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史学批评:个人认识与时代主题的深度统一

2021-12-28 15:20廉敏
关键词:明人史书史学

廉敏

(中国历史研究院 历史理论研究所,北京100012)

得益于瞿林东先生对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研究领域的开拓,以及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研究”的支持,我们第一次系统地从史学批评的角度对明代史学有关情况进行了考察。作为项目成果之一,毛春伟副教授与我合作撰写的《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第六卷《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拓展(明时期)》,不仅初步梳理了明代史学批评的主要材料、基本框架与是非得失,而且对这一时期史学批评透出的整体气质作出了一定的阐述。书中指出,明代史学批评呈现出“进步与落后”①毛春伟、廉敏:《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拓展(明时期)》,见瞿林东主编:《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第6卷),湖南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页。同时并存的矛盾情形。此乃就其发展趋势而言。就其外在表现与内在精神而言,明代史学批评还表现出个人认识与时代主题的深度统一。在这里,笔者想就此再谈一些感想。

一、明代史学批评表现为更为广博的个人见解

初次探索明代史学批评时,有关材料显得十分庞杂。《四库全书》“史评”类所收明代著述多为历史评论,以讨论史学为突出特点的仅有晚明朱明镐的《史纠》一书,这意味着多数史学批评资料散布在其他地方。各种书目中颇多貌似史学批评者,如魏国显《历代史书总论》等,惜仅存书名而无从考求。一些虽然得以侥幸觅见于各种丛书,但无从考索其时代或者真伪,如嘉靖时范槚《洗心居雅言集》等。有些著述虽以“史评”为归,但书中只有少量内容属于史学批评,如邵宝《学史》等;有些确属史学批评,却冠以“史论”,如胡应麟《少室山房集·史论五首》等;有些可能单是一篇书序,却有着不俗的史学批评价值,如苏伯衡《蔡氏重修族谱序》;而一个影响明代史学批评至深的观点,可能仅仅是一句“一代之兴衰,必有一代之史以载之”②《明太祖实录》卷39,洪武二年二月丙寅,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勘,上海书店,1982年影印,第783页。。还有对历代史学批评著述的抄录、汇编、注释等,虽内容出自前人,却也表达了明人对前人史学批评的各种态度。凡此种种,是明代更为广大的学人对史学有所反思而发表见解的结果。

如果进一步了解这些材料的内容,可以发现,每位论者对史学的批评都有着不同的对象、角度及观点。例如:陆深《史通会要》以唐代刘知幾《史通》为研究对象,对其重要篇章进行校对、旁采、续补。王世贞《史乘考误》出于对明朝本朝事迹的考虑,广泛搜讨国史、野史的相关记载进行比较、辨伪与评价。胡应麟《史书占毕》以“内”“外”“冗”“杂”的思想逻辑,分别表达自己对自古以来各种史书在修史体式、时代认识、错误记述、记载存疑方面的分辨与心得。凌稚隆《史记评林》通过博采历代讨论《史记》的文字以及辑校者本人的意见,运用旁注、眉批等方式表达万历之前《史记》的批评成果。朱明镐《史纠》以历代正史及其篇章为序,就自己发现的问题发表评论。张萱《西园闻见录·史局》关心的则是有明一代学人对史馆建制的认识及当时史臣的作为。或者杂议诸史,或者通论史学,或者专注某史,或者挂心某义,批评对象包罗万象;或者字词句段篇章,或者事文义,或者例法体,或者才学识德,批评角度各有千秋。又有同一批评对象而观点出入甚至对立者,如明人对待《元史》前恭后倨的态度,以及前期推崇孔子《春秋》的思想受到中后期李贽“以孔子是非为是非”的批判,等等。尽管存在良莠不齐的情形,但不能不说每个评论者都有自己独到的视野与见识。

明代史学批评之所以涌现出众多评论者,与明代学人对个人感悟的倚重不无关系。宋濂虽然接纳了同侪的反对意见,未将佛道神秘事迹写入《元史》,但是,他还是特意撰写了《元莫月鼎传》并保留在个人著作中,原因即在于宋濂不想违拗自己内心的认识,故有“然予心窃有感也,复别书之”①《宋濂全集》卷48《元莫月鼎传碑》,黄灵庚编辑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71—1072页。之语。对于《资治通鉴纲目》与《春秋》之间的联系,明人重视并肯定的是朱熹对孔子修史意旨的感悟与继承,即所谓“盖深有得于孔子《春秋》之心法者”②(明)商辂等:《御批续资治通鉴纲目》卷首《成化御制原序》,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9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5页。。胡应麟不仅强调“公心”与“才”“学”“识”“直笔”一样都是史家修养的要素③(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13《史书占毕一》,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127—128页。,而且,其《史书占毕》也出自平日阅读史书时的心得体会,用他的话说,“有概于心,辄书片楮投箧中”④(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13《史书占毕一》,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127页。。李贽更是批判以孔子为标准的是非观:“夫按圣人以为是非,则其所言者,乃圣人之言也,非吾心之言也。言不出于吾心,词非由于不可遏,则无味矣。”⑤(明)李贽:《藏书》卷40《史学儒臣》,见张建业主编:《李贽文集》(第3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795页。重视个人感悟,无疑有益于推动学人踊跃表达、敢于表达自己的史学见解。

二、明代史学批评包涵内在的时代特征

明代史学批评不仅仅是广大个人见解的偶然汇聚。明人针对史学的许多议论,或直接或间接地呼应着某些本朝大事及史学事件。例如《元史》修纂的影响。明朝取代元朝这一统一的少数民族政权,在时人心目中意义重大。不仅朱元璋关于《元史》修纂的意见成为《元史》批评的一个代表性观点,而且《元史》修纂的经验与教训对于少数民族、华夷关系、失败势力等历史的记录都具有无法回避的参考价值,成为宋史、辽史、金史、建文帝实录等各种体裁史书如何评价有关史事的一个重要思考依据。再如《宋元通鉴纲目》编纂的影响。在理学盛行的环境中,官方所修《宋元通鉴纲目》的社会地位甚至超过正史。它进一步促使朱熹《资治通鉴纲目》成为史学的一个标杆及批评标准,是民间改修宋史、辽史、金史、元史的一个参考依据,也是野史批评中常见的一个话题。又如实录编修。它不仅是明代朝廷不同政治势力之间进行斗争的重要内容之一,而且,它所引发的是非也成为明人如何评价本朝历史、如何评价本朝修史制度、如何评价国史与野史关系等问题的聚焦之处。明代史学批评与明朝历史的变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明代史学批评还普遍体现出与宋代思想文化之间的密切联系。在明人的著述中,常常可以看到对宋代人物、著述或者事迹的关注。北宋王安石曾诋毁《春秋》为“断烂朝报”①(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3“春秋经解”条,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于是,“烂朝报”一语在明代文献中甚是流行。宋儒欧阳修、苏洵所修家谱具有典范之风,明人称“由宋以迄于今,士夫家多遵用其法”②(明)何瑭:《柏斋集》卷5《萧氏族谱序》,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543页。,明代有关谱法的批评也多依傍二氏而起。宋人所修各种私史被明人广泛讨论,甚至成为策问考试的题目,要求考生“举其略”并讨其“失”。③(明)董其昌:《容台集·文集》卷7《策》“问杨子云之言异端也”条,见《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32册),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322页。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被明人视为孔子《春秋》的最佳继承者而径直追随。从数据文献检索来看,在合成词“批评”的使用上,宋明也具有明显的承继关系:宋代已有合成词“批评”,并出现在书名中,而明代对“批评”的使用更为广泛。这种现象也深刻地体现在“史评”或“史论”发展的历史潮流中。清人曾称,“宋明人皆好议论”④(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上)卷45《史部总叙》,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397页。,这是对宋明史评或史论兴盛的一个代表性的表述。这些无处不在的宋明两代史学批评强烈的内在连贯性,意味着明代史学批评不再只是偶然现象,而具有某种时代共性。

明代史学批评的确深刻地顺应着明代所处的历史阶段及时代特征。白寿彝先生在其主编的《中国通史》中明确指出:“明朝及清朝大部分的年代,是中国封建社会的衰老时期。”⑤白寿彝总主编:《中国通史》第1卷《导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70页。这一时期的历史特点,是进步与落后“两个似乎矛盾的现象”⑥白寿彝总主编:《中国通史》第1卷《导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70页。在明代同时并存。在明代的史学及其史学批评中,我们也真切地体会到同样矛盾的氛围,例如私家热衷撰述本朝史与本朝官修史书频遭诟病之间的反差。明人关于本朝私史与国史的批评都非常常见。无数点滴个人见解汇聚成河,孕育着明人对国史与私史关系的辩证认识。王世贞的“三史”论就是其中的一颗耀眼的明珠。其言曰:“国史人恣而善蔽真,其叙章典、述文献,不可废也;野史人臆而善失真,其征是非、削讳忌,不可废也;家史人谀而善溢真,其赞宗阀、表官绩,不可废也。”⑦(明)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20《史乘考误一》,魏连科点校,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61页。不过,并非所有矛盾问题都可以实现认识的飞跃。明代的实录修纂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事例。明人非常看重实录的社会价值,几乎所有的批评都试图克服本朝实录的诸种弊病,但是,终明一世,这一问题都未能得到根本性的解决。究其原因,在于明代修史制度的大格局深植于衰老的封建社会,“已然埋下了朝廷修史诸多问题的隐患”⑧毛春伟、廉敏:《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拓展(明时期)》,见瞿林东主编:《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第六卷),湖南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20页。。明代史学批评存在的根本问题已经不再是史学批评本身的问题,而是社会问题、历史问题。

较前代更为广博的个人见解是明代史学批评的浅表层,它们显得细碎、驳杂却又丰富、生动,是对明代史学批评的鲜活反映;时代内涵是明代史学批评的根本层,它隐而不彰,牵一发而足以动全身,无形中赋予了众多史评共同的底色,是明代史学批评的决定性力量。结合两者来认识,方能看到明代史学批评在杂乱中有序,在理学环境中发扬心学,在个人见解中存有时代共性,在貌似繁荣的景象中走向封建社会暮年的气质与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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