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玺璋
著名戏曲作家翁偶虹
京剧《锁麟囊》是程派代表剧目之一,至今盛演不衰。剧作取材于清代胡承谱所作笔记小说《只麈谭》中“赠囊”的故事。最初,程砚秋从清代焦循的《剧说》中看到了这个故事,他很感兴趣,因为此前他的本戏多为悲剧,便很想有一出喜剧,作为调剂。他把这个意思对剧作家翁偶虹先生说了,并从书橱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剧说》一书,建议翁先生看看这个故事。
自1931 年焦菊隐先生创办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翁偶虹就在此任教,并兼作编剧。他的剧作屡屡被称作“票房之神”,许多名角儿都争着请他为自己写戏。用金少山的话说,“也叫我多置二亩地”。此时,翁偶虹正为程砚秋写另一出戏。他用半月时间,写成一部《瓮头春》,送到程府上,请他审阅。这自然是一出悲剧,剧中女主角史寄愁是个正直善良而又备受压迫的女性,她的悲剧命运也很能赚取观众的眼泪。但她此时现身,似乎有点儿不合时宜。“角儿”想改变一下自己的表演风格,尝试一下喜剧,作为编剧,总要想办法替他完成这个心愿,《瓮头春》只能暂时放下。
然而,从《只麈谭》的“赠囊”到京剧《锁麟囊》,中间毕竟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让我们先来看看“赠囊”的故事都讲了些什么:徽歙间,某年月嫁娶日,一贫一富两个出嫁的女子,偶然在路上相遇。起初,两个女子皆哭,后来只剩贫女一直哀哭不止。富女上前询问,得知贫女因所嫁新郎饥饿不保,家中赤贫,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富女很同情贫女的身世,便解囊相赠。后贫女止哭,两人没有询问对方姓名,各自散去。不想几年之后,贫女致富,而富女则陷入困境之中。贫女耿耿思恩,将所赠之囊供于家中,以志不忘。两妇相见,感慨今昔,并结为儿女亲家,以仁义传其家。
当年,焦循在转述这个故事之后,引了朱青川的点评:“此事若付洪昉思、孔云亭诸君,佐以曲子、宾白,竟是一本绝好传奇矣。”洪昉思、孔云亭,即清代康熙年间两大传奇(昆曲)《长生殿》《桃花扇》的作者洪昇与孔尚任,戏剧史上称之为“南洪北孔”。按照朱青川的设想,这个故事如果遇上“南洪北孔”这样的编剧高手,不难变成一出绝妙的好戏。没想到,他的这个愿望直到一百五十年之后,竟由翁偶虹先生实现了。
诚然,从只有数百字的“赠囊”到情节跌宕、人物丰满、意蕴深厚、妙趣横生的《锁麟囊》,剧作家是经过艺术创造和想象的。很快,一个新的剧本就摆在程砚秋的面前。这是一个对原有故事进行了深度加工、提炼、丰富、发展后形成的新的故事。翁偶虹首先从剧名入手,原有故事既以“赠囊”为核心动作,那么,剧名叫作《赠囊记》本无不可。但翁先生似乎不喜欢它的平庸陈旧,很希望能有些新意和书卷气。恰巧他从一位朋友那里得知,山东一带的民俗,有在女子出嫁前,由母亲特制一囊,内藏金银,取名“贵子袋”,送给女儿。于是,他不仅为新剧取名《锁麟囊》,还把故事发生地从安徽歙县移到了山东登州。新剧名虽显晦涩,却也雅致。而且,以麟寓子,象征吉祥,讨人欢喜。
原有故事中的人物本都没有姓名。而名不正,则言不顺,因此,编剧就从为剧中人物取名开始,并由此点明人物的基本性格。为了说明剧中主角富女的聪明高洁,便为她取名“薛湘灵”;而贫女安贫守志,则取名为“赵守贞”;赵的父亲是个祈盼蟾宫折桂,却屡踬场屋的落第举子,以至于赤贫如洗,遂取名为“赵禄寒”;薛湘灵的丈夫是个谨守传统礼教的迂腐公子,则取名为“周庭训”,并安排他在最后一场露面,看到自己落难的妻子沦为仆妇却衣着华丽,以为妻子做了什么“不才之事”;而赵守贞的丈夫善于经营,故取名为“卢胜筹”,安排他最后出场,并说出“善门难开,善门难闭”的愠语。
人名既定,新的故事就有了坐标,叙事框架也在此基础上搭建起来:登州富户薛姥聘女湘灵嫁给周庭训。出嫁前,按当地风俗,女家要给女儿准备一个锁麟囊,寓“早生贵子”之意。湘灵的锁麟囊内装满了珠宝。婚期,途中遇雨,花轿来到春秋亭避雨,恰遇贫女赵守贞的花轿也在此处避雨,赵守贞自感身世凄凉,啼哭不止。湘灵得知真相,深表同情,遂将锁麟囊赠予赵守贞。此时雨停,她们不及道姓名而各自行去。六年后,登州大水,薛、周两家逃难,湘灵与家人失散,流落莱州,被卢家雇为看护幼儿的保姆。一日,孩子顽皮,将球抛进一座小楼,让湘灵上楼拾取。湘灵上楼,见当年自己送与他人的锁麟囊被供奉案上,百感交集,悲从中来,不觉落泪。卢夫人即赵守贞,见状盘问,知为六年前赠囊恩人,乃敬如上宾,结为姐妹,并帮助湘灵与家人团圆。
全剧共十二场,笔墨集中于一富一贫两个女性形象,虽然富者略显得任性娇气,贫者因穷困而显得自卑,但二者都是心地善良的人,都有传统儒家道德教养作为根基。
最初,程砚秋约翁偶虹写这出戏,希望能写成一出喜剧。翁偶虹仔细推敲了原有故事中可能包含的喜剧因素,认为故事的结局既然是个皆大欢喜的团圆场面,喜剧因素绝不会隐而不显的。但程砚秋所要的喜剧,似乎还不是单纯的“团圆”和“欢喜”,还应有“狂飙暴雨都经过,次第春风到吾庐”的喜剧意境。旧剧中的喜剧内容,往往是由“丑”这个行当来承担的,无论文丑、武丑,由于他们所扮演的人物,语言诙谐、风趣幽默,动作灵活,滑稽乖巧,常在剧中起到逗人一笑、调节气氛的作用。不过,此时的翁偶虹已经意识到,如果只是安排几个丑角插科打诨,是达不到他想象中的喜剧境界的,还应该有一些发人深省的内容。于是,他对原有故事所提供的素材进行了深入发掘,提炼出那些可以针砭世俗、揭示人情的社会现象,并以讽刺的笔法加以表现。他注意到,在故事所讲述的人生遭际中,贫与富的转折和变化以及生活在其周围戴着各种面具的社会群像,这里面有太多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剧作家尽可以发挥其丰富多样的喜剧手段加以表现。
京剧名旦程砚秋
程砚秋饰演《锁麟囊》薛湘灵
戏剧家焦菊隐
诚然,剧作家也许会越过京剧本身去思考他的喜剧,但在实践中他只能把喜剧的处理限制在京剧特有的范畴之内。也就是说,尽管剧作家很想把喜剧处理得更有意蕴一些,不希望只靠几个丑角来制造喜剧效果,但京剧舞台上的喜剧效果显然又离不开丑角。因为,让旦(青衣、花衫)或生(特别是老生)承担制造喜剧效果的任务,在京剧舞台上是不相宜的,搞不好不仅会损害人物形象,甚至会伤及程派的表演风格。实际上,剧作家在处理这个问题时还是相当谨慎的,这部剧中有六位扮丑的角色,他们各尽其妙的表演,的确为剧作增添了不少喜剧色彩。比如老少傧相,本为父子,职业相同,遇到薛、卢两家同一天聘女,都想去薛家,不愿去卢家,为此而争执不休,互相指责对方为“势利眼”。开场一段父子逗哏,看似闲笔,其实既烘托了气氛,又为后面的情节展开做了必要的铺垫。又如第五场的锣夫,也是这样的角色。他看不起穷困的赵家,不仅打锣不用力,还说些尖酸刻薄的话,显出一副势利小人的嘴脸。第七场和第十二场也都有类似的表现,但由于分置于不同场次之中,倒也不觉得累赘,反而突出了世事无常折射出来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给人以更深切的体验和思考。最后一场的“三让椅”尤为精彩,薛湘灵、赵守贞和小丫鬟碧玉,三个人,三种心情,三种姿态,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悲喜交集,生动感人,不仅将薛湘灵的命运反转表现得层层递进,节奏分明,而且避免了“大团圆”式的平庸收场,最终完成了这出让人意犹未尽、回味无穷的悲喜剧。
有了剧本,就有了继续声腔创作的基础。程砚秋很快就被翁偶虹的文字深深地打动了,他随手翻看剧本,嘴里就轻轻地吟唱起来,举手投足,则暗暗揣摩着人物的身段动作。他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请来翁偶虹一起切磋探讨。他建议把最后一场中“回忆往事”那一段掐成三节,也就是后来成为经典的“三让椅”,翁偶虹欣然接受,改写了这一段。程砚秋还告诉翁偶虹,“不必顾虑,您随便怎样写,我都能唱”。而且,最好多写些长短句,“越是长短句,越能憋出新腔来”。京剧唱腔讲究“以字生腔,因字行腔”,而传统唱词的写法相对固定,多为五字、七字和十字的上下句,不突破惯例,是很难有新腔出现的。翁偶虹心领神会,一点就透,在《锁麟囊》中写了不少看似不规则而实有规则的长短句,给程砚秋编创新腔开辟了广阔的空间,其中最典型的还是“三让椅”中薛湘灵的唱词:
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于归日理应当喜形于面,为什么悲切切哭得可怜!
又如:
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红珊瑚碧翡翠样样俱全,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还有那赤金链、紫瑛簪、白玉环、双凤錾、八宝钗钏,一个个宝孕光含。这囊儿虽非是千古罕见,换衣食也够她生活几年。
程砚秋每编出一段新腔,除了要向老师王瑶卿请教,就是唱给翁偶虹听,稍有唱着不合适的字,当即请翁偶虹加以推敲、调整,有时也在电话中商讨改字换字的问题。程砚秋很快编定了全部唱腔,几乎每一场,薛湘灵都有十分精彩的成段唱腔,不仅板式丰富多样,而且与剧情发展脉络相吻合,叙事流畅,情节紧凑,腔调优美,脍炙人口。翁偶虹曾在演出后称赞程腔之美:“没有程腔,就没有《锁麟囊》。”程砚秋则谦逊而又诚恳地表示:“没有剧本,我怎能创出唱腔来。”事实上,人们都把《锁麟囊》的成功视为“程腔”和“翁词”的完美结合。
1940 年4 月29 日,《锁麟囊》首演于上海黄金大戏院,截至5 月18 日共演出十场,在上海戏剧界引起巨大反响。首演当天,连谢绝舞台、蓄须明志的梅兰芳都到剧场观看。演出阵容亦十分齐整,综合了南北两地的名角:程砚秋挂头牌饰演薛湘灵,吴富琴饰演赵守贞,芙蓉草饰演胡婆,张春彦饰演薛良,孙甫亭饰演薛母,顾珏荪饰演周庭训,刘斌昆饰演梅香,曹二庚饰演碧玉,李四广饰演老傧相,等等。南北名伶会聚一台,为演出增色不少。《申报》连续发表剧评和观后感,把《锁麟囊》在上海的首演称为程派艺术发展过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
直到1941 年4 月,翁偶虹才在北平的长安戏院看到《锁麟囊》。那时,北平的新戏一期只演一场,由于《锁麟囊》在沪演出的盛况先声夺人,破例连演两场。演出阵容,除程砚秋、吴富琴、张春彦、孙甫亭、曹二庚仍饰演原角色,大部分角色都换了演员。更有趣的是,剧中老傧相换成了慈瑞泉,小傧相还是慈少泉,由真父子饰演假父子,那些炎凉势利的插科打诨,出自他们口中,台下知者笑不可抑,而台上演员亦忍俊不禁。当然,反响最强烈的,还是程砚秋的新腔以及剧中的喜剧效果,翁偶虹说:“我不敢自诩为以笑为武器,暴露而鞭挞了这些社会现象,只是无愧于初衷地没有追求低级庸俗的笑料与廉价的剧场效果。”
程派艺术传人迟小秋
迟小秋(右)演出的《锁麟囊》剧照
晚年翁偶虹
1949 年后,《锁麟囊》这样一出脍炙人口的经典剧目,遭到了粗暴批判。1953 年5 月,文化部《关于中国戏曲研究院1953 年度上演剧目、整理与创作改编的通知》中,程派戏没有《锁麟囊》。次年,戏剧界权威媒体《戏剧报》发表文章《关于京剧〈锁麟囊〉的演出》,将其定性为:“这个故事歌颂了地主阶级对于穷人的‘恩赐’,并主张穷人受了富豪地主阶级的‘恩惠’,就应当感恩图报。所以这剧本是模糊了阶级立场,宣扬了阶级调和的观点的。”尽管如此,《锁麟囊》并没被列入禁演名单,而是规定修改后可以上演。在这种情形之下,程砚秋曾有过一个修改本,这一本当年还在天津上演过。
修改主要集中在清除所谓“因果报应”“阶级调和”与“感恩图报”这样一些思想内容方面,具体说来,在剧情方面,第一,增加了赵守贞担心自己出嫁后老父无人照管,孤苦伶仃的内容,后来她在轿内啼哭,也是为此,而并非由于贫穷;第二,要表现赵守贞是个人穷志不穷的人,所以,薛湘灵赠囊后,赵守贞并未全部收下,而是将囊中珠宝送还薛湘灵,只留下一个空囊。第三,薛湘灵在卢家避难时身份也提高了,不再是女仆,改为家庭教师。相应的,在唱词方面也多有改动,譬如“朱楼认囊”中的“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悔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改成了“想当年我也曾绮装衣锦,到今朝只落得破衣旧裙。在此间我这里痛苦受尽,我只得……”这样的改动,不仅有悖于人情事理,也破坏了剧作本身的叙事逻辑,本来通达顺畅的情节,变得矛盾百出,不能自圆其说,破坏了剧作的完整性。即便如此,这样修改后的《锁麟囊》仍被打入了冷宫。1958 年3 月9 日,程砚秋因突发心脏病去世,此前几天,他在弥留之际还向前来看望他的文化部干部提到《锁麟囊》,以不能演出为憾事。
“文革”结束后,《锁麟囊》也得以重见天日。1979 年,程派传人李世济首先在中国戏曲学院排演场复演《锁麟囊》,开启了《锁麟囊》在新时期京剧舞台再度热演的历程,不仅老一辈名家如李蔷华、赵荣琛、李世济、王吟秋、新艳秋等焕发青春,登台献艺,年轻一辈如迟小秋、张火丁、李海燕、李佩红、刘桂娟等也在老一辈程派传人的教导与提携下脱颖而出,成为程派艺术传承与发展中承上启下的重要力量,显示了程派艺术生生不息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