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应国
摘 要:抗战时期,徐森玉先生随八十箱故宫文物精品在贵州安顺华严洞栖身近三年,其间,虽因公务多次离开安顺,但每次事毕之后都会返回安顺。安顺已成为其流离生涯中最重要的羈旅之地。但恰是这一段经历,在有关徐森玉的研究中却几为空白。文章根据近年来披露的史料,对之略加考订,以补缺失。
关键词:抗战时期 文物西迁 徐森玉 安顺华严洞 古籍抢救
中图分类号:K2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1)04-95-103
徐森玉(1881—1971),名鸿宝,字森玉,以字行。浙江吴兴(今湖州)人。中国文博界素享盛誉的大家,博学宏识,阅历丰富,擅长于多个领域,是著名的版本目录学家、文献学家、金石学家和文物鉴定家。曾任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兼古物馆馆长、上海博物馆馆长、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等职。
徐森玉自从1924年参加清室善后委员会工作,并出任随之成立的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馆长以来,倾其毕生之力,从事对文物古籍的搜集、整理、抢救、鉴定和征购。其贡献之大,罕有人匹。而今人们所熟知的不少稀世珍品,如“三稀”中的“二稀”:王献之《中秋帖》、王询《伯远帖》,还有王献之的《鸭头丸帖》、怀素的《苦笋帖》、司马光的书简手迹、苏轼与文同合绘手卷、宋拓孤本《凤墅帖》《郁孤台帖》等等,都是他参与或主持征集的,不愧“国宝守护神”之誉。不仅如此,他还是抗战时期故宫文物西迁的重要主持者之一。而正是这一段传奇般的经历,才使他有机缘走进安顺,入驻华严洞。在当年故宫博物院的诸同仁中,他大约是除了长驻安顺的几位办事处成员之外,在此逗留时间最长的故宫博物院高层。惜乎以往记载的资料太少,加之向以“作而不述”闻名的徐森玉平生不多的几本著述中亦鲜有记载,而最能如实反映其此段生活经历的日记又大都散失,因此,迄今为止,有关他在安顺工作、生活的情况,就是专门的研究者亦知之甚少。以近年问世的《徐森玉年谱手稿》论,他的安顺经历几为空白1,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实际上,从1939年3月入驻华严洞,到1942年元月最后离开安顺,徐森玉的安顺岁月持续了将近三年。其间,他虽因公务多次离开安顺外出,有几次离开的时间甚至长达二三月乃至半年之久,但根据现有资料记载,每次离开安顺事毕之后,他都会返回安顺。可知,在那段抗日战争的烽火岁月里,安顺已经成为徐森玉流离生涯中最重要的羁旅之地。本文不揣谫陋,拟根据近年来披露的史料,对之略加考订,以补不应有之缺失。倘有讹误,谨乞明者指正。
不过,在此之前,须先对徐森玉抗战爆发后的行踪稍作介绍。
据《徐森玉年谱》载,全面抗战爆发后,徐森玉即自北平南下,先到上海,随之又赶赴南京,参与故宫文物西迁事宜。大约在1938年5月,又辗转来到长沙,在此卜居四月馀,忽接沈仲章信,得知陷于北京的居延汉简已被沈秘密运到天津,亟须转往安全之地存藏。兹事体大,经与傅斯年紧急商议后,徐森玉冒险亲自潜往天津与沈仲章接洽1,安排将两万馀枚汉简秘密运到香港,存于香港大学。其后,徐森玉也辗转来到香港,与商务印书馆洽商将之影印出版。恰在此时,又接连收到马衡先生催他赴筑,协助处理故宫西迁文物藏存的信函2,乃于1938年2月21日启程,经广西入黔,3月3日抵达贵阳。
此时,从长沙迁来的南路文物,运抵贵阳已经月馀,但尚未安置妥当。如其所言:“……直至三日晨始抵贵阳。此间房屋简陋,人口大增,古物来此月馀,尚存行营,未觅得保藏之处,行营有他用,即须迁出。现拟租民房暂存,修理运徙,仍需时晷也……如存放地点,省府始终主张在观音洞,而叔平先生主张在城内,然绝无相当房屋,奈何奈何。”3后在贵州省主席吴鼎昌的协助下,暂存行营的故宫文物方得转到位于六广门的毛光翔公馆存放。此事甫有头绪,忽又接信急赴重庆:“故宫文物由理事会决议,凡不畏潮湿之物,在重庆开掘山洞保存,其畏潮湿之物,在昆明建库保存。宝今日赴渝料理一切,叔平先生已先期赴成都,宝鸡文物即须南迁。”4于是,复又匆匆就道,奔赴重庆。3月29日启程,4月2日抵渝,再由渝奔赴成都,与马衡见面。此时,运抵宝鸡的北路文物七千馀箱正欲再运成都,马衡先生为联系汽车运输和存藏之地正忙得焦头烂额。徐森玉协助马衡,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找到成都大慈寺作为储藏之所,汽车之事尚未落定,又得知自宜昌启运的万馀箱文物大部已运至重庆,同样亟须寻觅庋藏之地。于是,马衡匆匆飞往重庆,留徐森玉在成都负责未尽事宜,事毕后又赶赴重庆协助相关工作,直至同年8月下旬方再到贵阳。如其9月6日致那志良函所言:“心如尊兄左右:在渝曾寄一函,谅邀青照。弟于前月廿五日启程,廿七日安达贵阳。离此四月,人口增至十倍,市容多处改观。小寓竟为强有力者擅据,无法与之理论。不得已暂向寺中假一榻之地而居,殊感不便也。”5未知这“强有力者”何人,竟敢强占别人已经租住的寓所,致使徐森玉只能到寺中借宿。查傅振伦《旅黔日记》,有1938年8月28日条云:“故宫古物馆长徐鸿宝、图书馆长袁同礼(字守和)两先生从昆明来,在庄家午餐后,又晚餐于大十字天津馆。”6傅记言自昆明来恐为误记,而徐信亦不知何故未言与袁同礼同行,但时间上却完全吻合。只是他这次到贵阳为时更短,在前引9月6日致那志良的信中即云:
弟昨接马公函,拟将存筑文物先期移至昆明,以防万一,嘱弟赴该处寻觅庋藏处所,已定明日搭商车就道。西南公路局车辆极少,滇黔路不通车已五十馀日。计十号可以抵滇。尘装甫卸,又逐征程。近有句云“此身未死疑孤国,不惜危途作浪游”,老怀所寄托,如此而已。
换言之,他此次到贵阳不过十来天,1938年9月7日便又登程前往昆明。如其9月12日自昆明致那志良信所言:“贵阳文物决提前运来昆明,弟于七日上午由贵阳乘云南汽车公司车启行。车机不甚灵便,行九十五里,宿安顺。次晨经镇宁至黄果树,机身完全停滞,修理十馀小时,仍不转动。九日在黄果树候车竟日。十日搭邮车,行过铁索桥,遇大雨,至普安州宿。十一日,山路崎岖,过盘县,至平彝复遇大雨,宿于曲靖。今日行至易隆,又雨,下午五时,抵昆明。各旅馆有人满之患,多方寻觅,暂住昆明大旅社。租价甚昂,不能久住,拟设法迁移。”1这是徐森玉第一次过安顺,而且还住了一宿,只不知他下榻的是哪一家旅舍。
运藏贵阳的文物复有再迁昆明之议,后来放弃,并未实行,故多未见人提及。如那志良《我与故宫五十年》、傅振伦《旅黔日记》等,均未见记载,惟欧阳达道《故宮文物避寇记》有简略记述,可为之证:
迁黔未久,复议迁滇。惟敌机肆虐,是时几及西南,而黔省山多雾重,或可缩减空袭机会,文物避地,反较滇为宜。迁滇之议,因是再经考虑而作罢。然贵阳城内究非久存之地,遂于黔属镇宁、安顺县间相继查勘天然山洞,而为文物安全储藏所。2
即此可知,迁滇之议之所以作罢,是因为贵州特殊的自然环境,“山多雾重”,可缩减日寇空袭之机会,反较昆明安全,故才有厥后命贵阳办事处就近寻觅安全山洞庋藏文物的经过。如傅振伦十月十六日所记:“敌机屡犯贵阳,国民政府行政院令故宫博物院在贵阳保存的珍贵古物,寻觅洞窟存放,以策安全。省府派一秘书刘姓协助。本院主任约同朱家济、曾济时和我一同四出寻找洞窟。”3此后,他们在贵阳周边踏勘,先后考察了南岳山云鹤洞、簸箕洞、龙洞,以及回龙山、水口寺、大川洞等等,皆因潮湿不宜存放文物而作罢。后经省府介绍,说安顺有个华严洞,洞内干燥,适于存放古物。如是,办事处便再委派傅振伦和曾济时前往安顺考察。傅有记如下:
贵阳山洞多而潮湿,不便保存古物,省政府介绍去安顺华严洞。今日与曾济时买了两张公路快车票(每票三元四角),八时开车,九十八公里的路程,四小时就到了,住共乐天旅馆。安顺人和善,爱整洁,市廛繁盛,入夜游人尤多,拥挤不堪。市上以小铜元一枚为五十文,双枚者为一百;贵阳一元合一千文,安顺的十二大枚,合贵阳十六枚。石城门洞厚二丈,甚坚固。4
二人当天下午就赶往华严洞,一看即十分满意,“洞内广阔,冬春干燥,颇宜保存古物”。这样,贵阳所存文物迁往安顺遂成定案。据傅振伦日记,1939年元月23日记载,存于贵阳的故宫文物正式启运到安顺入藏。
不幸的是,迁滇之议虽后来作罢,但徐森玉却因在昆明为北平图书馆寻找庋藏地时不幸摔伤股骨,不得已在昆明住院治疗数月,至勉强可拄杖而行时,即前往安顺将息。如其1939年元月19日致女儿徐文绮函所云:“余不久赴安顺养疴,距沪又稍远矣。”5一个月之后,徐森玉动身离昆,于2月26日抵达安顺,翌日入驻华严洞。28日有致家人函谓:“宝股骨用爱克司光检查,业已接合,遂于廿四日乘西南公路局车离滇,行至曲靖,车机损坏,次日改附运棉纱车,行驰甚速。当晚宿安南,前晚抵安顺,昨日入山住。山前楼上风景颇佳。一切安好。”6
华严洞在安顺有“城南胜景”之誉,距城仅五里之遥,因风景清幽,城中富商如帅灿章、戴子儒等,均在村中建有闲宅,备作节假时休憩之所。此时的故宫博物院驻贵阳办事处已更名为驻安顺办事处,除主任庄严先生因携带家小而租住在城内东门坡外7,其余诸人皆栖居于洞外僧房。其中有办事处成员朱家济、李光第、郑世文,以及为拣选赴美展文物而到来的傅振伦、励乃骥等。徐森玉的到来,为这个小小的知识群体带来惊喜,他广博的知识,深厚的学养以及丰富的阅历,使这些同仁后学获益匪浅,如傅振伦多年后的追忆:
金石、碑帖、版本学者徐森玉先生,是文博事业界的老前辈……1938年抗战时,在昆明同为北京图书馆寻觅珍藏善本、秘籍之处奔走崎岖山区间,不幸骨折。1939年2月来贵州安顺华严洞主持故宫珍品保管工作,科长庄尚严和我欲倾听徐老金石、碑帖、版本之学,一人提问,一人记录,同时徐老为详述游历见闻,如故迹名胜及社会风情、名人轶事,这份记录不啻阿拉伯《一千零一夜》(即《天方夜谭》),笔记已为庄尚严携往台北。1
文物入藏华严洞,按马衡院长意见,须在洞中建一木屋作为储藏库房,同时木屋内外还须各砌一道石墙以策安全。如傅振伦所记:
嗣经院长马衡批准,决定在洞内建一木屋,作为库房。时有一曾包修过飞机场的本地商人陈某愿承建洞中木房,索价八十元一方丈,后以七十二元成交。议定木屋内外各砌墙一道,内墙长五丈,高二丈;外墙长三丈,高一点五丈;两墙底部厚一点八尺,顶端厚一点五尺。木屋内外,各搭“过江石”。并言明二十天完工,保险期三年。当时木板每方丈四点五元。需用石灰万斤,价百元,运灰工每日脚力零点三四元。请木工八十人,每工每日工资零点八元。”2
木屋样式为仿日式之正仓院,如庄严所言:“古物在洞建木屋以防潮润,其形式稍仿正仓院,闻余离后为县政府拆除。”3洞内库房不知何日始建。据傅振伦《旅黔日记》(1939年1月8日记):“迁居华严洞,筹划在洞内砌石墙、盖木屋以存古物。僧人供饭,每日伙食五角。饭米色红、味香,富营养。洞内修建库房,另有记。”4“另有记”即前引《贵州安顺华严洞的故宫木建库房》文,但文中并未见有建造日期的记载,惟言至文物迁安时,库房已建成:“元月十八日,存在贵阳的古物开始用汽车移运,五天就运完了。这时木屋亦已建成,全部古物运进华严洞新库储存。”5此言五天运完,与其当年日记不符,1月22日记:“昨日赴贵阳装运古物,今日包车押运到安顺。”6而且所言洞内库房已建成也与徐森玉所说不同。据徐森玉1939年3月29日致袁同礼函,直至他入住华严洞月余,洞中库房犹未完工:
宝来安已将一月,建造洞中木质库房,尚未就绪,盖此间工匠玩怠之疾已入膏肓,呼唤无灵,驱策尠效,殊令人烦闷耳。苗夷名称虽繁,大别不过四种,曰苗、曰仲家、曰倮、曰仡佬,暇时拟加调查。顷已雇一青苗服役,藉可询问一切。红崖山径崎岖,须库工完毕后,再往探考也。”
4月7日再致袁函中又云:“木质库房建筑费不过二千元,屡受叔平先生驳诘,故至今不能开工,慕陵、维本两兄已赴贵阳接洽此事矣。”7可知此事延宕之久。
傅文乃多年后所写(相关尺寸、工价等可能是当年有记),可能记忆有误;徐信乃当年记录,当更可信。不管怎样,徐森玉就此在华严洞一住经年,其间虽也曾因公偶尔外出,但时间都很短暂。这也恐怕是他自抗战以来生活最稳定的一个时期。大约就在这段时间,马衡曾有诗相赠,题为《七用寺字韵寄赠森玉》(1939年),全诗如下:
华严洞外华严寺,中有高人隐姓字。壁藏典籍效伏生,避秦宁与桃源异。山高虽逊蜀峨岷,亦有流泉声訚訚。苗夷村落杂三五,耕田凿井民情驯。山居几欲忘年载,扫地焚香观自在。谈玄坐上有庄生谓尚严,时共披图读山海。昔君作赋似马卿,驰誉京华朋辈惊。于今恬退捐笔札,始信可名非常名。8
据现在发现的徐森玉书信,内容涉及安顺或可以确认为在安顺所写、所寄的大概有二十馀通,其中致大哥、三弟信五通,致女儿文绮的十通,致叶景葵一通,致袁同礼二通,致那志良一通。还有几通致傅斯年、蒋复璁的信,从时间上判断也可确认为在安顺所写。根据这些书信及部分日记残页,再加上其他一些零散资料,我们大约可以一窥他在安顺生活的部分行迹。
一是与庄严先生捐资,将华严洞口原洪亮吉书题“读书山”匾额重新修饰一新。此匾据傅振伦言,应悬于洞口大厅:“洞口有关帝庙,建于南明永历间。清乾隆二年丁巳重立,道光十年又修。咸丰元年禅一和尚七秩立‘鹫岭频开’扁额,民国二十七年(1938)里人七十老人刘巩圆撰联。前构木为厅,有乾隆五十八年癸丑三月洪亮吉题‘读书山’三字匾。”1洪亮吉为江苏阳湖(今常州)人,乾隆末任贵州学政,曾到安顺视学,游华严洞,将洞所在之紫峰山命名为“读书山”,并有题额。只是历百多年风雨,早已年久失修,不成观瞻了,所以才有徐、庄二人解囊重修之举。如庄严所言:“‘读书山’三大字洪北江书,木刻髹漆,悬于庙内前厅,年久失修,余与森老曾解私囊为之重漆贴金,并记年月于后。”2遗憾的是,此匾后来被毁,早已不知所踪。
二是曾应邀和结伴到安顺周边的风景名胜地游览。此时,徐森玉已能柱杖而行,故而有1939年3月中旬的普定莲花洞之游。此行系应普定县富商伍效高先生之邀,也当是徐森玉到安顺后的第一次闲暇远游,如其1939年3月22日致家人信所云:“大哥、三弟鉴:十三日在贵阳寄一书,谅入览。十五日回安顺,十九日又乘滑杆至普定县游花洞。大洞凡三,均相通,两透天光,一黑暗。石钟乳形状千奇百怪,洞中河流声甚壮。昨仍回读书山,洪北江督学贵州时题此名。股间行动时尚不自然,然已能跛行里馀矣。”3此行傅振伦《旅黔日记》有详细记录,但不知何故,傅记中竟未提及徐森玉,想为漏记之故。此行进出两天,返安顺后宿城内旅社,翌日方回华严洞。姑引傅记如下:
三月十九日,微雨。普定县富绅伍效高捐资创办建国中学,邀安顺军政绅学各界游览莲花洞,我和故宫安顺办事处主任庄尚严也应邀前往。西南山中交通,多以二竹为竿,编竹为座,二人肩行,谓之“滑竿”,这也是此行的唯一工具。
早饭后,十时由县城出发,出北门,经校场,五里至欢喜岭北的飞机场。抗战初起,曾发动全县民壮修成。二十五里处有石坊,书“乐□□馆”。前为河,过桥十二时半至一棵树,打尖。自此以下,山川佳胜,略似桂林。下午三时至泰和村。桃花盛开,柳木争春,妇孺春游,有打秋千者。旋抵普定县城。城在山坡上,县府北向,邑人伍效高捐洋二万元创建国中学,丁某为校长,粗具规模。夜宿伍宅客厅,陈列华丽,不异京沪。八时休息,准备胜游。
三月二十日,微雨。早点后,十时出发。北行六里至杨寨,前渡万春桥,经东明山、竹竿坡二村。又五里至莲花洞口。洞外有民国二十六年杨森题“莲花古洞”四字,旁建楼房三层,尚未竣工。入洞有光绪二十三年二碑记,记咸丰间地方变乱事。循石级而下,洞中多钟乳石,形状万千,或似石狮,或似龙头。有高数寸而长三丈,尾没洞中者,有口朝天者,俗称天洞。内洞长三里,钟乳石或状若枪炮,或似天柱,有石锣鼓可鸣,空气窒息,地滑泥湿,有尚未形成钟乳者。前行二里,始见天窗,有出口,空气畅爽。水由洞隙滴下,溅石上,喷出如莲花状,故名,俗称花洞。摩崖有民国二十六年章履和“洞天胜迹”,有同年二月县长赵家焯“天开颜”。前行为河,水声震耳,再前通索赛河,行人止步。
三合乡居民汲水烹茶,清冽爽人。王县长设宴,村民八十馀岁的老人张姓招待……午饭后,已二时,径返安顺。四时半抵平寨,过清上营。入城宿共乐天旅馆,次日回华严洞。4
游莲花洞后约两月,复有游粮仓洞之举。此行仅见之于傅振伦日记,姑引如下:
五月二十五日,与徐馆长、庄主任游安顺东南二十五里的粮藏洞。滑竿一架,二人抬之,一乘往返二元四角。八时发,大雨初晴,山林如洗,空气新鲜。农民忙于收割老麦,收油菜,辛勤劳动,丰收可期,农民不觉其苦。田间多植柳树。上山至杨家关,轿夫汗喘。下坡至伍官屯,九时至观音山,僧人言去粮藏洞十里。轿夫言,实不下二十馀里。山坡为龙泉寺,下为花苗所居。山途平坦,过韩孟寨、高家大坝,山川佳丽,始有可观。山间多金银花、茨藜(蔷薇科,花色粉红,本地人以其果泡酒)。至小坝头,去粮藏七里。路旁有樟树、银杏树、倒垂柏、杉林,十二时半至洞。粮藏洞一名清凉洞,相传是孟获抗蜀藏粮处,甚广阔。坡上有庙,可以眺望。至伏云之山,绝顶建庙。附近多坡似城堡,洞口多向天而开。流连久之,茶点而下。花苗前导,经平关角,沿大河行。沿山经碗井村(山状似碗),六时半返崇仁里。1
三是曾到红崖碑考察。1939年3月29日致袁同礼函中,曾首次提及往探红崖碑之意:“红崖山径崎岖,须库工完毕后,再往探考也。”2同年4月14日致女儿徐文绮函,再次谈及云:“镇宁县(距安顺百馀里)有红崖山,崖有古代文字,有云高宗伐鬼方时所刻者,有謂系古代苗文者,有谓并非文字者(丁文江如此说)。拟乘滑杆往观,此亦山中消遣之一法也。”3此言镇宁不确,红崖山实属关岭。遗憾的是,有关此番考察的情况,并未见诸任何文字记述。查傅振伦《旅黔日记》,亦未见记载。但因傅氏为检选和押运赴苏联展出的文物4,已于7月8日离开安顺,据此推测,徐森玉的红崖山之行很可能在傅振伦离开安顺之后。马叙伦《石屋续渖》中有“徐鸿宝说”一条,恰可为徐氏此行提供佐证。其文云:“徐森玉鸿宝,吾浙吴兴人,博览多识,尤擅目录版本之学,殆为国中魁硕。走国中,所不至者鲜矣。尝游贵州,访红崖石刻。往年告余,以世传石刻拓本皆非真迹,盖石刻高山,非攀援而登不可读,拓亦不易,必施架阁,才可毡墨。往者显贵购求,有司乃以石灰堆积于所刻上布纸打之,复刻于板,故今传本皆异。”5
所谓红崖碑位于今关岭县坝陵河峡谷东岸之晒甲山上,天然绝壁,高广数丈,崖上有排列不一、大小不一的红色怪异符号若干,非篆非籀,非錾非刻,纵然到了崖下,也只可仰观而不能近视。从马叙伦的转述看,“盖石刻高山,非攀援而登不可读,拓亦不易,必施架阁,才可毡墨”。徐森玉若非亲临其地,断不可作此叙述。而且,其中还涉及清末红崖古迹遭人为毁坏一节,愈增其亲临考察之可信。原来,随着红崖碑声名鹊起,达官显贵,索者不绝。光绪二十七年(1901),有京中显宦向贵州首宪索要拓本,首宪委诸永宁知州涂少衢,涂即命团首罗光堂到现场摹拓。然因其崖上之字非錾非刻,罗不谙此道,不知须以双钩之法进行临摹,罗“恐走样被上司斥责,即命工匠用桐油、石灰,调以朱砂,就原已经多次摹拓而大失其真的旧迹,沿其点画敷涂,使之边缘凸起而字符凹陷,如碑拓般方便拓取。然因工匠技劣,涂抹之中不少‘碑文’与泥灰相混而模糊败坏,乡人闻之,群起攻之,谓罗败坏古迹,欲诉之以罪,涂少衢急令其停工并复其原貌。然石灰凝结,除之不易,罗乃命人备大锅数口,烧开水以浇之,再用刀刮铲除。至灰尽岩复,碑字已漫漶难辨,罗大骇,遂命工匠依残余字迹,胡乱窜缀添改成形,致使千古名迹,毁于一旦,乡人因号其为罗荒唐。”6
此外,徐森玉在安顺期间所写的部分书信,还涉及当地的生活、环境、物产,以及治安、物价等情况,亦值得注意。如前引1939年7月26日《致叶景葵》函即有对华严洞的描述:“今岁季春来黔西安顺读书山小住(洪北江榜书匾额尚存),苗寨僚川环拱左右,芦笙铜鼓淆杂听闻。山鸟如唬,野花似血,攬兹风物,频动离索之感矣。”71939年3月22日致大哥、三弟信中则大赞安顺红米饭可口:“红米大佳,蔬菜不多,牛乳虽罐头,亦视为无上珍品也。天气多阴,宝自滇来此已兼旬,仅有一日见日光。黄山谷诗云:万里黔中一漏天,信然。”1当时菜蔬季节性强,三月正是蔬菜短缺的季节,至八月蔬菜大上市时则情形为之一变,如同年8月12日致女儿文绮信云:“余一切如故,蔬菜暂多,可以加餐,如西红柿(每餐必备)、茄子、毛豆、瓠子、山药蛋、洋白菜、洋荷(此菜平沪均无)、菌子(种类甚多)之属,均甚肥美。前用做饭之女工另有高就(贵阳人工价大涨之故),近雇一巴县人周伯岐做菜,较前稍可口也。”2同年12月12日致女儿文绮信又云:“此间黄果颇佳(似上海之美国橙子,味更甜),日食五六枚,能助消化。”3在同年3月29日、4月7日《致袁同礼》的信中,则谈到安顺的少数民族和地方治安情况:“苗夷名称虽繁,大别不过四种,曰苗、曰仲家、曰倮、曰仡佬,暇时拟加调查。顷已雇一青苗服役,藉可询问一切。”“安顺四乡土匪出没无常,前数日距华严洞二里之版桥村竟遭匪劫。昨日此间有警报,以敲锣为号,殊令人担忧。”4
山区多雨,入秋后更是阴雨连绵,潮冷湿寒,再加道路泥泞,外出不便,羁旅之人自难免易生愁烦。如其所言“深秋多雨,山地尤寒,今日寒暑约四十度,非重棉不暖。宝携带之衣履已不敷用,托人在贵阳添制,三五日后可送来。”5“来此已十日,阴雨连绵,毫无晴意。入城路上泥泞,深二三尺,有数处竟成污沼。终日枯坐一室,不能越雷池一步,殊觉闷瞀。《山谷词》云:‘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恰似为宝今日咏矣。”6
安顺虽地处偏僻,但因战时流亡人口剧增,致使物价飞涨。徐森玉初来时尚觉“此间物价虽奇贵,然宝一人所费究属有限,故不致缺钱。”7而两年后即1941年12月4日《致大哥、三弟》信中却道:“此间天气甚寒,已添炉火。物价又涨,较宝来时约高二倍,宝每日二餐,一菜一汤,月亦须费二百数十元。”同信还谈及在安顺见到的亲故旧交,亦可算离乱时期难得的资讯:
扶万之女荃昌,扶万现在富平原籍。前忽在街上遇见,其夫张剑雷在军医校供职,时相过从。此女极诚恳,每星期来山为宝补鞋袜,整理衣服。又以宝被褥太薄,强加棉花数斤。此间棉花每斤十六元。现房中各物条理秩然,其情可感。若上海闺秀对于父执能致浮词数句,已是大面子,南北人情厚薄不同如此。又安顺法院前院长陈某,似为九姑之子,去秋来访宝数次,均未遇。宝自沪回安,询及此君,已于九月间在任病逝,现全眷留滞贵阳,状况极窘。似人之晤面亦有前缘也。8
徐森玉在安顺期间,也曾因公务不时离开安顺,前往贵阳、昆明、重庆等地。其间,至少曾有两次远行,一为催促居延汉简的印制而赴香港,一为抢救沦陷区流散的古籍而赴上海。
第一次赴香港,据1940年4月24日致女儿徐文绮函,内有“余身体甚好,日内拟赴滇转港,料理居延汉简事”之语,可知时间当在4月底5月初。如其6月4日致叶景葵函所言:“宝因居延木简在港影印,倏逾两载,结束无期,不得已来此催促,兼自策励,已全部照竣,校改排比,十月间可印成。”9
此行在港盘桓约三月,至同年8月取道越南、昆明返回安顺。如其日记所记:
(八月)十九日,早四时乘车,晚六时抵开远,寓双安旅馆。
二十日,早五时半乘车,下午五时抵昆明,寓太华大饭店。
二十二日,移寓柿花巷北平图书馆,与卜少夫夫妇游西山。
二十四日,往龙头村晤傅孟真兄。
二十九日,移寓金碧旅馆。
三十日,乘邮车回安顺,晨七时登车,尖于易隆,晚宿平彝大旅舍。本日行二百三十公里。过曲靖,雷雨,至夜不止。
三十一日,晨七时开车,尖于盘县,晚宿安南中国旅行社,本日行一百八十公里。
九月一日,早七时开车,下午一时抵安顺,即回华严洞。本日行约一百五十公里。1
回来仅数月,又为抢救收购沦陷区上海有可能流失的大量珍稀古籍而再次离安,秘密赴沪。此行历时半年多,是他离开安顺最久的一次。
原来,自抗战爆发后,随着江南地区相继沦陷,很多著名藏书家如刘氏嘉业堂、邓氏风雨楼、金宅海日楼、李氏经山藏等,皆惊忧时局危艰,难以为继,纷纷将历代珍藏变现出售,致大量珍贵古书散出,形成空前活跃的交易市场,日本、伪满以及美国部分大学,都派人携款到上海收购,引起有识之士的担忧。于是,当时的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咏霓)、暨南大学校长何炳松(柏丞)等,接连给重庆有关方面写信,呼吁抢救这些珍贵古籍,以免沦入他国之手。重庆方面为此特派出中央图书馆馆长蒋复璁秘密赴沪,与张元济、张寿镛、何炳松等会商(后加郑振铎),决定成立“文献保持同志会”,负责在上海进行秘密收购,款项则由时任中英庚款董事会中方董事长的朱家骅从该会暂拨支应。然古籍收购尤其是在敌占区的秘密收购,非有能一锤定音的懂行大家作现场鉴定不可,而且此人必须具有超人胆识,甘冒危险,深入虎穴。最终认为此行非徐森玉莫属。乃由时任中英庚款董事会总干事的杭立武先生致函徐森玉,请他出山,前往上海,负责点收、鉴定和续购工作。徐森玉慨然应命,如其行前致傅斯年函所云:“中英庚款会为中央图书馆搜罗旧籍,杭立武先生来函意欲宝赴沪一行,协同审定。尘装甫卸,本拟辞却,总思会中储得巨资为此馆创建基础,傥选择不慎,必多虚耗。宝以驽下之驷,缪许识途,似宜略竭智能,以补其不及。”2
这样,徐森玉于1940年12月7日秘密抵沪,与张寿镛、何炳松、郑振铎、叶恭绰(负责香港收购)等人接洽合作,一方面点收和鉴定前期收购的各种珍稀善本,通知重庆方面汇款,一方面也参与秘密收购,直至1941年7月方离开上海,将收购到的三千多部共二万多册珍本古籍密运香港,在叶恭绰、许地山、陈君葆等人的协助下,存放于冯平山图书馆。他自己则将其中最珍贵的部分元明精品八十二种共五百零二册,分装两箱,随身携带到香港,然后将之分作八个包裹,交欧亚航空公司运往重庆。直到将此事忙完,才放下心来,开始请医生治疗牙病。现在保留下来的部分日记,恰好记录了他的这一段行程:7月27日抵达香港,然后开始忙碌藏书、运书事,至8月底才开始治牙,10月1日购到飞重庆的机票,2日到重庆,诸事毕后,即自重庆返回安顺:
(十月)七日,托王堂购邮政车车票,晚九时渡江寓百子橋敦厚上段四号。
八日,晨五时至邮局囤船码头,六时登车开行,十一时半到东溪,尖,饭后一时开行,晚五时车到桐梓,寓中国旅行社。
九日,晨自桐梓起程,十一时半到刀把水,尖,饭后开行,五时抵贵阳,寓合众旅舍。
十一日,访周寄梅先生,托代购往安顺车票,下午二时半购到一号车票一张。
十二日,早八时起行,尖于平坝,十二时半抵安顺即来华严洞。3
然此番回到安顺不过两月,徐森玉又于1942年元月再度离开安顺潜往上海。原因是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被日军占领,存放于冯平山图书馆的三万多册藏书也被日军查封。上海局势急剧恶化,日军开始进占租界,汪伪组织也蠢蠢欲动,开始强行接收一些滞留在上海的相关机构财产。这就直接危及到北平图书馆寄存在上海租界的一批善本书。徐森玉闻讯后十分焦急,于12月17日写信给国立中央图书馆蒋复璁,再次要求秘密赴沪抢救图书:“现平方全馆(北平图书馆)业被伪组织接受,势将及沪存之书,欲避此难,惟有照西谛兄分藏办法,将此三百数十箱分移多处民房中密藏……弟拟变易姓名,穿过各沦陷区,秘赴沪一行,专办此事,延此将绝之慧命。年逾六十,崦嵫之岁月,已不足惜。韩冬郎诗云:‘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深疑负国恩。’弟尝讽诵此句,深自引愧。设此役完成,则此疑亦决矣!”1此时已藏踪匿迹处于隐居状态的郑振铎闻讯,急来信劝阻,毕竟徐森玉已是六旬开外的老人了。但此时,徐森玉早已踏上征程。他于1942年元月15日离开安顺,几经辗转,约于3月中旬抵达上海,再次与郑振铎合作,竭尽全力地保护、收集那些有可能沦入敌手或散佚的古籍善本。自后,再未见到任何可证他返回安顺的资料,因此,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离开安顺。
写到这里,就不能不顺便澄清一桩流传甚广的故事。其大意是说:庋藏在安顺华严洞的故宫文物,忽因日寇西侵,桂黔告急,亟须转运到四川巴县。若走平坝、贵阳、遵义、桐梓一线,易被日军发现,因而改走织金、金沙、茅台、桐梓一线,但此线不仅山道险阻,更是土匪出没之地,结果在途中果然遇到土匪阻拦。徐森玉派人前往谈判,任随土匪开价,却不料土匪头目早闻徐森玉大名,要徐亲自前往,接谈之下,方知对方不要钱,却要徐森玉将远在上海银行界做事的长子徐百郊叫来收作徒弟。徐森玉无奈之下,只得拍电将儿子召来当了人质,文物始得通行……云云。2故事很动人,也很具传奇色彩,却不知所据何来。一则华严洞文物转移至重庆巴县事,发生在1944年12月初的“黔南事变”后,即日军进占贵州独山3,国民政府虑及文物安全,即令藏于华严洞的故宫文物立即紧急转移至重庆巴县,此行目前并无任何可靠资料证实徐森玉参与其中,何来召儿子做抵押人质之举?再则,此番文物转移,确乎走的是平坝、贵阳、遵义一线,沿途皆有武装士兵押运保护,何来遇土匪打劫之说?更重要的是,当时由普定到织金的公路还未修通,两县之间隔着一条三岔河,往来全靠摆渡和一架铁索桥通行,根本就不能通车,怎么有可能选择此线到重庆?凡此,皆可见此说之牵强附会,不足为信矣。
责任编辑:黄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