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秋风辞》不甘的悲韵

2021-12-28 20:19
吕梁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武帝秋景佳人

薛 刚

(吕梁教育学院,山西 吕梁 033000)

汉武帝刘彻,世人说起皆云他“内兴制度、外事四夷”为千古名帝。然而武帝不光是中国历史上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军事家,还是一名文学家、诗人。武帝提倡辞赋,还乐于诗赋创作。其中他的诗篇《瓠子歌》《天马歌》《李夫人歌》被赞其“壮丽鸿奇[1]”。而诗赋《悼李夫人赋》更是被明人王世贞以为其成就在“长卿下、子云上[2]”。

然而综合其作品,最代表汉武帝诗作则是这首清丽隽永,笔调流畅的《秋风辞》。全诗比兴手法并用、情景互融在一起,文笔曲折缠绵,堪称是中国文学史上“悲秋”的名作,也一直为古今文人墨客所推崇。清代沈德潜称赞该诗篇是“《离骚》遗响[3]”。

这首诗的主旨在史上一直争议颇多,世人在议论解析该诗辞时有着几种相异的说法,有的认为写的是“有感秋摇落。系念求仙意,‘怀佳人’句,一篇之骨[4]”。并认为诗中求仙之意以“怀佳人兮不能忘”一句为暗指,“以佳人为仙人,……于时事始合,而章义亦前后一线穿去[4]”。而另一种同样结合了武帝的晚年求长生慕神仙的事项认为该诗辞也仅仅为求长生不得而“乐极哀来,惊心老至”。这两种是历史上主要对该诗词主旨的说法。然而笔者结合全篇文学研究及其特点以及诗人生平的时代背景却认为该诗辞应该有第三种说法,那就是为感秋摇落,惊心老至,欲积极进取,然哀生命苦短、壮志难酬之叹息。以下笔者将从文辞研究和诗人生平方面进行分析。

一、从全篇诗词的文辞研究方面进行分析

全诗共九句,根据文辞手法可分作四解。前面写景铺垫,后面抒情言志。

第一解,原文为“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首句开篇就气势不凡,宛如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一般,描绘出一副苍茫大地秋风袭来的宏大场面,予人以不断的遐想。明人谢榛也认为“《秋风辞》之起句,出于高祖刘邦的《大风歌》的‘大风起兮云飞扬’[5]”。如果我们仅从字面看,两者确实相类似,但两者的境界和情韵,却颇为异趣。虽然皆以风起云涌来开篇起兴,然而汉高祖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则显得更加苍莽辽阔,这样的风起云涌是为了表现风云际会中崛起雄主的豪情壮志。与之相对汉武帝刘彻的“秋风起兮白云飞”,相比较“大风起兮云飞扬”虽然也是借用风起云涌来表达壮志,而综合全诗则显得清新明丽,少了一些刚硬,多了些如泛舟荡漾、俯仰观赏的缠绵欢情,尤其是在结合下一句后,首句的风起云涌在韵味上更像《九歌·湘夫人》里“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6]”。

那么为什么要启首之句要类通高祖的《大风歌》的“大风起兮云飞扬”,而境界和情韵却互为异呢?笔者认为诗人的意寓是认为同为一代雄主,但时代环境却不同,高祖为风云之际崛起的雄主,而诗人却是中华民族发展史上和平年代的一代雄主。如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疆拓土、奠定版图,创立太学,加强中央集权等等确实堪称一代雄主。所以这里类同高祖的《大风歌》就是诗人认为自己的功绩足够和高祖相提并论。

再回到首句,从诗辞分析来看“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短短两句,清远流丽,点出了秋天季节的特点。这两句状物描景,句子结构紧密干练。使用了起、飞、落、归四个动词便将风高气清、草木枯黄、树木凋零、大雁南归勾连在一起。既有色彩形象又有流动韵感,描绘出一幅深秋斑斓的美丽画卷。后世很多诗词在写秋景时无不受其启示影响,如“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7]”等等。

明诗论家胡应麟也非常推崇本诗的首句,他认为:“秋风百代情至之宗。[8]”正是因为秋风、秋日惹人思情,所以枯黄凋零的草木、归雁鸣声这一幅深秋萧瑟之景才勾起汉武帝对“佳人”不尽的思念之情。张玉谷高度赞誉了这句为“一篇之骨……”[9]然笔者从全诗篇分析来看,认为此句却是用比兴的手法烘托地写出了全篇哀叹的定精之笔,人到老年如秋日之萧瑟。

第二解,原文为“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诗人因景联想抒放情思。春兰秋菊,春天兰草秀丽,秋天菊花清香,各有千秋,耐人品味。解读这两句时必须要接上一解一起解读。诗人由秋景观赏到花木的赏析比对,再到因秋景而引发生起了对佳人的思念,一环紧扣一环,结构紧促,其文笔又写得缠绵流丽,乃一诗之精华。

虽有春兰幽幽其芳,秋菊争奇斗艳,然百草枯黄、树木凋零、大雁南归、哀鸣声声,才勾起了诗人对“佳人”不尽的思念之情。秋景、花木、思念三者似乎不搭,然就是这种由物到人的移情过度手法,层层烘托才突出了对佳人的思念之深切。这种手法熟练的运用与“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10]”有之一比。

那么汉武帝感秋之际,怀念的心中“佳人”是指哪位?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11]”的北方“佳人”李夫人吗?据史料记载李夫人死后,武帝思念不已,以至于夜间出现幻觉,唱出了“是邪?非邪?立而望之,翩何姗姗其来迟”[12]的迷茫悲痛之歌。

然笔者结合全诗篇,尤其是根据类同汉高祖《大风歌》豪迈的启首之句后认为武帝和屈原在《离骚》中以美人来喻自身理想的高洁一样。“怀佳人兮不能忘”里的“佳人”一词也不能局限于字面的本身认为是佳丽,而应该传承全诗的主旨思想。诗人在“佳人”前用了一个“怀”字,它不是怀抱的意思而应该是胸怀。“怀佳人”则表达了诗人对自己的心愿、事业的追求。“不能忘”更是结合“佳人”表达了追求理想、事业坚定的信念。这句也就是诗人在感秋伤怀之际,回顾往昔种种功绩,如春兰如秋菊一般美丽炫目,但怀揣理想和事业的追求却永不停止。

第三解,原文为“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泛”为漂浮,“济”为渡河,“横”为本义,这里使用给诗辞赋予一股王霸的傲气。“中流”字面意思为江河中央。然《荀子·礼论》却赋予了“中流”不同的意思,犹中道,正道。王先谦也称:“中流,犹中道。[13]”“素波”即白色的波浪。这里前两句本义是描写诗人汉武帝祭祀后土之后,坐着楼船渡过汾河,船上君臣欢宴,船在汾河中间疾速驶过,河水被划出一道白色的波浪的生动景象。结合上一解来解读的话,尤其是结合了这个充满霸气的“横”后,不难得出诗人是在以景喻情,回顾自己往昔功绩,觉得自己的事业还远远未到终止之时,还正如泛舟中流正在稳步的进行中。

“萧鼓鸣兮发棹歌”,“棹歌”中“棹”本义为船桨,《棹歌》即指渔民或船工在撑船、划船时候唱的渔歌。大凡酒酣耳热之际最易动真情,于是诗人也不禁在萧鼓鸣乐中合着划桨的拍子放声而歌。“萧鼓鸣兮发棹歌”一句生动的勾画出诗人蹒跚的步履、朦胧的醉态和合着节拍悠然而歌之场景。

同时“萧鼓鸣兮发棹歌”这一句再加前两句“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一共三句话,每句都有两个动词,依次为泛、济、横、扬、鸣、发六个动词,这六个动词仿佛是将诗人乘船渡河时热闹的场景彩绘的声情并茂。然再结合下一解的第一句“欢乐极兮哀情多”,不得不说这六个动词的使用就是烘托反转的点精之笔。

第四解,原文为“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大凡欢乐之后,总会带给人哀怨的心绪。这也许就是乐极哀来的深沉感慨吧。同样诗人也不例外。欢乐到了极致之后便会变成哀愁。哀愁什么?青春难覆,衰老难逃。最后一句结合诗中“横中流兮扬素波”觉得自己还处于事业中间阶段,不服老的想法其实也是有“老骥伏枥”[14]的意思。

回顾全诗篇,开篇用类同高祖刘邦《大风歌》方式抒发自己胸怀,随后用清丽如画的写景回顾自己一代伟业功勋,用思念“佳人”来绽放自己的情怀,到楼船上欢乐饮宴随节拍逸兴放怀高歌,然后又急转直下,因物移情伤怀,发出年华不再的幽幽叹息。一系列写景抒情、以物移人、以景言情,将诗人的复杂情思书写的曲折而又缠绵。诗人纵有既有平南越、斥匈奴、兴太学、崇儒术的文治武功,但也终抵不过岁月的流逝。再加上开篇就定性的“秋”更使得这份“悲秋”的伤感格外沉重。沈德潜评价该诗辞为“《离骚》遗响”[15]。就文辞而言,沈德潜的评价还是比较切实的。《秋风辞》之所以能以清新流丽之辞,与苍莽雄放的《大风歌》相敌并同流传百世,原因正在于此。

二、由诗词入手结合汉武帝刘彻生平去研究

从古至今对于《秋风辞》成诗时间历来说法不一。然笔者首先从《汉武故事》记载发现,汉武帝吟诵《秋风辞》后,便“顾谓群臣曰:‘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群臣进曰:‘汉应天受命,祚逾周殷,子子孙孙,万世不绝……’上曰:‘吾醉言耳!然自古以来,不闻一姓遂长王天下者,但使失之非吾父子可矣。’”[16]根据这段记载可以说明《秋风辞》成诗于汉武帝晚年期间。

在《汉武故事》记载中,还记载了一段文字:是汉武帝欲“浮海求神仙,海水暴沸涌,大风晦冥,不得御楼船,乃还”[16]。吩咐“自今有妨害百姓费耗天下者,罢之”[16]。从而由田千秋奏请,罢方士,拜千秋为丞相。根据历史史料记载汉武帝最后一次 “行幸东莱,临大海”是在征和四年(前89年)春正月,两年后驾崩。故《秋风辞》可以当作成诗于征和四年之前,而汉武帝最后一次行幸河东、祠祀后土的时间唯有天汉元年三月[17]。故宋王益之主张《秋风辞》作于此时。

汉武帝一生在位五十四年,开创了西汉王朝最鼎盛繁荣的时期。他的雄才大略使汉朝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他的丰功伟绩也使自己成为与秦皇相提并论的千古帝王。他在政治上加强中央集权、推行推恩令。经济上,统一货币权和盐铁经营权。思想文化上,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军事上,派卫青、霍去病反击匈奴。还有两次派张骞出使西域,加强了西域各民族和中原汉族的经济文化的交流,也促使了陆上丝绸之路的开通。汉武帝的丰功伟业可不能简单用“文治武功”四字概括,其卓越的功绩在于承前启后,独具开创性,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

但是在汉武帝统治的后期,武帝好大喜功不断开疆扩土,连年征战使得国库空虚,税赋徭役繁重,也使得百姓大量破产流亡。同时为了追求长生不老,信神仙方术,迷信求仙,听信谗言、妄用奸佞,致使卫皇后和皇太子都死于奸臣小人之手。到了晚年,武帝内心确有感悟,在深刻反省之后,颁布了《轮台诏》以罪己的形式检讨过失,同时斥遣术士取消了劳民伤财之事,实行了休养生息的宽民政策。

所以隋代王通认为:“秋风之辞,其悔志之萌乎?盖帝暮年所作也”[18]。而笔者认为《秋风辞》虽成诗于武帝晚年,但这既非感悟悔志之诗,也非是武帝因秋景乐极生悲、即兴吟咏之作。他是因秋风、秋景而神之所思,欢尽哀来,惜壮叹老,哀情咏歌。

步入迟暮之年的汉武帝追求长生不老,信奉谶纬之学,迷信方士之言,听信谗言,其原因在于不服老,觉得自己壮志未酬。而这最后一次巡幸河东、祠祀后土,以乐景写哀,其实便是抒发内心情怀。

我们再回顾下诗词中一句“欢乐极兮哀情多”,汉武帝一生7岁时被册立太子,16岁便君临天下,一生如《谥法》中说“威武强睿德曰武”[19]。年少登基,在位54年,一生可以用丰功伟绩来形容。这样一个千古雄帝藐视一世,本应慨然得意忘形,其诗也应该充满霸气和豪迈之情,为何在豪迈浩然之间会有如此幽情哀音?清人王尧衢在其作《古诗合解》中的解释比较中肯,那便是“乐极悲来,乃人情之常也。愁乐事可复而盛年难在。武帝求长生而慕神仙,正为此一段苦处难谴耳”[20]。

即便是千古名帝也免不了生老病死,荣华富贵终有尽,而生命的欢宴再精彩也只有一次。人生老之将至,一切也会随着死亡而消散。慕仙是为了求长生,而长生是为了更长久的实现心中壮志,所以又如何不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而忧伤呢?纵然心中觉得自己还能“再干五百年”,可在时间面前也只能无奈地说“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所以在这首《秋风辞》成诗之后不久汉武帝终前传位:“行幸五柞宫,谓霍光曰:‘朕去死矣!可立钩弋子,公善辅之。’时上年六十余……一二年中,惨惨不乐。三月丙寅,上昼卧不觉……明日色渐变,闭目。乃发哀告丧。”[21]成诗两年后帝崩,这不得不也给《秋风辞》蒙上了一层哀伤。

综上分析,笔者认为《秋风辞》并非如世人所言,因秋景而乐极生悲,也并非如古人所云是悔志之诗。结合诗词以及武帝生平探究,我们发现这就是“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忧伤,纵心中壮志依旧,然光阴不在,纵愿纵马江山,然只能徒留不甘的幽情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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