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葆
她一定是仔细地打扮过了。发带,饰物金翠,花纹盘曲;衣裳,轻软,光洁,飘然。小舟飘荡在水面上,她伸出手,采下莲蓬。波光潋滟,涟漪扩散,思绪也被放出三千里。诗人窥见了她的心思:她要把莲子送给心上人,但路远道阻,投寄无缘,她只希望他们早日团圆,趁着荷花还鲜艳,自己还青春。她想念的那个人,在辽西……
而我想到上述情景的时候,是在辽东,辽东、辽西由一条大河牵连。那一日,我正在华表山下看荷花,此地距离江南大概也有三千里吧,那位一千五六百年前被人心心念念的男子当年就在我的对面。空间是时间的容器,那位姣好的女子,那位辽地的游客,那位为他们留下诗篇的吴均,都有了可触可见的感觉。
锦带杂花钿,罗衣垂绿川。问子今何去,出采江南莲。辽西三千里,欲寄无因缘。愿君早旋返,及此荷花鲜。
滞留在辽地的人,何必在那位女子年华中最好的时候远离她呢?吴夫子的言说也许是在借题发挥,说生不逢时,诉怀才不遇;也许是指桑骂槐,声东击西,指斥土裂族分的时代悲剧;也许是嬉皮习气使然,吴均的诗写得当然也非常好,用心造势,极力煽情,读着读着就让人跌入那片深邃的意境,与主人公通感共情了。
这位生活在南朝齐梁年间的才子,用吴侬软语吟唱时,也许有一副深情得几近痴迷的表情吧?在吴均心里,辽地死心塌地的是边荒、苦寒的代名词,起码没有莲花。在草长莺飞的江南,吴均对北方充满了想象。
其实,辽西、辽东也早已是莲花遍地了。自二十世纪初,千年以上古莲子在此范围内的发现及复活,足以证明。
那一日,孙家寨的荷塘旺势喜人,且叶不做娇嫩解,花不做妖媚解,子不做小巧解,藕不做甜腻解。被莲装点的华表山,清气与仙气交织,轻飔与爽意合围,谁还好意思挖苦辽东、辽西谓“北地荒寒”呢!
吴均是山水的知音,他在给友人的信中,不断诉说他在旅途中的发现和感慨。“幽岫含云,深溪蓄翠”,吴均的句子用在孙家寨也不错。山谓华表,水称汤河,村人坐拥山川之秀,也是上天赐予的好地方。就说眼下,山坳里不经意涌出的一泓碧水,草木森森,荷叶田田,也是一番盎然古意,从时光的深处走来,又向远处走去。
吴均囿于南朝疆界的脚步不曾涉于北方,但他的文字却在不断膜拜辽海大地。“弃妾在河桥,相思复相辽。”这是他另一首诗中的句子。对家人离散中的弱女子来说,丈夫的托身之处自然而然就成了一个苦涩的梦境。这样的女子,在吴均诗中,一忽儿“愿逐东风去,飘荡至辽西”,一忽儿又“犹言不得意,流涕忆辽东”,辽地是南朝人奇怪的象征,酸甜苦辣纠缠在一起,言说着游离、彷徨和无奈。
身如飘蓬,卑栖掾幕的诗人,将“辽”置于他生命史的叙事谱系中,独得一份遣怀的幽怨及幽远,也留下那个时代的俗常和气象。
吴均文体清拔,古气盎然,开创了一代诗风。在吴均眼前,有一条大河滚滚横流,那就是辽河,他诗中的“辽川”扩张了他的思想视域,提供了一個新的价值维度,使他的作品陡然生出大气之象。
男儿亦可怜,立功在北边。阵头横却月,马腹带连钱。怀戈发陇坻,乘冻至辽川。微诚君不爱,终自直如弦。(《从军行》)
闻君立名义,我亦倦晨征。马在城上蹀,剑自腰中鸣。白日辽川暗,黄尘陇坻惊。愿君但衔酒,深知有素诚。(《酬》)
在吴均面前,“辽川”几乎为极境,它与另一处极境“陇坻”互为呼应,客观上的遥山远水,在他眼前,犹如咫尺之间,大可信手挪移。
这种宏开阔置,不会是吴均的任性预设。他在《丁令威》的故事中获得了灵感,是那只鹤借给了他一双奋飞的翅膀。吴均笔下的鹤,虽然从辽鹤的原型中脱出,但它不再是仙人的化身,它的终极目标不是华表柱,它是夫妻间的一位,是“采莲女”,是“弃妾”,是另一个自己,是自己的另一半。它要奔赴“辽川”,越过“辽川”,由辽西到辽东去,“辽东”不再是它的遥思和怀想。
梁武帝天监初年,吴均进入吴兴太守柳恽幕府,为郡主簿。出身寒微的吴均,好学有才,诗文为当时文坛领袖沈约所称赏。柳恽召他来,诗赋唱和,整日不休。吴均的文名越发响亮,粉丝队伍随之扩大,别有味道的作品风格被称之为“吴均体”,江南士人纷纷效仿。官场毕竟有别于诗坛。吴均的文人气太重,他虽然不图仕途上的辉煌,但在人际关系的夹缝中,他总是左右受阻,横竖不通。吴均心情不畅,给柳恽留下三首赠别诗,悄悄走人。出门仰天笑,愿做蓬蒿人。可是,过了些时日,吴均又回来了,衣食无着的残酷,剿杀了诗人的浪漫。多亏柳恽善解人意,对他礼遇如故,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憾然。柳恽对吴均的君子风怀,是吴均的福气。柳恽的胸怀,有莲的清疏。
后世诗人李商隐对此颇有感慨。岑寂潦倒的李商隐,将吴均、杨朱的故事引入诗中:“苦吟防柳恽,多泪怯杨朱。野鹤随君子,寒松揖大夫。”吴均在柳恽幕府里出而复归,杨朱全真保性、临歧无路,遇与不遇,结果悬殊。李商隐托古讽今,自伤沦落,感叹自己并非一味清高,而是遇不到可供投效的主儿。鹤品高洁,松性凌寒,当有不可含糊的选择与持守。
天监六年(公元507年),吴均被建安王萧伟引为记室。不久,临川王萧宏又将他推荐给梁武帝。梁武帝给了他一个名为“奉朝请”的闲职。
丝嘤竹嗡,灯红酒绿,吴均陪皇上唱和过后,就是大把大把的闲暇。然而,立身之道,可无务乎?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能罗也。吴均不忍时光流逝,准备编撰《齐书》,实现治史之作为。藏在档案馆中的“齐起居注”及当时的“群臣行状”是必备的资料,他向朝廷求借,却没有得到梁武帝批准。《齐书》胎死腹中,于是,闲不住的吴均开始私撰《齐春秋》。追星赶月,废寝忘食,三十卷的《齐春秋》终于落成。然而,书中一句类似“梁武帝为前朝齐明帝佐命之臣”的直言,却惹起当朝皇帝盛怒。梁武帝以“其书不实”为由,命令大臣对吴均提出数十条诘问。高压之下,吴均“支离无对”。于是,《齐春秋》被焚毁,吴均被免职。
帝王也有爱鹤之名,但它,只能是随心所欲的把玩对象而已。梁武帝深谙驭臣之术。《世说新语》载:支道林舍不得鹤飞走,就剪去了它的羽毛。幸运的是他从鹤沮丧的神情中看见了自己的过错:“生来就应该在天空翱翔的生灵,哪里会甘心当人的宠物被眷养玩耍呢!”这只鹤,羽翼再丰,遂入长空。后来,吴均又被皇帝启用,你不是愿意做史家吗?就撰写一部《通史》吧。吴均再次走马上任。
一只老鹤旋飞旋落,疲惫不堪。跌宕的人生,布满迷局,苦乐杂陈。
鹤是吴均意味复杂的精神道具,是他理想人格的象征,也是他疲惫灵魂的指称。入仕顺遂之时,他是一只鹤。受到官场冷落、被人驱逐时,他也是一只鹤。但前者,也不过是由主人豢养的“乘轩者”“阶下禽”而已。他曾作《主人池前鹤》,表达的便是这种纠结的情态。
本自乘轩者,为君阶下禽。摧藏多好貌,清唳有奇音。稻粱惠既重,华池遇亦深。怀恩未忍去,非无江海心。
终究是要回转成自己的。
凤飞千仞非梧不栖。凭着鹤的高洁本性,它并没有放弃飞翔的理想,而是受到了主人的一时厚爱,不得不去考虑报恩罢了。所以,一旦遭遇“不爽”,如后者,它又不得不三番五次地离去,走向囧途。这种放逐,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吴均都让笔下的鹤尝尽了伤逝的滋味。“别鹤千里飞,孤雌夜未宿。”“一为别鹤弄,千里泪沾衣。”这是一个残酷的话题,无可避免地被他屡屡触及。
人身依附多么惨淡,向往高处的被选择多么脆弱,那是一个尴尬的时代。
吴均复起。他着手的《通史》,内容上起三皇,下讫齐代,纲目煌煌。但许多内容没等完成,吴均就去世了。然而,人们看到,一只鹤带着不死的心仍然在飞,飞在辽河两岸,有莲的地方。
“别鹤寻故侣,联翩辽海间。”吴均清楚自己的来历,也必然明确自己的去处。吴均抚平纸张,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去浮艳,去奢靡,写下了这清峻的诗行,留作绝笔。他飘零的文字一定会在后人的续写中得到知音。
山雄河丽,蝉吟鹤鸣,云淡风轻,莲花的样子依然很美,前来寻亲的鹤,不妨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