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晋代花卉审美观念的确立
——以石榴赋为中心

2021-12-28 12:28刘奇超
关键词:石榴花卉

刘奇超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石榴在中国典籍中又名安石榴、留落、若留、丹若、天浆、若榴等,由西汉张骞引入中国。现存史料中首次确切提及石榴来历的是李善引《博物志》中的一条:“张骞使大夏,得石榴。”[1]719。但由于现存《博物志》中不见此条,所以无法认定石榴一定来自大夏。此外,石榴还有产自交趾、涂林、安石国等地的记载。文学作品中出现石榴一词是从汉代开始的,张衡《南都赋》中提道:“梬枣若留,穰橙邓橘。”[1]159曹植《弃妇诗》中也写道:“石榴植前庭,绿叶摇缥青。”[2]50但此时的石榴或作为大赋中展现帝国物产丰饶时罗列的一种植物,或作为诗歌中起兴之笔,并没有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被吟咏和表现。两晋时期,人们对花卉的欣赏和审美意识得到确立,此时出现了数量较多的吟咏花卉物色之美的咏物小赋,《石榴赋》就是其中一大类。通过对马积高《历代辞赋总汇》的统计,可发现现存《石榴赋》(包含残句)共13篇,分别为应贞、傅玄、夏侯湛、王讠赞、张载、张协、潘岳、潘尼、殷允、庾儵、范坚 、羊氏(王伦妻)、陈玢(徐藻妻)所作。

“花卉”一词广义上泛指所有观赏植物,而“花卉审美”关注的是植物本身的物色之美和由此引发的人之情绪感受、心灵体验等精神层面的内容[3]81。花卉之美可分类概括为花卉的“形色美”“风韵美”和“情意美”[4],三方面审美层次由浅入深。古人对花卉的审美认知水平也大概经历了由浅入深的三个时期,分别是先秦“物质实用时代”“花色审美时代”和中唐以来的“文化象征时代”[5]。秦汉至盛唐时期,花卉逐渐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其外在的形色之美被不断地描摹刻画。魏晋出现了咏物赋创作的高峰期,是因为赋本身的文体优势,最适宜表现自然万物的物色之美,因此当时以某一花卉为对象的咏花赋数量激增。菊花、芙蓉、木槿、郁金香、蜀葵、石榴等花型硕大、颜色艳丽、生长繁茂的花卉最受晋代文士喜爱。其中,石榴赋作为晋代花卉赋中数量最多的一类,集中体现了花卉审美观念在确立之初的时代特征和历史局限。

一、晋代花卉审美观念的确立

先秦是中国花卉文化的始发期,此时人们注意的主要是植物的实用功能。梅实、桂木用来调味,芣苢、卷耳等用来食用、祭祀。《楚辞》中的香花香草有驱虫防疫的功效。古人对这些草木的喜爱吟咏多出于使用目的,因此许多植物的花色气味等很少被关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6]10等诗篇虽然涉及花色的描写,但多为起兴句,或烘托环境氛围,或引起之后的人物描写,因此无法体现花卉独有的美感。秦汉时期,园林中花卉的地位开始显露,根据《西京杂记》中记载 :“(汉武帝)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7]50安石榴、桃、杏等各类花木与其他植物一起装点着汉家园林。汉代大赋中虽然也经常提及各种植物,但是赋中大量堆砌的花草树木只是为了展现大汉的帝国气象,植物本身缺乏生气和美感。此外,汉代出现了专门的咏花小赋,如张奂的《芙蕖赋》(残句)、皇甫规的《芙蓉赋》和朱穆的《郁金赋》。其中《郁金赋》描摹刻画郁金香十分细致,是一篇纯粹的咏物之作,可看作魏晋文坛崇尚唯美风潮的先河。但是由于现存的咏花赋篇目太少,无法窥测到汉代花卉审美的全貌,而且当时咏物小赋中普遍有比附颂德的大赋色彩,因此还不能算是花卉审美观念的确立时间。

两晋时期迎来了咏物文学的大繁荣,整体而言,咏物赋的创作数量大于咏物诗。而且此时专门表现花卉植物的咏物诗极少,虽然诗作中也涉及对植物物色的描摹,但最终目的多为表达情志服务。而咏物小赋中直接以花卉名称为题的小赋不在少数,所以可以反映两晋时期花卉审美风貌的应是小赋这一文体。

花果草木赋是晋代咏物赋中一大类。此时参与创作的作家众多,赋家吟咏的花卉题材也开始变多,菊花、宜男花、芙蓉、木槿、郁金香、蜀葵、木兰花等都出现了专门的赋作。石榴赋的创作也是从西晋开始的,其数量在各类花果赋中排第一。像桃、杏、梅、李这些花、实并有的植物,对它们的描写也明显从果实描写转向花色描写。这时的花卉赋开始对不同花卉的气味、色彩、形态、习性进行描摹刻画,像一幅幅设色艳丽、笔法精细的工笔画,全方位地展现出花卉本身物色之美。后世关于花卉的描写方式在晋代赋中已经有所体现,如:“临清池以游览,观芙蓉之丽华。……而乃采淳葩,摘圆质。析碧皮,食素实。”[8]626写荷塘游览采莲的场景;“于是和乐公子,雍容无为,……飞金英以浮旨酒,掘翠叶以振羽仪。”[8]639写百花凋零,唯剩菊花凌霜开放,众人饮酒赏菊的场景。这些描写手段和意象搭配在魏晋时期出现,并在后世作品中普遍存在。一些花卉内在的文化意涵,如菊花凌霜盛开的君子之德和石榴多籽的特征在赋中都有描写。此时花卉题材得到开拓、花卉创作数量较多、作家展现花卉美的技法熟练……从这些方面都可以认定晋代为中国花卉审美观念正式确立的时期。

晋代数量众多的咏花赋基本确定了后世吟咏花卉物色美的范畴,此时期花卉审美得以确立是多方面因素合力的结果。第一,魏晋时期,皇家园林、私家园林都开始兴建,因此对于装饰园林的嘉树美竹、名花珍果的需求大量增加。此时的园艺栽种技术也得到发展,花木的种类开始更加丰富,游赏活动逐渐兴起。这些客观因素刺激着作家的创作,大量表现花果草木的作品开始出现。第二,魏晋是赋体创作的繁荣期,赋体本身的文体特征非常适合咏物。早在秦汉时期,大赋就表现出铺陈描绘物色的传统优势,而体物小赋可以认为是大赋身上拆卸下来的“零件”。将大赋体物的传统运用在单一物色的精心刻画上,可以全方位地展现花卉的物色之美。第三,两晋时期士人心态发生变化。一方面当时玄学盛行,士人挣脱了两汉以来浓厚的经学氛围,开始自觉体味自然万物之美,表现在文学上就是对美文的追求,而植物艳丽的花色和繁茂的姿态恰好迎合了时人的审美心态和文学思潮,表现花卉的小赋作品也开始出现。另一方面,两晋士人又普遍表现出追求物欲和情欲的心态,他们表面上风姿潇洒,口谈玄虚,其实心灵世俗,贵有崇实,着眼物欲和感官的享受,即西晋文学思想的主潮是一种娱乐的文学观[9]104-105。在娱乐化的文学心态下,晋人面对刺激官能的艳丽花卉产生了创作的冲动。晋代花卉审美观念得以确立是上述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二、两晋石榴赋中体现出的时代花卉审美特征

赋作中对石榴的大力书写始于西晋,而整个两晋时期的石榴赋作的数量占历代石榴赋大多数,两晋时期的花果赋中石榴赋数量也最多。因此以石榴赋为中心,可以很集中地展现两晋时期花卉审美的特征。

两晋时期的咏花赋对花卉物色描写得十分全面,花卉的生长环境、形态、颜色、味道、功用诸方面都成为审美的因素。下面以赋家对石榴的描写为例分析当时的花卉赋创作。首先,赋家运用比喻的手法凸显石榴花色艳丽似火的特点,如:

远而望之,粲若摛缋被山阿;迫而察之,赫若龙烛辉耀绿波。(庾儵《石榴赋并序》)[8]800

其在晨也,灼若旭日拪扶桑;其在昏也,奭若烛龙吐潜光。(傅玄《安石榴赋》)[8]569

似西极之若木,譬东谷之扶桑。(张载《安石榴赋》)[8]715

曒如朝日,晃若龙烛,晞绛采于扶桑,接朱光于若木。(张协《安石榴赋》)[8]718

扶桑为传说中神木,生于东方汤谷之中,太阳每日从扶桑木上升起。王逸《离骚》注曰:“《淮南子》曰:‘日出汤谷,浴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爰始将行,是谓朏明。’”[10]28洪兴祖《补注》曰:“《山海经》云:‘黑齿之北,曰汤谷,有扶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皆戴乌。’”[10]28若木与扶桑树的记载大致相近,也生于东方,上有十日休栖,有一种说法认为若木即扶桑。烛龙或龙烛为人面蛇身、通体发红的神物,它掌管着天地的白天与夜晚。

由上文可看出烛龙、若木、扶桑等神物都与太阳意象连接紧密,呈现出灿烂夺目的光华和彤红鲜艳的色彩之美。晋代由于栽培技术的限制,石榴品种甚少,石榴花也只有单一正红的花色,而且石榴花本身为纯粹的红色,没有渐变等效果,无法呈现出缤纷斑斓的色彩效果,因此赋家描写石榴花时凸显的就是灼人眼目的正红色彩。除了将石榴花与太阳等系列意象作比外,赋家还通过动词的使用将石榴花与火焰意象产生联系,在凸显其珍奇的一面外又强调了其动感、蓬勃的一面。如:

烂若百枝并然。(张载《安石榴赋》)[8]715

烂若柏枝并燃,爀如烽燧俱燎。(张协《安石榴赋》)[8]718

灼若列宿出云间。(潘尼《安石榴赋并序》)[8]753

烂、燃、燎、灼等动词,可以直接使读者联想到火焰燃烧时的形态。前文中用传说神物作比,突出了石榴花珍奇的特点,而动词的使用在石榴的静态描写中增添了动态,表现出石榴的勃勃生机。

其次,赋家还特别强调石榴的域外特征。石榴并非中国本土植物,汉代时才由张骞带回中国,因此石榴在当时十分珍贵,只有皇家园林才可种植。它进入文人视野的时间也较晚,因此晋人特别强调石榴珍、奇、异的特点。如张载赋中“有若榴之奇树,肇结根于西海”[9]715和夏侯湛赋中“滋玄根于夷壤兮”[8]627直接指出了它的产地是西域,上文提及的若木、扶桑等神物也是出自昆仑、西极等域外之地。在对石榴果实的描写中,赋家多用珍珠、琉璃、珊瑚、玉石等宝物形容,使描写之物象亦有灿烂夺目之效。如:

璀若瑶英之攒钟山献,粲若灵蚌之含珠珰。(殷元《安石榴赋并序》)[8]832

似琉璃之栖邓林,若珊瑚之映渌水。(潘岳《河阳庭前安石榴赋》)[8]664

丹葩结秀,朱实星悬,肤拆理阻,烂若珠骈。(应贞《安石榴赋并序》)[8]550

珍珠、琉璃、珊瑚、玉石多从域外传入中国,其琳琅璀璨的光华与榴实晶莹剔透的特点十分契合。

再者,赋家对石榴的描写遵循其本身的物候特性。如夏侯湛《石榴赋》:

览华圃之嘉树兮,羡石榴之奇生。滋玄根于夷壤兮,擢繁干于兰庭。沾灵液之粹色兮,含渥露以深荣。若乃时雨新希,微风扇物。蔼萋萋以鲜茂兮,纷扶舆以蓊郁。枝掺稔以环柔兮,叶鳞次以周密。纤条参差以窈窕兮,洪柯流离以相拂。于是乎青阳之末,朱明之初,翕微焕以摛采兮,的窟璨以扬敷。接翠萼于绿蒂兮,冒红牙以丹须。赩然含蕤,璀尔散珠。[8]627

夏侯湛先写春日时节石榴枝条受雨露滋养而逐渐鲜茂蓬勃的姿态;而随着春光不再,夏日接踵而来,石榴受时候感发开出艳丽的花朵;等到暑热消散,天气转凉时,又转而描写新结出的石榴果实。其他作者用笔虽少,但手法上也高度一致,如张载《安石榴赋》曰:“于是天回节移,龙火西夕,流风晨激,行露朝白。紫房既熟,赪肤自拆”[8]715;潘岳《河阳庭前安石榴赋》曰:“于是暮春告谢,朱夏戒初。新茎擢润,膏叶垂腴”[8]664;傅玄《安石榴赋》曰:“鸟宿中而纤条结,龙辰升而丹华繁”[8]569。以上作家都交代了石榴树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抽枝、发芽、开花、结果的过程。

最后,由于专题石榴的作品首次出现在两晋时期,在先秦“物质实用时代”并没有出现对石榴的实用功能的介绍,所以两晋石榴赋中也介绍其充饥、避暑、祭祀、宴客、进贡等方面的功效。如:

穷陆产于苞贡,差莫奇于若榴。(张协《安石榴赋》)[8]718

雪酲解饣肙,怡神实气。(夏侯湛《石榴赋》)[8]627

充嘉味于庖笼,极醉酸之滋液。 上荐清庙之灵,下羞玉堂之客。(张载《安石榴赋》)[8]715

石榴既可以充饥解渴、醒酒止醉, 又可以作为祷祝中的祭礼和宴会上的补品。这种将实用功能和审美功能结合在一起的写作方式不仅体现在吟咏石榴的赋作中,还体现在葡萄、迷迭、甜瓜等域外植物的赋作中。这种现象可以看作是花卉审美从重物质实用过渡到重花色和形貌的产物。

三、两晋花卉审美书写的评价

两晋尚处于花卉物色审美确立的初期,因此也表现出一些不足。这个时期的咏花赋只有对花卉整体物象的描写,笔触均匀分散在花卉的各个部分,而缺乏对重点部位的强调。同时,不同花类的特点也无法凸显,文士对一切花型硕大、花色艳丽的植物都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在描绘物色时笔法也比较相似。

首先,赋家对花卉的描写偏向整体。赋文虽然全方位展现了植物之美,但缺陷是无法突出花卉中最为吸引人的部分。如石榴最为独特的是其花色,灼灼欲燃的榴花映衬在繁枝翠叶中是暮春初夏时节最为动人的景象,后世也十分偏好将碧叶红花相搭配。石榴籽突出的是它晶莹剔透、酸甜可口的特征。相较而言,石榴枝干较为矮小,外形上没有明显的美感,后世很少单独表现其枝干之美,但两晋石榴赋中几乎每篇都有针对枝干的较大篇幅的描写。如:潘岳的描写是“修条外畅,荣干内樛;扶疎偃蹇,冉弱纷柔”[8]664;张协的描写是“倾柯远擢,沉根下盘,繁茎筱密,丰干林攒”[8]718。当时无论何种花木,表现枝干的手法都如出一辙,如:成公绥用“顾青翠之茂叶,繁旖旎之弱条”[9]600形容木兰;陈琳用“绿条缥叶,杂遝纤丽”[8]426形容柳树。这种写法不外是称赞枝干的修长繁茂,不同品类之间的枝干描写甚至可以相互交换。但在石榴赋中对枝干的刻画占用了不少的篇幅,相应的石榴花色和果实的描写篇幅变少,石榴最应突出的部分没有得到重视。而后世在石榴赋全景式复刻描绘的基础上,开始挖掘深化其最为独特动人之处。

其次,赋家对不同花卉的描写手法区分不大。表现花色的红艳俏丽时,石榴赋用朝阳、烛龙、霞光等璀璨夺目的意象作为喻体,其他咏花赋中也运用了相似的写法。潘岳《芙蓉赋》中写道:“光拟烛龙,色夺朝霞。”[8]663傅咸《舜华赋并序》中写道:“朝阳照灼以舒晖,逸藻采粲而光明。”[8]618石榴和其他花卉在喻体上的高度重叠性不能凸显石榴本身灼灼似火的花色特征,而石榴奇、珍、异、嘉的特点在其他赋中也有所体现。将《蒲萄赋并序》“托灵根之玄圃,植昆山之高垠”[8]536与《石榴赋》“滋玄根于夷壤兮,擢繁干于兰庭”[8]627作对比可发现,表现植物珍奇的用词和句式十分类似,这说明此时期独属于石榴的物色美感还未被发现。除此之外,一些花卉的气质与后世固定的形象也有很大不同,如木槿花朝开暮谢,本身极易引发韶华易逝的感怀,但当时的木槿赋描写的都是木槿的鲜艳丰润和蓬勃生长的风姿。菊花赋中涉及赏菊饮酒的场面时,表现的是“置酒华堂,高会娱情”[8]536的宴游之乐,游戏花丛间的是妍姿妖艳如毛嫱西施一般的绝代佳人,这种美丽香艳的氛围与之后仲秋赏菊的风雅氛围十分不同。综上可见,两晋赋家在表现石榴、郁金香、木槿、菊花、芙蓉等花卉时,凸显的均是其明亮鲜活的物色之美和蓬勃昂扬的生命力量。晋人对视觉的关注远远高于触觉、嗅觉、听觉等其他感官,明度很高的红色、黄色、绿色大面积铺展在咏花赋中,形成一幅幅色彩斑斓的工笔画;但是对于不同花卉的描写缺乏个性,不能很好地凸显花卉与众不同的一面。

这种花卉描写缺乏个性的现象和两晋时期的审美风尚有很大关系,此时的士人尽管风姿潇洒,其实着眼物欲和感官的享受,因此硕大夺目、艳丽繁茂的植物品类备受文士喜爱。文士创作时也喜爱表现花卉艳丽多姿、热烈繁茂的共性特点。而且很多咏物小赋是交友宴会上的即兴之作,其目的是单纯表现自己的喜爱之情,更为个性化的情思并不在赋中体现,因此赋作的语言风格会十分相近。

除此之外,“征实”的文学观念和喜好模仿的传统也是导致花卉之美缺乏个性的原因。两晋时期,士人内心贵有崇实,体现在创作中就是“征实”的赋学观。左思在《三都赋序》中强调只有颂其所见的文体才能称为赋,描摹物色时要做到“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8]728。即赋要摒弃所有虚构不实的成分,赋中之景就是现实之物。以左思为代表的“征实派”针对的虽然是宫苑大赋的创作,但咏物小赋在创作中依旧吸取了“征实”的观念,赋家创作时会借鉴各类方志对植物的介绍,在描写时也会遵从植物本身的物候特点,如石榴赋中很多作家都详细交代了石榴随时间推移抽枝、开花、结果的整个过程。这些赋作完全可以当作文辞华美的物产介绍文。同时,“征实”的观念限制了作者的创新,花卉作为一种单一小巧的自然事物,本身可做描绘的空间就十分有限,想要拓展表现的空间就需要情感和想象的介入,但“征实”观念本身就排斥这两种因素。抛却了变化无方的虚构成分和个性化的情思表达,对花卉的描写自然被框限在窄小的范围内。作家想要创新,只有向细化体物和遣词造句的方向“突围”,但吟咏物色的整体内容和结构无法发生变化,因此花卉赋表现出高度的相似性。

两晋时期在花卉描写上虽有不足之处,但奠定了后世对花卉的审美基础。如通过对花卉描写来表达个人的情思以及在花卉描写中加入丰富的文化寓意。

潘岳的《河阳庭前安石榴赋》是一篇体物写志的赋作,作者既赞叹石榴虽生于陋馆却依旧灼灼开放的奋进意识,又同情哀叹其不被人赏识的命运。这里石榴的生长环境是“壁衣苍苔,瓦被驳藓”[8]664的狭庭陋馆,其美好的芳华和珍异的果实无人问津,只能孤芳自赏,但是石榴却不怨不馁,反而表现出“处悴而荣,在幽弥显”[8]664的高贵品格。作者受其感发,鼓励自己也要树立起“岂伊仄陋,用渝厥真”[8]664的君子品格,这种写法在后世诗作中经常出现。随着花木栽培技术的提高,石榴在民间也开始被广泛种植,再加上极易成活,两晋以后,人们不再把它当成珍奇难得的嘉木名花,它的身影开始大量出现在人迹罕至、异常幽静的深山小径中。韦应物《移海榴》“叶有苦寒色,山中霜霰多”[11]921和元稹《感石榴二十韵》“深抛故园里,少种贵人家”[11]2069等诗句都表现出作者对其寂寞开落的怜惜。但石榴即使独自绽放,依旧难掩自身红火明艳的美,因此经常象征独立不迁、独善其身的君子人格。吕令问《府庭双石榴赋》“空遁幽以独美,抱甘香而自捐”[8]1459,杨万里《咏榴》“不肯染时轻著色,却将密绿护深红”[12]680都是对这种人格的赞美。

文人表现怀乡情思之时也常常借助石榴产自西域这一特性。两晋赋中“滋玄根于夷壤兮”[8]627和“肇结根于西海”[8]715都是强调它的产地。后世从此处不断深发,元稹《感石榴二十韵》写石榴最初是“何年安石国,万里贡榴花”[11]2069的显赫地位,在中土广泛种植以后却只能“深抛故园里,少种贵人家”[11]2069,作者通过古今对比表达了对其命运的唏嘘。同时由于它移根异域,远离故土,许多作家开始生发去国怀乡的游子之思。除此之外,借石榴抒发女子的闺阁情思、感叹生不逢时、落寞之心等都是比较常见的主题。

对榴实的描写大体不脱两晋时期赋中的内容,凸显的依旧是石榴籽晶莹光华的色泽之美和酸甜可口的味觉之美,珍珠、玳瑁、彩霞、水晶等物象都是比拟石榴籽时常见的喻体。如:皮日休《石榴歌》“流霞包染紫鹦粟,黄蜡纸裹红瓠房”[11]3168同张协“素粒红液,金房缃隔。内怜幽以含紫,外滴沥以霞赤”[8]718的手法一脉相承;而谈及石榴入口的感觉时,皮日休《石榴歌》“嚼破水精千万粒”[11]3168和杨万里《石榴》“半含笑裹清冰齿”[12]1402的形容与张协“漼如冰碎,泫若珠迸”[8]718的写法也很相似。

石榴作为多子的象征在宋代大致确定下来。曹植《弃妇诗》起句以石榴树起兴,描绘了一个因不能生子而惨遭抛弃的弃妇。此时石榴虽与子嗣之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但作品中只有对石榴树整体的书写,在两晋时期,这种联系不断加强,石榴多籽的特质反复出现在赋作中。潘尼《安榴赋并序》的“商秋授气,收华敛实”[8]754和羊氏《安石榴赋》的“振绿叶于柔柯,垂彤子之累衰”[8]860凸显的都是石榴结籽多的特征;宋人刘子翚写榴实为“万子同苞无异质”[12]1403;明人张新成形容石榴多籽为“珠腹还成百子奇”[12]680;宋人还喜将石榴萱草连用作诗,因为石榴有多子的寓意,萱草是宜男的象征,所以“石榴萱草一时开”[13]254之类的诗句很多,表现的都是石榴多子多福的吉祥寓意。

结 语

两晋时期是中国花卉物色审美观念的确立时期,此阶段兴盛的咏物小赋对花卉的物色刻画精微全面,各类花卉都在赋作中呈现出鲜艳灿烂的生命状态。但受时代所限,此时对花卉的描写比较泛化,不同咏花赋之间的相似度很高。后世在两晋赋的基础上发现不同花卉的美感特征,并且随着审美的深化,一些作者不满足于表面的物色刻画,开始挖掘花卉背后独特的情思志趣和文化内涵。两晋时期确立的花卉审美观念和对花卉的审美范式为后世继续探索花卉之美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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