞直升机在中国还没有先例,为确保改装成功,部队党委决定由已是某团副参谋长的陈志英,率领2名空军第二批女飞行员中的佼佼者潘隽如、韩淑琴,开创中国女飞行员飞直升机的历史。陈志英成为中国首位直升机女指挥员。
直升机执行任务常去的地方,多是偏远山村、荒山野岭,环境异常艰苦,一般人很难适应。但在陈大姐的带领下,她们克服了一切困难,顺利完成了改装任务,不久都成了主力机长,开始执行专机、抢险救灾等重要任务,为后来大量培养直升机女飞行员积累了经验、闯出了路子,为我国妇女航空事业作出了新的贡献。
1968年7月25日,陈志英作为机群任务的指挥员,率3架直-5型直升机,执行送一个外国军事代表团去天津杨村机场的专机任务。当日7点35分,陈志英乘坐3584号直升机先行从西郊机场起飞,向天津杨村飞去,驾驶直升机的机长是潘隽如。
8点15分,潘隽如驾机飞临杨村机场,对正跑道高度下降至300米时,突然操纵失灵,直升机产生左坡度急剧盘旋下降。因故障发生得太突然,高度太低,潘隽如来不及处置,甚至连一句向指挥员报告的话都没来得及说,飞机就摔在离跑道头4公里的地上,陈志英等10名乘员全部遇难。当时的陈志英,年仅39岁。
陈志英牺牲后,中央军委授予她烈士称号,并给予她很高的评价,称她不仅是中国女飞行员的一面旗帜,也是全中国妇女的一面旗帜。
陈志英和潘隽如牺牲的前一天下午,调机来到西郊机场后,我还和她俩一起游过泳,晩上我又专门去招待所看望她俩。陈大姐鼓励我:“晓红,你到了机关也要争取多飞,多立新功,回报人民,回报党。”没承想,这竟成了她对我的最后遗言。
面对英烈墙上陈志英的名字,我暗自发誓:“陈大姐,我要终生践行您的遗言,‘多立新功,回报人民,回报党’。”
2021年7月27日下午,我作为嘉宾应邀参加中央电视台国防军事频道《强军故事会》节目的录制,地点还是中国航空博物馆。
第三次走进大汤山,在展区见到了一架绿色雅克-18教练机——这是我在航校飞过的机型。触景生情,一段五味杂陈的往事顿时涌上心头。
1958年4月1日,我们正式开飞了,飞的就是雅克-18初级教练机。先由教员带我练习地面滑行。前面几次完成得很好,最后当我把飞机滑回停机坪准备关车前,发生了一件令我终生悔恨的事:因刹车动作太猛,飞机“拿了大顶”(机头冲下机尾翘起),将机头前的螺旋桨打坏了一叶,造成地面三等事故。
事故发生后,我不知所措,泪水夺眶而出,红着脸、低着头不敢出座舱见人。很快,陈志英等领导来到飞机前,让我离开座舱,并说带飞阶段出的一切问题由教员负责,让我接受教训好好飞,不要影响情绪。
但我还是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事故的阴影总纠缠着我。由于怕再犯错误,空中不敢操纵,头几个飞行日我掉了队。对我期望值很高的陈志英,见我被地面事故吓得在空中不敢做动作,及时找我谈心:“晓红,你的飞行机会来得多么不容易,大队党委研究了多少次,同志们给你说了多少好话,你难道就不珍惜吗?你忘了自己是共产党员吗?你要知道,空中不敢做动作,等于白飞,白白耗费航材航油,浪费劳动人民的血汗钱。好好想想,你究竟还想不想飞,敢不敢飞?”
陈志英语重心长的一番话,使我猛然醒悟:我的“白飞”,不仅辜负了党的厚望,浪费了劳动人民的血汗钱,也对不起自己的付出。近两年的苦和累我经受住了,难道就这么一个跟头栽到底,再也爬不起来了?我是共产党员,我不能就这样滑下去,我要迎头赶上!
思想包袱放下了,飞行时手脚就放开了,技术动作掌握起来也就快多了。我虽然晚一些放单飞,但越飞越好,很快进入了优秀飞行员的行列,1958年12月,我以全优的成绩毕业,并荣立了三等功。
如今,当我再次站在雅克-18教练机前,望着机头那副螺旋桨,我仿佛又见到了陈志英高大的身影,又听到她亲切的教诲。是她用党的阳光照亮了我的航程,用党的雨露孕育了我的“双翼”,我永远感激她。
这师恩也是党恩,党恩如山一般坚实、厚重,如山一般巍峨、永恒。
(本文原载于2021年9月24日《中国航空报》。作者为新中国第二批女飞行员,退休前为空军某部飞行大队副大队长)
编辑/吴萍霞(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