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
“花木管时令,鸟鸣报农时。”《岁时记》曰:“一月二气六候,自小寒至谷雨。四月八气二十四候,每候五日,以一花之风信应之。”大自然的节律,古人谓之物候。物候与农时密切相关。庄稼以果实的成熟与收获成为故乡农事的终极目标。禾苗生长的过程是父母眼里的欣喜,仿佛儿女在长个蹿高。
禾苗突然就在某个早晨出落得“娉娉袅袅十三余”,到了开花的“年纪”。像被父母养了十余年的儿女,高考了,出分数了,让人觉得人间辛劳值得。而抽穗是不是像参加工作了?成熟后收割了是不是像工作后拿到薪酬了?庄稼也在经历人生一样的过程。
庄稼一生的过程有两次耀眼,花朵与果实,一如人参加高考和工作。
季节时序以立春为始。从小寒到谷雨,每候都有某种花卉蓄蕾绽放。“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最先开。但梅花开在“小寒”,是去岁的花期。
立春一到,迫不及待地,寒风打了最后一声呼哨,油菜苗便从背风的地块崖畔抬起头来。抬起头就笑了,在山坳,在山塆,在山麓……它们酣睡了一冬,醒来就对呵护自己的山露出笑靥表达谢意和欢喜,像太阳照着屁股时才睡醒的小孩,爬起床对父母报以憨笑。
油菜苗是被农人赋予了职责的,像家中第一个长大的孩子,要负责学会为人处世、分担父母肩上的担子、为弟弟妹妹做榜样……于是油菜苗发狠使劲,甩开四季里那些千娇百媚的姐妹,在通往春天的路上一骑绝尘。百花都是大自然的美术大师,油菜苗在展露第一抹笑靥的时候,为自己赢得了“迎春”的雅称,诗意而又令人起敬。
山村的第一抹水彩是油菜花涂抹上去的。寒碜了一冬的山村光鲜起来,像长大成人的儿女为父母第一次做了一身新衣,团团簇簇的一地金黄。你若盛开,蜂蝶自来。虫儿才拱出土,唧唧啾啾的叫声还怯怯的,衔泥筑巢的燕子已经低回在空中呢喃,忙中偷闲看蝴蝶把油菜花当舞台翩翩起舞。蜜蜂伴舞又伴奏,“嗡嗡嗡嗡”,像某种管弦器乐发出的天籁。春草初长,春树初芽,油菜花散发出来的色香味和着泥土的芳香,形成春天最初的气息,由春风逗引拨弄,氤氲在每一处旮旮旯旯,又雾气袅娜一般向山村外扩散……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停下来看花,一大片油菜花,在孩童的眼里就是海,金色的海。看一朵四瓣,呈十字形两两相对,花蕊在中间矗立。小孩儿看见了伏在花蕊上的蜜蜂,伸手去捉,被蜇得哇哇大哭。妈妈讲小蜜蜂的故事:“我是辛勤的小蜜蜂,正在酿造甜蜜的生活。不许捉我,你要向我学习,争当光荣的劳动模范。”小孩儿破涕为笑,小脸蛋上也开出了油菜花。
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总会有几天在油菜苗下打叶,顺带拔一种叫柱柱藤的猪草。偶尔抬眼望,一晃身,花粉落满了头脸,凉爽又温润,受了惊吓的蜜蜂“嗡嗡”着“匍”地飞升,像三叉戟飞机升空,旋即又着陆在花心勤快地采吸……
踏青的人群寻花而来留了影,才想起问柳,绿色呢?绿在枝头才拱出芽儿。杨柳腰,一荡一荡,施施然柔软。原来弄错了性别,杨柳妹儿花公子,看来油菜花活该得此雅号。
在萝卜花开的时候,在那些围绕院落的桃李杏争相着开花不知谦让的时候,油菜花已经凋谢。一个特立独行的“家”中老大,已经开始为一日三餐谋划吃香喝辣的未来,努力结荚,助力锅中的锦绣乾坤。
“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乾隆皇帝曾如此写油菜花。近日读到一位文学前辈的文章,他对著名作家孙犁写油菜花的诗赞不绝口:“凌寒冒雪几经霜,一沐春风万顷黄。映带斜阳金满眼,英残骨碎籽犹香。”的确,只一句“英残骨碎籽犹香”便见性情——一个生命物种的精神光照,在吟诵之间为之感动。
“清明之日桐始华”,一候桐花开过,二候麦花飞扬。
这是庄稼生长气息最浓稠的时节,吸吸气,在夹带花香的空气里,农人最陶醉的其实是青。稻秧青葱,苕秧嫩绿,小麦苗从地里冒出的互生双叶,像小姑娘扎起的两条羊角辫,还有那些豌豆苗、胡豆苗、绿豆苗……整个山村都充盈着生长的牵挂和喜悦。
小麦扬花是最夺人眼球的,成为这一时空里的主角。小麦是一年的主粮,用它做出来的各种样式的吃食太令人爱恋了。扬花授粉是颗粒饱满的保障,蜜蜂、蝴蝶之类的大自然精灵们忙不过来,好在有花信风。
“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风。”人间四月天,是小麦的洞房花烛夜。花信风带着暖阳温柔地吹,像母亲用嘴吹凉滚烫米糊喂食婴孩,一遍又一遍,不疾不徐。“薄晚微云疏过雨,一番小麦颤轻花。”麦花细小如蚁,米白、鹅黄、粉嫩,风一吹便脱离麦苗,像蒲公英一样轻盈,在麦苗的上方纷纷扬扬。麦花是留恋麦苗的,也是务实的,它不像蒲公英那么追求浪漫而散漫,不会老在空中游走,似乎带着使命只一跃,旋即收敛,才一张扬便回归母体。是对母体的依恋,更是对母体的回报。
花信风也是有脾气的。四月里似乎总有那么一两回猛吹,像小孩儿拿了吹火筒对着灶膛,一忽闪一忽闪的,火焰满膛飘来荡去。麦苗东倒西歪,在花信风邀来雨助阵的肆虐中努力站稳立场。父亲总在这时候到来,披蓑衣戴斗笠拉竹篾条,扶起一些已经匍匐的麦苗,像鼓励跌倒的儿女一样:“站直啰,别趴下!”
麦苗是不会低头的,孱弱的身躯有着挺立的气质,那些箭矢一样的麦芒,根根指向空中,分明就是一个个玉树临风的汉子。
麦花欣欣然。发完脾气的花信风回归了本性,麦花大受鼓舞,看似又开始满地氤氲欢蹦乱蹿,其实是带上了使命感重新出发,要去寻找一场农事的成熟与饱满……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当满山杜鹃花红遍的时候,卧在麦苗荫庇的润朗泥土上歇憩的麦花,终于听到“布谷布谷,种禾割麦”的呐喊声,方才放心地匍匐在孕育生命的大地胸膛,安然入睡,静待下一次的灵性飞扬。
稻田是农家人的心田,稻花是农家人的心花。从春到秋,农人最牵挂的农事莫过于水稻了。
“惊蛰不浸谷,大暑稻不熟。”平整秧母田、谷种催芽、育苗、插秧、坐蔸、防虫害、施肥、分蘖、抽穗,一路风尘仆仆,稻苗在酷暑里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一个叫扬花的驿站。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你吟哦着曹霑的寄意,跟随辛稼轩的脚步来到我的村庄,在“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中,看没看见爹娘的辛劳与汗水?与小麦始终昂扬着的头颅相反,稻苗们的谷粒才开始灌浆,何以就弯腰低头问号连连?背负的果实是沉重的吗?要走向成熟得先把头低垂下来。
四面青山合围的盆地,一到夏天,风就成了稀客,仿佛不经意间得罪了的一门亲戚,不再串门了。稻花挂在稻穗上,晃荡成一锅白花花的大米饭。习惯了摸爬滚打的小孩在田埂上不断奔跑,远比稻穗成熟得快,多年后进入城市,光鲜起来的外表依然沾满泥土的思想,脑袋里依然飘荡着稻花香……我的稻田!我的土壤!群鸟飞过城市的天空留下斑斓的痕迹,迷失在稻花香里的孩子只看得见金黄。
大人们是急不可待的,为了来年的水稻种子,父亲跟村里的男人们一起,坐在树下等晌午风,脚下放着一根准备用来“邀花”的长竹竿。抽完一支烟,又抽完一支烟,看看日头就要偏西,终于把草帽往头上一扣,抓了竹竿往稻田里去。田埂上,狗尾巴草已经被骄阳晒得耷拉了头。没有晌午风,要“制种”只能下田人工“邀”花。田水发烫,水温被长势茂盛的水稻笼罩着,四望田野,酷热里早已没了那些流连水稻头顶的鹊鸟、蝴蝶和蜻蜓。伸了竹竿轻而有力地推送——稻花飞扬!稻花飞扬是水稻一生唯一的舞蹈,是水稻与土地、与人通力合作的绚丽。稻花飞扬拉开一场满坝金黄大戏的序幕,蛙声如擂鼓,稻谷在炙烈中挣破镣铐,诠释生命在残酷中抗争的未来和意义。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稻花飞扬的欢喜充盈了父亲的内心,他也就能忍受稻叶带着锯齿拉割头脸,任由汗水像山泉一样流淌下来,坠入稻田的汪洋……
再过一些时日,便是“喜看稻菽千重浪”的日子了……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多年以后回到故乡探望,站在已经建成生态田园的故土上发呆,虽然农事正在以崭新的方式嬗变,但我仍能感觉到父亲泼洒在稻田里的汗水泛着粼粼波光。那被稻叶拉割而流淌出来的血液,像悲壮而欢快的乐音——“叮咚!叮咚!”它们融入了最底层的泥土,肥沃了一茬又一茬水稻,托举起一朵又一朵稻花。
棉花是花,更是果实之花,收获之花。
棉花树缀满花蕾的时候,花朵儿像我们小时候玩的四叶纸风车。棉花的花朵儿玉白中带着鹅黄,像国画的晕染着色,由浅渐深推向花心,鹅黄便在花蕊上明艳起来,待到凋谢,翡翠绿的棉桃就拱出来了,一天比一天大……
秋分一过,丘陵里的盆地像一锅沸水从火炉上端离,温度开始下降。知了和蟋蟀的叫声减弱,田畴里慢慢铺展开金黄,阳光在水稻的新颜上跳跃。农人站在田埂上,白云落在了山坡上——那不是羊群,是棉花。
“捡棉花啰!”一声吆喝,大人背着背篼,小孩拿着蛇皮口袋,兴冲冲在如练飘舞的山道上急走。得赶紧把开了的棉花采回来,否则遭了雨淋就成了次棉,会少卖不少钱。一个“捡”字,情态尽出,那兴奋劲儿,仿佛去山地里捡元宝似的。先前对棉栽种、打芽、断巅、去叶的辛苦,都随村里的小溪水流去了山外。拇指、食指、中指并用,捏着一团蓬松松的棉花,稍稍用力一扯,仿佛就捉住了一团白云。
跟水稻的一次性收割不同,棉花是渐次绽放的,今天才刚捡过,明天去地里一看,那些棉桃像矜持的姑娘,掩嘴笑过一阵后终于拿开了手,盛开出一口白玉一样的牙。
捡回来的棉花在竹篾编成的晒垫里反复与天上的白云对峙。白云也有生气的时候,不知为啥就突然阴起个脸,棉花便赶紧转移。两天后去到收棉站,棉籽在收棉人嘴巴里一声脆响——“嘣”——“这棉花不错,一级棉,过秤。”
卖了个好价钱,有了钱,可以扯几尺布做过年的新衣服,可以称盐打油,可以换来化肥。
对小孩子来说,最重要的是有小棉袄了,有大头棉鞋了,有罩着头脸的棉帽了,甚至家里又可以添下一床新棉被了,厚实、柔软、暖和。整个冬天在霜打雪舞的严寒里也是暖意融融的。
童年的温暖,棉花融入阳光的味道,带着棉籽油的芳香,把要去往的远方装扮了起来。记得那年决心去外面闯荡,父母背了一背篼棉花去乡场弹花店,做了一床8斤重的棉被,一定要我带上。上了绿皮火车,发现车厢货架上都是棉被,一时恍惚,出外的人,其实都是坐在故乡的云朵上的。云朵是羽翼,是故乡寄往城市的厚实、和软与温暖。在城市临冬的街面上行走,好在有故乡如朵朵白云一样的棉花把我包裹。
读懂棉花,却是在成家立业有了孩子之后,在长期远离农事的乡愁里,棉花开在我的梦里,开成了爹娘的一头白发。
世上最不起眼的花,大约就是红苕花了。它细小得几乎被红苕叶淹没,但又努力存在,具备花开的所有姿态和情感。
水稻收割过后,才喘一口气,农家人便携带锄头、镰刀和背篼扑向山地,仿佛一场战役最后的一次冲锋。
红苕在土塄里一直静悄悄壮大与成就自己,“大功告成”者,像高僧修炼得道终于从玄关里出来,又似小孩儿酣睡醒来调皮地蹬开被盖半露了头脸。
“是该挖出来了,红苕花都开了。”红苕花是不轻易开的,开了就是给一年的收成画上句号。红苕花也像喇叭花,圆朵白面兰心,看上去像是花蕊有一些话要说出来。谁来倾听?是当初弯腰驼背栽种的农人,还是给予自己生命的大地母亲?
据李时珍《本草纲目》载,红苕“具有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阳之功效”,是极佳的食用与食疗之物。我的故乡西充县,是 “西充国”所在地,自明朝从南洋传入红苕栽种后,“西充国”便多了个绰号——苕国县。不用深究,西充红丘陵、黄土地,人口众多,红苕产量高,自然成了这一方贫瘠土地上人们一日三餐的主食。
红苕的栽种和生长极其简单。正月苕种埋土,二月苕秧泛绿,三月到来,春风和煦,半人高的苞谷苗列队成行,绿油油的像翡翠一般,农人穿行其间锄头翻飞垒土。苕苗不像苞谷苗那样昂首挺胸、威武高调,甫一安家便耷拉着脑袋低调到尘埃里,好像知道自己在其他农作物面前是最朴实无华的。稍稍适应了环境后,苕苗们便会伸展开臂膀来,以小心翼翼匍匐爬行的姿势向四周蔓延,根须却近乎疯狂地往土壤深处挺进,经过一个夏季的努力,果实在所有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壮大起来,静静地等待着秋天,等待着为农人献上丰盈、欣喜与甜美。
我对红苕最认真的思考,来自一次回乡收挖红苕的劳动。红苕实在太多了,要背回去,一看它们个个硕大实诚的憨态就发愁,我对父亲说:“爸你以后少种点,儿女们都难得回来帮忙,别太劳累,身体要紧。”“趁我还做得动就应该多做点,”父亲敦厚地笑,视土地如命是父辈们共同的特点。我在蓦然间把红苕与父亲联想到了一块,红苕会说话的话,是不是也一定会说,“我不如稻子、麦子它们上得了台面,我就以产量来弥补质量吧”?是的,平民百姓都具有红苕一样努力生长的精神,父亲就是红苕精神的具体体现。
红苕花开了。季节已到深处,一年汗水的辛劳换得丰硕的收获。红苕开出花来,在秋风中抒情,向土地致敬,向土地感恩。
从小便读到过不少写花的诗文,桃花、李花、杏花,梅花、菊花、荷花……朵朵都被文人墨客寄寓灵性,赐予雅号别称。但是禾花,你若摘句寻章,肯定是寥若晨星的。那于百花之先在料峭春寒里勇敢开放的油菜花,那瘦削如箭矢锲而不舍站稳立场的小麦花,那受尽酷暑忍受煎熬开出来的水稻花,那花即是果果即是花、白如爹娘头发的棉花,那低调谦卑得让人心疼的红苕花,还有豌豆花、胡豆花、绿豆花……都是我终生难忘的花,敬仰的花,亲近和感恩的花。
我是农民的儿子,从农事的花期里走出,不能任岁月的匆忙与琐碎就遗忘了禾花,一如不能遗忘了山村艰辛的过往。因为,那预示着生长、成熟和收获的禾花,是孕育之花,是饮食之花,是生命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