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曹林
(海南师范大学 a.文学院;b.海南语言研究中心,海南 海口 571158)
海南是多民族语言文化共存共生的地区,汉、黎、苗、回、壮、瑶、侗等 30个民族,使用着汉语、黎语等10余种语言和方言,共同构建了一座独特而丰富的语言文化资源宝库,也面临着海南特色语言资源调研、保护、开发、利用的紧迫要求和历史使命。
语言资源保护,实质上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仅指语言和方言本身的传承、保存、记录和展示等,广义则还包括语言资源的开发和利用。目前普遍在认知和实践上还较多局限于狭义的语言保护,这一现状既不利于语言资源价值的充分实现,也很难保证语言传承、保护等工作的持续推进。本文对海南语言资源调研保护现状的审视,对语言资源开发利用及其与传承保护关系的思考,期望对今后海南语言资源的开发利用有所借鉴。
海南是世所公认的语言资源宝库,语言、方言构成丰富而复杂。一方面,源于从古代延续至今的移民迁徙,新的语言或方言随之在此汇聚、接触、交融;另一方面,因地处南疆海岛,与大陆相对隔绝和疏离,逐渐形成了自身独特的语言样貌和语言生态。历史上曾经的移民、避难、屯兵,20世纪50年代农垦拓荒百万大军南下,六七十年代大量外地知青入琼,八九十年代海南建省后“十万人才闯海南”,自贸港建设大背景下人才引进和人口迁徙,邻居、杂居、交往促成了不同范围和程度的语言接触,一次次地改写着海南岛语言生态的历史。
语言现状调研是保护的前提和基础。过往对海南语言的调查和研究,基本上是从语言本体角度,而较少从语言资源角度入手。现将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研究概貌略述如下。
在海南语言总体面貌研究方面,陈波区分了10种语言或方言:汉语(海南话、儋州话、迈话、军话、涯话等)、黎语、村话、临高话、“海南苗语”、回辉话,并以谱系图的方式呈现它们之间的关系(1)陈波:《海南语言的分区》,《海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期。;刘新中则区分了12种语言或方言:黎语、村话、海南苗语、临高话、回辉话、海南闽语、儋州话、军话、客家话、迈话、疍家话、普通话,并介绍了每种语言成方言的概况(2)刘新中:《海南岛的语言与方言》,《方言》,2001年第1期。。
在海南少数民族语言的研究方面,研究成果多为论著,主要有欧阳觉亚、郑贻青、苑中树、文明英、冯广艺、杨遗旗等人对黎语的研究(3)参见欧阳觉亚、郑贻青:《黎语调查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苑中树:《黎语语法纲要》,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4年;文明英:《黎语长篇话语材料集》,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冯广艺等:《黎语生态论稿》,海口:南方出版社,2017年;杨遗旗:《黎语核心词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7年。;桥本万太郎、张元生、梁敏、刘剑三等人对临高语的研究(4)参见桥本万太郎:《临高方言》,东京:亚非语言文化研究所,1980年;张元生等:《海南临高话》,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85年;梁敏等:《临高语研究》,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刘剑三:《临高汉词典》,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刘剑三:《临高语话语材料集》,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丁邦新、符昌忠、欧阳觉亚对村语的研究(5)参见丁邦新:《儋州村话》,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86年;符昌忠:《海南村话》,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1996年;欧阳觉亚:《村语研究》,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郑贻青对回辉话的研究(6)郑贻青:《回辉话研究》,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黎语研究成果相对丰富,其他新成果较少,“海南苗语”的研究尤少。
在海南汉语方言研究方面,研究成果大致可归纳为两大类。一类是宏观上的方言分区研究,如梁猷刚的《广东省海南岛汉语方言的分类》把海南岛汉语方言分为六类:琼文话、迈话、儋州话、客家话、军话、其他(这里的“其他”是指农场和矿山中还没有形成特色的方言)(7)梁猷刚:《广东省海南岛汉语方言的分类》,《方言》,1984年第2期。,张惠英的《海南方言的分区(稿)》把海南的汉语方言分为海南闽语、儋州话、客家话、军话、迈话、疍家话六类(8)张惠英:《海南方言的分区(稿)》,《方言》,2006年第2期。。另一类是对单个方言的研究,其中对海南闽语的研究较多,如梁猷刚、桥本万太郎对文昌话的研究(9)参见梁猷刚:《海南岛文昌方言音系》,《方言》,1986年第2期;桥本万太郎:《海南文昌方言》,东京:亚非语言文化研究所,1976年。,陈鸿迈、杜依倩对海口话的研究(10)参见陈鸿迈:《海口方言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杜依倩:《海口方言语音研究》,海口:海南出版社,2009年。,云惟利、刘新中、辛世彪对海南闽语语音的研究(11)参见云惟利:《海南方言》,澳门:澳门东亚大学出版社,1987年;刘新中:《海南闽语的语音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辛世彪:《海南闽语比较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对其他方言的研究较少,如丘学强对军话的研究(12)丘学强:《军话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黄谷甘、李如龙对迈话的研究(13)黄谷甘、李如龙:《海南岛的迈话——一种混合型方言》,《中国语文》,1986年第4期。,张惠英对长流土话的研究(14)张惠英:《海南长流土话》,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
总的来看,除海南闽语的调查研究相对而言覆盖面比较广之外,其他方言虽均有涉及,但调查仍显不够,对海南闽语的调查也还留有空白,专门研究更是普遍有所欠缺。从语言资源角度看,对海南语言的调研,除对岛内现有全部语言的类属、分化、分布、结构等本体情况的调查和研究外,还需要对其使用状况、相互关系、语言规划及其执行等相关情况展开详细的摸底调查和跟踪观测。目前,只有冯广艺、李庆福所著的《黎语生态论稿》在这方面做了尝试,具有探索和示范意义,但更全面更深入的海南语言资源动态调研尚待开展。
海南语言资源的保护工作,在各方的呼吁和努力下,也取得了一批重要的成果。
在认知方面,陈祎平等省政协委员于2016年提交了一份题为“关于进一步保护与传承海南方言的建议”的政协提案,表明海南语言和方言的保护问题已经受到了有识之士的关注。或许因为提案的落实情况不够理想,2020年又有一份内容相似的省政协提案被提交(15)后者题为“关于海南本土语言保护与传承的建议”,均见于https:∥www.hainan.gov.cn/zxtadata-7112.html。。
在实施方面,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海南项目2016年开始启动,海南省教育厅高度重视,从政策、资金等方面予以支持,出台了推进海南方言调查、保存、展示和开发利用等的多项举措:鼓励有条件的大学设立海南方言研究机构,鼓励出版发行相关研究成果,鼓励搜集、整理海南方言民谣、民间故事、地方戏曲,鼓励、挖掘海南方言文艺创作等。到目前为止,海南受益于“语保工程”,已完成了对17个方言点的调查、记录工作,后续的整理、发表、展示、研究等工作也在进行中。
但是,纵观海南语言资源调研、保护的进展,与国内其他省区相比还存在观念不新、家底不清、力度不够、进展不快、后劲不足等突出问题,现状不容乐观。因为调研不充分,关于海南省域现在实际所使用的语言、方言有多少,有哪些,使用人员的状况如何,诸如此类跟语言传承、保护相关的基础数据,甚至都缺乏记录或更新。
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得益于二十多年来学界的倾情投入和政府的高度重视,尤其是“语保工程”的实施,由理念到践行,由地方上升到国家层面,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但仍面临地区发展不平衡、社会参与度不足、后继乏力等突出问题。
问题的根源则是多方面的。作为一项全国性的系统工程,“语保工程”主要由政府主导、学界承担,任务重、时间紧,不可避免地受到财力、人力等客观因素的制约和影响,产生选点不足、调研不充分、预期目标不易达成等困难。以海南为例,4年间完成了17个代表性方言点(含濒危点)语料的调查、记录和保存,“语保工程”的推动和成绩不可谓不显著,但与海南语言资源保护的实际需要相比则还不相称。“语保工程”的“语保”是广义的“语言资源保护”,实际包括语言资源调查、语言资源平台建设、语言资源保护研究、语言资源开发利用等四个阶段性目标。调查记录和资料汇集只是基础性的工作,数据的整理、展示、研究、开发、利用等进一步的工作更重要,也更困难,单靠现有的人员组成、经费来源和工作模式很难完成。
“语保工程”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已经得到了证明,但要使其所开创的语言资源保护工作行稳致远,达到预期目标,产生更大更长期的实际效应,一定要走政府、学界、社会、家庭各司其职、各尽其责的全民路线。
这其中的关键,则在于将语言资源的开发和利用作为整个“语保工作”的重要抓手。一是要突破狭隘的语言保护观念,正确认识语言资源及其特性,变被动为主动。二是要回归语言资源保护的宗旨和目标——语言资源价值的发掘和利用,通过语言资源开发、利用的社会化带动语言传承、保护的全民自觉参与。
语言资源观,强调语言的资源属性,是对语言工具观的突破。所谓资源,指的是“一国或一定地区内拥有的物力、财力、人力等物质要素的总称。分为自然资料和社会资源两大类。前者如阳光、空气、水、土地、森林、草原、动物、矿藏等;后者包括人力资源、信息资源以及劳动创造的物质财富”(16)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缩印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2273页。。张普从语言和资源的关系角度,指出语言是最基础的社会资源,是最重要的信息资源,是负载非物质形态社会资源的资源(17)张普:《论国家语言资源》,《民族语言文字信息技术研究——第十一届全国民族语言文字信息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7年。。陈章太则认为语言是一种有价值、可利用、出效益、多变化、能发展的特殊的社会资源,其物质结构承载着丰富厚重的社会文化信息,能够为社会所用,产生社会效益和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效益(18)陈章太:《论语言资源》,《语言文字应用》,2008年第1期。。
与其他资源相比,语言资源具有彼此关联的两大特性:价值多元性和环境依存性。
作为人类最基础的社会资源和最重要的信息资源,语言资源拥有可供发掘利用的丰富多样的社会价值。一方面,语言作为“对象语言”,本身即具有教学价值、研究价值、品鉴价值等;另一方面,语言作为“元语言”或“工具语言”,即作为交际工具、思维工具、文化工具等在实际应用中具有各种直接和间接的价值,诸如信息价值、情感价值、认知价值、文化价值、科技价值、经济价值、政治价值、军事价值等。
1.信息价值。作为信息的载体和媒介,语言在从编码、发送、传递、接收到解码的整个信息传输过程中扮演着关键角色。进入信息时代,一方面,丰富多彩的自然语言资源,为人工语言的创制发展、语言文字信息处理、语言识别和言语合成、人工智能等现代信息技术提供了巨大的发展前景。另一方面,借助现代信息技术,语言文字信息的存储、处理和传输功能成几何基数地快速增长,其信息价值所覆盖的范围和呈现的影响力也不断地得到拓展。
2.教育价值。语言既是教育的内容又是教育的媒介,其教育价值也体现在这两个方面。母语和外语教育兼具工具性和人文性,既是提升语言能力的基本方式,又是了解多元文化、扩展知识视野、发展思维能力、增强人文素质的必由之路。
3.文化价值。一方面,语言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本身即蕴藏着丰富的民族或族群的文化遗产和文化基因,深深地打上了文化的烙印。另一方面,语言作为文化的载体,承担着文化记录和传播、文化交流和演进的重任。语言与文化密不可分的联系,意味着保护语言独特性和多样性,同时也是对文化独特性和多样性的保护。
4.经济价值。语言资源转化为商品和产业,能够带来经济效益,直接或间接地创造财富。语言产品、语言产业可以帮助人们形成和提高语言能力及相关素养,从而改善个人和团队的工作效率和创新水平。常见的语言产品有语言教育类教材、参考书、读物、工具书等,有纸质的,也有电子的,还有复读机、学习机、电子词典等工具。常见的语言产业则有语言培训、语言测试、语言资格考证等。语言资源的经济价值远不限于这些,比如单是一个命名、一条广告语就有可能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
“语言是交流思想、传递信息的工具,又是文化、科学的载体和联络民族感情的媒介,国家的建设和发展以及和谐社会的构建,都不能离开语言”(19)戴庆厦:《语言国情调查概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5页。。除上述方面外,语言资源的价值还在政治、军事、外交、法律、科技、日常生活等不同社会领域、行业和层面得以广泛的体现,在和谐社会的构建、文明愿景的实现、生态环境的改善等各类发展主题的设计和实践中充任不可或缺的角色。
语言资源同时又具有环境依存性。语言的生命力取决于对其的使用,用则兴,不用则废。语言本身及其地位随着存在和使用环境的变化而变化,语言资源价值的实际构成和体现,同样因发掘利用的环境而异。受此影响,语言资源具有不可再生和可再生、稀缺和丰富的相对性。
1.受生存环境变化影响,语言弱化、异化乃至濒危已成全球性问题。当今世界约有6 000种语言,百年内约90%的语言将无人再用,现在约97%的人使用着4%的语言,而约96%的语言的使用人数仅约占3%(20)范俊军:《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保护语言与文化多样性文件汇编》,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31页。。我国境内一些少数民族语言的使用人数也在逐渐减少。在全球化和深化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伴随交通设施建设和通信技术条件的日新月异,人员大规模流动和语言广泛性接触已经成为社会化的常态,加之普通话的推广普及和作为交际共同语的自然选择,不可避免地带来我国境内部分语言和方言的交际地位逐渐下降,语言(或方言)间差异的日趋变小,语言和方言的种类缓慢减少,语言资源由此也呈现出不可再生、稀缺等特点。
2.语言资源的不可再生和稀缺性并非是绝对的。基于语言资源价值的多维性和互补性,“双语制”在客观上所具备的可行性,和谐语言生态对语言多样性的本质需求,人类应该也能够在语言生态保护和建设中,在对语言作为经济资源、教育资源、文化资源等的开发利用中,在不同语言文化之间的传播和交流中积极作为,从而有效地改善弱势语言单纯作为交际资源的不利处境,从宏观上维护、引导语言生态的动态平衡。伴随语言环境的转变和语言生态保护成效的显现,“语言资源可能会通过延伸、边界变异、新边界形成以及进化过渡等方式实现新的资源的形成,进一步优化资源质量”(21)艾朝阳、陈荣素:《“岭南地区自然语言生态保护区”的理论与实践及其对中国语保的启示》,张世方主编:《语言资源》(第二辑),北京:语文出版社,2019年,第127页。,呈现可再生、可增值、可输入、可转化等特点。
基于语言资源的以上两大特性,语言资源保护首先应该加大科普力度,让人们普遍认识到语言不光有交际价值,更有情感价值、历史文化价值、经济价值、旅游价值等,普遍认识到语言资源保护不但是责任和义务,而且是民族、社群和个体发展的切实需要,从而树立起积极的语言态度和自觉的保护意识。同时,尤其要高度重视对语言资源进行开发和利用,使其多维价值得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只有如此,才有望真正实现语言资源保护和传承的持续、长效。
特色语言资源的“特色”,主要可以从紧密相连的两个方面去发掘:地域特色和文化特色。具备突出特色的海南语言文化丰富构成及其历史变迁、共时生态,共同造就了拥有鲜明个性和独特魅力的特色语言文化资源。
以海南闽语为代表的方言资源、以黎语为代表的少数民族语言资源,具有鲜明的海南地域文化特色。一方面,受地域相对封闭环境和岛内语言接触影响,语言本身形成了独特的地域变体,呈现出独特的地域个性,岛内每种语言、方言在语音、词汇、语法、修辞等方面均表现出不同程度的特殊面貌。与之相连,另一方面,以相应语言、方言为载体的口头传统和表现形式、表演艺术、传统手工艺等地域文化形式,包括歌谣、故事、诗歌、熟语、地名、人名、物名、事名及各类特色文化产品等,则彰显出独特的传承性、多样性和创新性。单就海南民间音乐形式而言,琼剧、八音戏、公仔戏、黎族民歌、儋州调声、临高人偶戏和渔歌等已被纳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用客家方言咏唱的崖州民歌、用军话表演的军戏以及疍家调、苗瑶歌舞等,内容丰富、题材广泛,且因其融入了独特的风土人情和语言特点,而成为辨识度颇高的文化符号、个性标签。
海南闽语,大约在3 000年前迁入,曾作为后来者而被先期入琼者称为“客语”,如今经历漫长的演进和接触之后,受到本地其他汉语方言及少数民族语言不同程度的影响,已成为专家眼中区别于福建等地闽语,带有显著海南标识的闽方言地域变体。不但是海南岛上使用范围最广、人数最多的方言,其影响还辐射到了雷州半岛以及东南亚、美洲等琼籍人士海外聚居地。因其保留了大量古汉语的语音、词汇、语法成分和特点,海南闽语被称为“古汉语的活化石”。比如,进入岛内,一般人首先都会接触到海南遍地皆是的一种饮食“粉汤”,明明是普通话的“汤粉”,为什么到海南却变成了“粉汤”?其实这应该是古汉语顺序的遗留,类似的倒序形式在日常用语中还有不少,如:鸡公、牛牯、猪母、哥敏、出外。很多词语,诸如“汝”(你)、“鼎”(锅)、“喙”(嘴巴)、“暝”(夜晚)、“沃”(浇)”、“哺”(咀嚼)、“宴”(晚)、“曝”(晒)、“脰”(脖子)、“箸”(筷子)、“索”(绳子)、“衰”(倒霉)、“伊”(他)等,则大体上保留了古音、古义。
如今的海南闽语及其文化,无疑已演进、发展成为本土型语言文化资源的突出代表,尽管它在历史上原本属于像其他方言、语言一样的输入型资源。伴随着规模性新移民的迁入,类似的语言文化接触和融合的故事预计将继续在这片改革开放热土上演,普通话、外语、少数民族语言以及各种语言变体(社会变体、地域变体)将汇聚于此,丰富语言文化资源蕴含,书写语言文化交融创生的新传奇。
海南语言资源特色的发掘,离不开深入的调研和持续的观测。因而一定要建立并健全研究机构,着力发挥语言资源保护研究机构及其分支机构的研究、指导、咨询、服务等功能。近些年来,教育部成立了“中国语言资源保护研究中心”,又先后与商务印书馆、南京大学、中国传媒大学、厦门大学等共建了多个国家级语言资源研究和保护的平台机构。陕西师范大学、暨南大学、浙江财经大学等高校也陆续成立了区域或省级的语言资源保护机构。海南省高校也已成立海南方言研究所(挂靠海南大学)、海南语言研究中心(挂靠海南师范大学)等专业研究机构。海南语言研究中心建立时间较晚(2018年正式获批),但在海南语言资源调查和保护方面已经做了不少工作:承担了海南语保工程的主体工作,中心人员以首席专家、验收组专家、多个方言调查点的负责人和骨干成员等身份深度参与其中;主办了两次国际性学术会议,与国内外专家共同谋划海南语言资源保护大计,并已与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南开大学、暨南大学、福建师范大学、海南热带海洋学院等省内外研究机构建立了合作关系。团队专职人员中现有教授9人、博士18人,年龄、学缘结构合理,具备了较为强劲的发展潜力。近五年,中心成员已获批、主持完成了十余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仅方言研究论文就有两篇在《中国语文》上发表。希望有关部门和团体积极作为,大力扶持,与相关高校携手,共同推进专业研究机构的建设和发展,努力构建与自贸港建设相适应的语言资源保护、开发、利用的研究高地和指导中心。
语言资源的开发、利用是一个系统工程,其前提是对语言的保护和传承。这也是一项长期的工作,最关键的是让社会大众关注、了解、重视语言资源的多维价值,广泛参与、自觉投身到语言资源的保护、传承、利用、应用行动中来。
语言资源的开发利用,包括依据其构成,在语音资源、词汇资源、语法资源和语义资源等方面的开发利用;也包括依据其与社会文化等的密切关系,从语言经济资源、语言政治资源、语言军事资源、语言教育资源、语言文化资源等方面的开发利用。其目的不仅是服务于人际交往和语言生态,更是为经济文化建设和人类社会进步发展提供支撑和助力。
开发利用海南语言资源,首先要加强语言执法和语言规划。《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以及相关的地方性和行业性规章,对各民族使用和发展自己的语言文字的自由,对整个社会和每个公民使用语言文字的权利和义务都做出了较为明确的规定。海南在国际自贸港建设的特定背景下,还将面临语言资源的保护、开发、引进等许多全新的机遇和挑战。加强语言文字法律法规实施情况调研、监督、检查,及时跟踪、研究语言文字领域的新情况、新问题,加强语言文字法治化建设,制定地方性语言政策,对于海南语言文字资源的保护、学习、使用和发展等,将会起到有力的保驾护航作用。
其次,要精准施策,多措并举,增强弱势语言或方言的资源活力。母语习得和使用是语言或方言传承的前提和保证,应依据不同民族、不同地区、不同语言或方言的实际特点和使用情况,采取科学合理的方法、行之有效的措施,加以引导和扶持,避免盲目性和一刀切。包括海南闽语、黎语在内,海南语言或方言的传承,考虑其使用人口相对较少、分布分散、方言分歧等特点,目前均以主要采取10岁以下儿童的家庭教育,辅以学校教育为宜,不适宜采取双语教学。可通过线上线下、校内校外等多种途径和多样平台,采取开设地方课程、校本课程、网络课程、讲座培训等形式,举办竞赛、展示、创作、演出等活动,创设良好的氛围和鲜活的语境。充分借助现代媒体技术和大众传播手段,突破语言、习俗、文化传播的时空限制,激发家庭、社会的广泛参与和关注,增强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的教育活力、媒体活力、艺术活力。
再次,要拓展渠道,整合资源,推动开发利用的产业化。政府主导,学者参谋,将语言保护、传承、利用、开发共同纳入地方文化建设及其产业体系,引入社会资金和资源,汇聚民间智慧和力量,对具备潜力的语言资源产品进行重点培育、开发和推介,打造以本土特色语言资源作品、产品、商品等为重要“看点”“卖点”的旅游景点、生态村、生态小镇等语言文化生态园区。
语言资源的开发利用的理论和实践总体上都还处于探索期,相关的案例总结也不多见。为此,海南语言资源的开发利用,一方面要善于从国内外已有的探索中借鉴、吸取成功的做法和经验,另一方面则要立足于自身现状和目标,敢闯敢试,勇于创新。
在国家层面开发、利用、发展双语资源方面,新加坡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新加坡建国后,把语言作为资源加以确认、利用和发展,以弥补其自然资源的匮乏。新加坡政府直接参与,支持学术界对全国的语言人口、语言使用状况以及语言教育、语言意识形态方面进行了全面的调查研究,在此基础上确立了其总体的语言规划。实际管理中,则以“促进经济发展、社会稳定、国家认同”为总目标,灵活自如地对短期目标和语言政策加以调整,刻意营造支持第二语言学习的环境。由此快速产出了一代华语和英语双语人口和人才,新加坡母语人口的状况也奇迹般地朝着有利于政府目标的方向转变。
对于正在建设国际自贸港的海南来说,双语人口和人才同样是不可或缺的,立足自身教育和培养则是治本之策,新加坡的上述经验当可作为他山之石。
在地区层面,国内在这方面走在前列的多个省市提供了各有千秋的不同参照样本。上海、昆明有意识地将方言适度引入幼儿园、小学的课堂,编撰出版配套的教材读本,采取寓教于乐的方式,实现保护和利用的结合。山东依托鲁东大学建立省级语言资源开发与应用重点实验室,通过语言资源转让与合作开发等途径为该省语言产业、语言经济的发展提供了引擎并产生了可观的经济效益。江苏不但在地方语言资源建档和口头文化整理方面走在全国的前列,真正实现了方音和文化的世界传播,而且高度重视将语言作为工具性和对象性旅游资源进行双向开发和利用,实现了语言与其他旅游要素的深度融合,成效显著。山西、陕西、浙江等省份,则有意识地借助影视网络等媒体的力量,在发掘、保护、开发和利用民间口头语言文化资源的社会经济价值方面取得了一定进展。
相比其他兄弟省份,海南语言资源的保护、开发、利用,既与其存在诸多共性,也有着自身特点,因而有必要在多方学习,兼采众长的基础上,求新求变,务求实效。
21世纪以来相关课题的研究,尤其是语保工程的开展,赓续了20世纪50年代、80年代以来的语言国情调查,对于海南各种语言和方言的实际使用状况、彼此间的关系、各自的结构特点、与语言有关的社会人文背景状况等,可谓是恰逢其时地更新、增加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语保工程”的工作还在进行中,后续以及其他大量工作亟待跟进,任重而道远。
开展语言国情的全面调查(22)语言国情调查是对全国范围内语言文字及其使用情况的调查,具体内容涵盖各类语言文字的种类、使用情况和语言关系、语言规划及其执行等相关的方方面面,可参见陈章太:《语言国情调查研究的重大成果》,《语言文字应用》,2007年第1期。和定期的跟踪监测,加大研究力度,集思广益、整合力量,充分而有效地保护、开发与利用各类语言资源,已经成为国家和地区层面需要共同面对的紧迫课题和艰巨任务,关系到国家和地区社会、文化、经济的现实利益和长远发展。
海南语言资源保护工作与国内其他省区相比,意识和认知存在不足,社会参与度不够,人才缺乏,举措不够得力,总体上还相对落后,亟待政府、学界、社会、家庭等各方更新观念,强化意识,顺应国际自贸港建设等的新形势新要求,多方借鉴,务实创新,以开发、利用为抓手,多管齐下,科学保护,构建可持续的长效机制,从根本上达成语言资源保护的宗旨和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