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爱诗书还似我荣兼将相不如君——谈白居易与李绅的友情

李 锋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学院，山东淄博 255130）

每当谈到中唐时期的新乐府运动，有一个人不能不提及，那就是白居易与元稹共同的好友——李绅。元稹在《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并序》中言：“予友李公垂贶予《乐府新题》二十首，雅有所谓，不虚为文。予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盖十二而已。”[1]319明代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云：“元和中，李绅作新乐府二十章，元稹取其尤切者十五章和之，如《华原磐》、《西凉伎》之类。皆讽刺时事，盖仿杜陵为之者，今并载郭氏《乐府》。语句亦多仿工部，如《阴山道》、《缚戎人》等，音节时有逼近。第得其沉著，而不得其纵横；得其浑朴，而不得其悲壮。乐天又取演之为五十章，其诗纯用己调，出元下。世所传白氏《讽谏》是也。”[2]53由此可见，“新乐府”这一名称，出自李绅的《乐府新题》。李绅所写的《乐府新题》二十首诗已经散佚，但是我们根据元稹、胡应麟的记述，仍然可以把新乐府产生的前因后果梳理得一清二楚。同时，我们还知道了新乐府最大的特点，那就是“雅有所谓，不虚为文”，要反映严峻的“社会现实”。正是由于李绅的开创之功，以及元稹与白居易的大力推动，张籍和王建等人的积极参与，才有了后来人们赞誉有加的轰轰烈烈的新乐府运动。这个“新乐府”的首创者李绅与白居易的关系如何，本文拟从二人交游和往来的诗文中加以厘清，以期拓展对白居易交游情况的研究。

一、白居易与李绅交游概述

白居易与李绅交往的桥梁，是白氏前半生的挚友元稹。元稹《莺莺传》载：“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余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1]677这一年是贞元十八年（802 年），李绅三十岁。诗歌涉及的崔莺莺之事对于元稹而言属于私密之事，元稹却告诉了李绅，这说明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后来，通过元稹的引荐，李绅又结识了白居易，由于二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很快便成为知己。在朝堂任职期间，白居易、元稹和李绅交往甚欢，一起谈诗论文，时常杯酒相酬，共同游乐长安。

元和四年（809 年）春，李绅为校书郎，创作了二十首新题乐府。这些诗歌以关注现实、针砭时弊为主要内容。元稹与白居易随即写诗唱和，特别是白居易撰写的五十首《新乐府》，思想性与艺术性更高，影响更大，把新乐府运动推至高潮。这段时间，是白居易和李绅在文学上交往的“蜜月期”，他们携手造就了文学史上著名的新乐府运动。

“新乐府运动高潮之后，李绅与白、元共同在朝为官的机会不多，随着各自政治社会地位与思想的变化，他们交游的关注点不再是社会，而是各自情感与社会际遇的变化。”[3]49元和九年（814 年）秋，李绅改官太学助教（此前五年多的时间，他一直为校书郎），官阶有所上升，但太学助教仍属于闲官冷职。李绅心中不免抑郁，于是写诗给好友白居易。而白居易刚刚结束丁忧，一直停留在渭村，于是写诗安慰李绅。元和九年（814 年）冬，白居易终于回到了久违的长安，被授为太子左赞大夫的闲职，并且居处偏僻，这让他深感不满。

元和十年（815 年）春，元稹被朝廷召回长安，三人再次聚首，形成了一个非常活跃的文学集团。白居易在后来写给元稹的信中这样描述道：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为《元白往还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4]2795-2796

于是，“以元稹、白居易为中心，李绅参与其中，相互之间往来频繁，吟咏酬唱，探讨诗艺，交换思想，仿佛又回到了新乐府运动的时代，沉寂的热情再一次被点燃”[3]50。可是好景不长，元稹再次被贬，不久后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长安只剩下了李绅孤单一人。此后，在江州的白居易虽写过几封信给李绅，但不知为何李绅始终未有回音。

元和十五年（820 年），白居易从忠州返回长安。此时的李绅已是翰林学士，正是仕途得意之时，“与李德裕、元稹同在禁署，时称‘三俊’”[5]4497。当时，朝廷内部党争日益明显，元稹与李绅为一方，而白居易不愿意卷入，于是在长庆二年（822 年）七月由中书舍人出任杭州刺史。这可以说是元稹、李绅和白居易同朝为官时间最长的一次，但三人之间诗歌往来唱和极少，“李绅与白居易更不见诗歌往来，甚至单纯的友情往来也不多见”[3]51，而这很可能与李绅正受皇帝恩宠而忙于政事有关。

元稹去世后，白居易与李绅对彼此之间的友情更为珍重，交往也比以前更加频繁。大和七年（833 年）元月，李绅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四月与阔别十年之久的老友白居易相见。二人痛快畅饮，共叙分别之情。但是，二人相聚没有多久，李绅于当年闰七月赴任浙东观察使，白居易依依不舍，二人痛饮而别。此后，二人虽然相距遥远，但诗文、书信往来异常频繁。大和九年（835 年），李绅再次分司东都，但“这次是为李宗闵所排挤，是带着抑郁心情而来的，幸好有白居易这位老友与他彼此了解、心灵相通，可以帮助他排遣内心的苦闷”[3]52。

大和十年（836 年），李绅为宣武节度使，白居易和李绅再度分开。其后，白居易有书信、诗歌问候，但李绅因公事繁忙很少回复。会昌元年（841 年），李绅家庙建成，作为老友的白居易亲自撰写家庙碑文，对老友李绅的家世与政绩极尽溢美之词，充分肯定了其维护朝廷统一、反对藩镇割据的坚定立场，“诱之以利不从，迫之以淫刑不动，将戮辱者数四，就幽囚者七旬，诚贯神明，有死无二，言名节者，以为准程”[4]3792。

会昌六年（846 年），白居易在挚友纷纷离自己而去之后，写诗给好友李绅：

故交海内只三人，二坐岩廊一卧云。老爱诗书还似我，荣兼将相不如君。百年胶漆初心在，万里烟霄中路分。阿阁鸾凰野田鹤，何人信道旧同群。[4]2582

这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的心里话，承载了他与李绅持续四十余载的友情。二人此时“万里烟霄中路分”，地位悬殊，志趣各异，但在白居易看来二人仍“百年胶漆初心在”，友情丝毫没有因地位、志趣的变化而受影响。

二、白居易诗歌反映的二人友情

经初步统计，《白居易集》中和李绅相关联的诗歌共有二十二首。这些诗反映了他们之间深厚的情谊。

（一）相聚时共享快乐

白居易与李绅在一起为官的时间并不长，一是早年在长安之时，一是晚年在洛阳之时。

二人同在长安为官时，李绅借住在元稹的住处靖安里第，白居易经常去拜访二人。于是，这几个情投意合的朋友把酒吟诗、一同游玩，过得颇为快活：

交贤方汲汲，友直每偲偲。有月多同赏，无杯不共持。秋风拂琴匣，夜雪卷书帷。高上慈恩塔，幽寻皇子陂。唐昌玉蕊会，崇敬牡丹期。笑劝迂辛酒，闲吟短李诗。儒风爱敦质，佛理尚玄师。度日曾无闷，通宵靡不为。双声联律句，八面对宫棋。往往游三省，腾腾出九逵。寒销直城路，春到曲江池。树暖枝条弱，山晴彩翠奇。峰攒石绿点，柳宛曲尘丝。岸草烟铺地，园花雪压枝。早光红照耀，新溜碧逶迤。幄幕侵堤布，盘筵占地施。征伶皆绝艺，选伎悉名姬。[4]703-704

白居易在诗中说李绅喜欢吟诗，还打趣地把李绅称作“短李”，可见二人关系情同手足。这一点可以在白居易的《醉送李二十常侍赴镇浙东》一诗中得到印证。按此诗所言，他们曾经“靖安客舍花枝下，共脱青衫典浊醪”[4]2127。

有时白居易、元稹与李绅一同游玩，因游兴太浓而忘记了时间。白居易在《游城南，留元九、李二十晚归》写道：

老游春饮莫相违，不独花稀人亦稀。更劝残杯看日影，犹应趁得鼓声归。[4]888

这是一段自由潇洒、快乐轻松的生活。三人相互切磋诗艺，关注社会现实，充满了对政治前途的期许。大和七年（833 年）七月，李绅为太子宾客分司洛阳，二人此时再次相会，距离上次分别已有十年之久。此时，二人都已过了花甲之年，白居易不禁感慨万分：

笋老兰长花渐稀，衰翁相对惜芳菲。残莺着雨慵休啭，落絮无风凝不飞。行掇木芽供野食，坐牵萝蔓挂朝衣。十年分手今同醉，醉未如泥莫道归。[4]2113

就在这一年，白居易又创作了《赠皇甫六张十五李二十三宾客诗》，抒写二人重聚的喜悦，一派真情溢于言表：

昨日三川新罢守，今年四皓尽分司。幸陪散秩闲居日，好是登山临水时。家未苦贫常酝酒，身虽衰病尚吟诗。龙门泉石香山月，早晚同游报一期。[4]2118

白居易与李绅虽然都已年迈，但是游览洛阳风景名胜的兴致依然不减。开成元年（836 年）春日，二人相约在洛阳郊外同游。白居易在《春来频与李二宾客郊外同游因赠长句》中写道：

风光引步酒开颜，送老消春嵩洛间。朝踏落花相伴出，暮随飞鸟一时还。我为病叟诚宜退，君是才臣岂合闲。可惜济时心力在，放教临水复登山。[4]2251

白居易生病后倍感无聊，把李绅招来与自己饮酒谈心。为此，白居易作《新亭病后独坐招李侍郎公垂》以倾吐心意：

新亭未有客，竟日独何为？趁暖泥茶灶，防寒夹竹篱。头风初定后，眼暗欲明时。浅把三分酒，闲题数句诗。应须置两榻，一榻待公垂。[4]2379

（二）失落时彼此慰藉

元和九年（814 年），李绅由校书郎改任太学助教，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于是写诗给好友白居易一泄心中郁积。当时正在渭村的白居易立刻赋诗予以安慰：“莫叹学官贫冷落，犹胜村客病支离。”[4]885不久，白居易初授赞善大夫这一闲职时，也写诗给李绅诉说自己的落寞与寂寥：

病身初谒青宫日，衰貌新垂白发年。寂寞曹司非熟地，萧条风雪是寒天。远坊早起常侵鼓，瘦马行迟苦费鞭。一种共君官职冷，不如犹得日高眠。[4]886

元和十年（815 年），白居易在江州司马任上把十五卷诗编排完成后，急急忙忙寄与好友元稹、李绅分享。白居易还写了一首《戏赠元九、李二十》，一股自负之情跃然纸上：

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4]1053

开成二年（837 年），白居易读到刘禹锡的题诗，看到诗中有“文星”的说法，便禁不住用来夸赞李绅的才华：

看题锦绣报琼瑰，俱是人天第一才。好遣文星守躔次，亦须防有客星来。[4]2332

（三）敬佩李绅的高贵品格

在与李绅的交往中，白居易非常钦佩李绅的为人。李绅赠给刘禹锡蜡烛，白居易赋诗抒写胸臆：

照梁初日光相似，出水新莲艳不如。却寄两条君令取，明年双引入中书。[4]2294

白居易年老体衰、行走困难时，李绅主动送他一匹良马。这让白居易大为感动，赋诗以表达谢意：

翩翩白马称金羁，领缀银花尾曳丝。毛色鲜明人尽爱，性灵驯善主偏知。[4]2379

冬夜，李绅更是送来厚实的鹤氅，让白居易感到暖意绵绵：

可怜今夜鹅毛雪，引得高情鹤氅人。红蜡烛前明似昼，青毡帐里暖如春。十分满盏黄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尘。对此欲留君便宿，诗情酒分合相亲。[4]1910-1911

（四）惜别后满怀思念

元和元年（806 年），正当长安牡丹花盛开之际，李绅要回江南，白居易与他依依惜别。临别时，白居易赋诗赠别李绅：

香胜烧兰红胜霞，城中最数令公家。人人散后君须看，归到江南无此花。[4]737

元和九年（814 年），而当李绅写书信问候他时，白居易抱怨书信姗姗来迟：“百里音书何太迟？暮秋把得暮春诗。”[4]885。

大和七年（833 年），当年迈的李绅又不得不离开洛阳去浙东为官时，白居易摆酒赋诗相送：

靖安客舍花枝下，共脱青衫典浊醪。今日洛桥还醉别，金杯翻污麒麟袍。喧阗夙驾君脂辖，酩酊离筵我藉糟。好去商山紫芝伴，珊瑚鞭动马头高。[4]2127

这是白居易对过往二人相聚时潇洒生活的回忆，更是对老友远去为官的不舍。李绅赴浙东上任不久，白居易又想起了远方的老友：

春早秋初昼夜长，可怜天气好年光。和风细动帘帷暖，清露微凝枕簟凉。窗下晓眠初减被，池边晚坐乍移床。闲从蕙草侵阶绿，静任槐花满地黄。理曲管弦闻后院，熨衣灯火映深房。四时新景何人别，遥忆多情李侍郎。[4]2181

三、李绅诗歌反映的二人友情

李绅，字公垂，《旧唐书》卷一七三、《新唐书》卷一八一有传。检索现存李绅的诗文，与白居易有关的诗共三首，大都作于李绅晚年。

第一首写于开成元年（836 年）的夏天，题为《题白乐天文集乐天藏书东都圣善寺，号白氏文集，绅作诗以美之》。这是一首为白居易的文集所写的“题诗”，李绅在诗中极尽赞美之词，称白居易的文章可与佛经并驾齐驱，“寄玉莲花藏，缄珠贝叶扃。院闲容客读，讲倦许僧听。部列雕金榜，题存刻石铭。永添鸿宝集，莫杂小乘经”[6]83。

第二首写于开成二年（837 年）初秋，题为《奉酬乐天立秋夕有怀见寄》。这是李绅写给白居易的一首“酬答诗”：

深夜星汉静，秋风初报凉。阶篁淅沥响，露叶参差光。冰兔半升魄，铜壶微滴长。薄帷乍飘卷，襟带轻摇飏。此际昏梦清，斜月满轩房。屣履步前楹，剑戟森在行。重城宵正分，号鼓互相望。独坐有所思，夫君鸾凤章。天津落星河，一苇安可航。龙泉白玉首，鱼服黄金装。报国未知效，惟鹈徒在梁。裴回顾戎旃，颢气生东方。衰叶满栏草，斑毛盈镜霜。羸牛未脱辕，老马强腾骧。吟君白雪唱，惭愧巴人肠。[6]84

这首诗描绘了秋夜迷人的景色，在表达对老朋友的深切思念之情的同时，流露了诗人要像老骥伏枥一样为国尽忠的心志。

第三首写于唐文宗大和七年（833 年），题为《七年初到洛阳，寓居宣教里，时已春暮，而四老俱在洛阳中分司》。诗中写道：

青莎满地无三径，白发缘头忝四人。官职谬齐商岭客。姓名那重汉廷臣。圣朝寡罪容衰齿，愚叟多惭未退身。惟有门人怜钝拙，劝教沈醉洛阳春。[6]133

这是一首“感怀诗”，透露出李绅对自己年老体衰仍羁身官场的无奈之情，也表达了与白居易等人共勉之意。

白居易与李绅在中唐时期都是誉满天下的人物：一位仕途坎坷却独善其身，一位积极进取、颇有用世之志；一位诗歌妇孺皆知，名扬海外，一位位高权重、政绩斐然。白居易在牛李之争中非“牛”非“李”，而李绅是牛党重臣。二人因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故交往中并无任何芥蒂。从交往时间看，在白居易的好友中，李绅与他的交往时间最长。他们有共同的文学追求，是名副其实的“诗友”；更是生活中的患难之交，在困难之时，二人相互问候、相互安慰、相互帮助，成为彼此生活的一道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