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贞,吴 建,张韵菲
(1.陆军工程大学 基础部,江苏 南京 211101;2.南京邮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萨特认为孩子在大人的注视之下会做出各种姿态来使得自己符合大人所渴望看到的形象,因此他成了骗子,背叛自己来取悦他人[1]。萨特还发现,在白人的凝视之下,黑人逐渐丧失了自我主体,异化为白人眼中的黑鬼,成为种族刻板印象的表征,甚至还吃人:“我承受着客体对我的审视,我发现了我的黑色肌肤,我的伦理特征。”[2]周蕾认为东西方之间存在着一种“看与被看”的关系,这其实是中心和边缘的权力挤压关系。东方似乎只有在“被西方看”的时候才能使西方看到,这就是一种“他者的他者化”[3]。这种悖论式的“看与被看”关系,充分体现在中国当代小说在英语国家的接受过程当中,从余华的小说《兄弟》在英语国家获得的主流书评中可以一窥究竟。
在英美各大报纸、杂志发表的20多篇书评中,批评者涉及《兄弟》的不同方面,有叙事内容、叙事手法、语言特色以及翻译等,几乎所有书评都包括了对这部小说的叙事内容的介绍,占有的篇幅较大,许多都是以两个时期(“文革”时期和改革开放时期)的两个中心人物“李光头”和“宋钢”进行评述。此外,评论者还结合情节、人物等叙事内容的介绍对主题进行分析。Lovell[4]在其书评中将两个主角在两个时期的故事进行了对比,指出小说的主题是反映“社会由政治狂热到金钱崇拜的转变”。Palteil[5]、Klien[6]的书评也有相似的内容描述,但Klien[6]认为其主题是当代社会的堕落和对传统价值的遗弃;Rifkind[7]特别描述了人物无隐私的“群体性”存在状态和集体无意识的特点以及荒诞的背景中人物所体现出的温情,称“这部喧闹的悲剧揭示了一颗柔软的心”;Corrigan[8]赞誉这部小说有“心灵”,他称这是一部以中国过去半个世纪的政治、社会巨变为背景的家庭故事,他以李光头为核心介绍了小说的主要内容,突出兄弟俩由爱到恨,最后重新相依的主线;Ling[9]的书译则侧重兄弟俩与林红的感情故事。还有一些评论者则是通过介绍小说的主要事件来说明其内容,如McMartin[10]以时间为序罗列了小说中发生的一系列主要事件。
美国民众对政府似乎有着天然的不信任感,这种不信任感反映在文学作品的趣味取向上,他们对批评、讽刺政府的作品很感兴趣,《兄弟》在国外获得的不同主流书评表现出美国民众这样的文学爱好和取向。2009年1月美国兰登书屋推出《兄弟》英文版,《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多家美国主流媒体都给予好评。《纽约时报》对《兄弟》的介绍占到了周末版的六个版面;《纽约时报书评周刊》的中国专题也介绍了《兄弟》,认为《兄弟》是一部反映20世纪末中国社会生活的小说,这个故事像美剧一样充满了狂风骤雨般的语言、肉体暴力和情欲,具备这些元素的作品在西方应该能一鸣惊人。相比国外对《兄弟》的赞美,国内对该小说的评论可谓是冰火两重天。国内外对《兄弟》的接受差别之大可能与中西方受众的审美视角差异不同有关,西方读者更强调文学批判性,而《兄弟》中对中国社会的批判,正迎合了西方读者的阅读和思维定式;中国批评家认为余华作品中混乱黑暗的世界,向西方展现的是一种消极的中国状态[11]。
余华的《兄弟》在英语世界获得的评论中,许多都与其主题相关,其中也不乏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描述语。《纽约时报》书评作者Mishra[12]认为余华不再满足于“模仿现实主义”的手法,而是采用了放纵、粗暴、半虚幻的叙事,充满了淫荡、残暴和死亡的场景,以反映社会剧烈的转型和激烈的矛盾;Corrigan[8]赞扬了小说“夸张”的叙事特色,并将余华与狄更斯相提并论,认为运用这种“自觉的叙事技巧”比现实更加触动人心;Lovell[4]认为小说叙事的“夸张性”突出,在语言和情节中都有体现,怪异的场景不断出现,余华原来冷酷、严肃的风格也转变为粗野的风格,体现在畸形的人物、扭曲的情节等方面;Ling[9]认为小说叙事是“超现实”的,充满了粗俗、闹剧、血腥,是人类粗俗的全景式展现;Row[13]称这部小说充满了语言和身体暴力,而且融合了喜剧、讽刺和冷静的抨击,与西方读者所熟悉的叙事类型大相径庭;Paltiel[5]认为余华是通过后现代的叙事方法来展示虚伪战胜了真实,如“假处女膜”战胜了“真正的爱情”。不过,也有评论者批评了这种夸张的叙事方法,McMartin[10]认为小说的叙事是庞大而散乱的,余华使用了粗线条的、漫画式的方法来勾勒故事,显得过于虚假,且充满了“污秽”的内容。
英美书评认为余华是最具有煽动性的作家,作品中的中国符合西方人想象中的那个遥远、陌生,充满了神奇色彩的东方国度。西方读者对国民性、政治的关注一定程度上成了《兄弟》等中国当代先锋小说能在国外获得很好接受的一个主要原因。透过这种“东方主义”的视角,西方读者只能看到一个极度歪曲的中国,他们眼中的《兄弟》其实是想象的中国当代形象的一种折射而已。
西方受众对中国“文革”特别感兴趣,反映“文革”时人们身心所承受痛苦的“伤痕文学”和探讨“文革”的“反思文学”都是他们所偏好的文学题材。《兄弟》在英语国家能获得比较好的接受是因为作品的主题与“文革”相关。“文革”叙事呈现给西方受众的多是人性恶、苦难和贫穷的中国,西方读者总是试图在文学作品中寻找自己内心负面中国形象的一种实证,所以在解读作品时总不免带着偏见和有色眼镜[14]。
除对作品本身进行了评论外,有些书评还提到了中国学者对于《兄弟》的两种不同批评。Mishra[12]就提到了中国专门批评该小说的论文集《给余华拔牙》,谈到了老一辈学者陈思和与青年学者不同的反应和批评;Wang[15]专门指出了陈思和在其评论中提到小说的主人公是“时代的产物”,展现了“集体无意识”;Rifkind[7]谈到一些学者谴责这部作品不过是一部低俗的肥皂剧,另一些学者则称赞它捕捉到了这个社会的荒诞、粗野;Graham[16]明确反对一些评论者驳斥这部小说过于夸张、粗浅地描述了当代中国;McMartin[10]举出国内某学者的意见:批评这部小说没有颂善惩恶,只有金钱得到了颂扬,但金钱背后除了淫荡和丑恶别无所有,他认为该批评者代表了一种“清教主义和狭隘的爱国主义”。
一些熟悉中国古典小说的评论者认为《兄弟》中充满了中国传统叙事的元素。Row[13]指出小说“插话式的结构以及把夸张和现实、粗俗和讽刺融合在一起”的手法是植根于《西游记》《红楼梦》这样的中国古典小说的;Barsanti[17]提到小说有隐涉《西游记》《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的地方;Klein[6]指出该小说叙事有口语化风格,与中国传统小说相似,如白话叙事中穿插有悬疑、离题、声音、说书人的插话。
此外,《兄弟》中的人物描写手法也是评论者关注的对象之一,不过他们的观点有一定分歧。Corrigan[8]对中心人物“李光头”的塑造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将其与狄更斯笔下的大卫·科波菲尔、尤赖亚·希普相提并论,认为该人物已经独立于给予他生命的小说之外而存在于世了;Klien[6]认为小说的精髓就在于人物,包括两个主角和一批小角色使得余华作品带有了真实感,可以与其叙事的荒诞抗衡;Rifkind[7]指出虽然小说描述的语境是荒诞的,但里面的人物却有着卓别林式的尊严,显示出温情的一面;Paltiel[5]注意到了人物自身的独立性,即人物的虚假、背叛、英雄主义未遵从任何逻辑,只是符合了各自的天性而已。但也有评论者认为《兄弟》中的人物塑造并非那么成功,如Ehrenreich[18]认为小说中除了主角外,其余角色过于平面化。
一些评论者还专门将人物分离出来进行评析,并与其反映的主题相联系。Wang[15]认为李光头是小说中荒谬的极度体现,代表了资本残酷的力量,展示了金钱对人的异化;Palteil[5]指出李光头和宋钢两个人物在小说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李粗俗下流、以耻为荣,却得到了时代的肯定,宋钢正直、忠厚,却成为时代淘汰的对象,以此反映了当代社会的荒谬之处;Graham[16]与Palteil[5]有相似的看法,认为李光头代表的是社会主导的力量,而宋钢却是时代的弃儿,人物使得小说同时具有粗鄙和哀婉的色彩,揭示了这个时代为了物质而出卖了灵魂的现实。
许多书评也涉及了小说的语言特色。Barsanti[17]主要分析了小说质朴的语言,其书评题目就是“Say It Plain”,他指出虽然小说具有宏大叙事的特点,但语言却是简洁、质朴的,其中又带有些辛辣的语气,表达出讽刺的意味,虽然作者想要刻画整个现代中国的灵魂,其语气却是平实的;Wang[15]指出小说的语言是“淫秽的”,幽默是“粗鄙”的,这是为了描述“卑劣的”现实;Ehrenreich[18]对小说的语言提出了批评,他认为余华的语言“粗鄙”,小说中的隐喻“粗俗”。可以看出,Ehrenreich只是看到了表层的语言特点,却没有像Wang那样体会到这种“粗俗的”语言试图要反映的主题。
大多书评对小说的翻译进行了评论,褒贬意见不一。Row[13]的书评通篇都在谈论小说的翻译问题,他认为阅读英文版的《兄弟》是折磨人的、令人懊恼的,读后一头雾水,译文是陌生的,而其原因在于翻译无法克服中西文化存在的巨大隔阂。余华的语言直接、生动,很难在英文中找到对等词,小说叙事与西方小说叙事差异过大,小说的文化语境对于西方读者来说是陌生的。他指出,译文的古怪很好地说明了中西之间的共识和理解之间仍然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可见,Row是从大的文化层面来分析《兄弟》的翻译的,而许多评论者只是关注了译文的风格和翻译中具体的语言问题。Paltiel[5]指出翻译的语言流畅,译者竭力体现原文口语化的风格;McMartin[10]认为小说的最大败笔就是翻译,译文僵硬、做作,但他也提到这可能是汉语过于特别的原因,翻译不能重现作品细微之处;Long[19]认为小说的译文充斥了笨重的陈词滥调,副词使用过多;Klein[6]则对翻译有着较高的评价,他赞同其他学者对于译文的好评,如保持了叙述者风趣幽默、富有神韵的风格,保留了原作句子的长度和频率,再现了余华的文风。不过,他也指出译者并未充分运用英语的习语和俚语来体现原文词语细微的意味。
从《兄弟》在西方国家获得的主流书评中不难看出,中国当代小说在西方译介和传播时不可避免会遭遇到“东方主义的凝视”,并引发我们思考和探究这背后的原因。西方读者从他们偏爱的叙事主题和叙事技巧角度来理解甚至误读中国当代小说,并将自己对中国的想象强加于对作品叙事主题和叙事技巧的解读之中。那么,如何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正确引导西方读者接受中国当代小说的时代价值正是需要研究和探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