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梅
图/徐红晖
巴颜喀拉山滚烫的一粒雪,澄澈的一颗泪。
甲骨。瓦罐。飞禽。栗粟。大禹。古道。铜钱。女娲。牛羊。岩画。
一卷诵念千年的长经——
火焰涅槃,尘埃明净,雪的六角利刃撩开经书册页,一卷长轴,承载盛大的花开花落,一路向东,风月作舟。
世界屋脊回响着虎豹的咆哮;
黄土高坡埋葬着先人的祷告。
地窝铺里,一封家书抒情漫长的热夜,风铃渡口,择夜的裂隙造一座密林,林木青葱,枝繁叶茂。
贺兰山下,嵌入石头的岩羊遍体鳞伤;被时间涤荡过的水,至今举着疯狂的信念奔跑,从没有放弃过每一朵花开,浪尖细密的水花飞溅,所有雪都沾染着闪电;
大槐树下先民不遗余力,取出身体里的锐刃雕刻,一个个姓氏从雷霆的刀尖上滚过,子孙的血统一脉相承,高耸的沧桑与繁华见证女娲和岩画。
万千红尘,天地可鉴。一条桀骜的蛟龙,凝聚苍凉之水的神秘力量后,便丝绸般柔滑,猛兽般狂暴,收纳闪电和彩虹,收纳漫游于世的石头——
滚滚,入海。
肃然起敬,源自聆听。
侧耳,闭目,灵魂端坐河中央。
涛声澎湃,袈裟飘逸。黄河像一介游僧吞下月光,诵念的长经为豹子与草芥续写蜿蜒的伏笔,为五谷与狼毫献上绝妙的赞辞。
盘古,甲骨上篆刻的一粒汉字与火、木、金、土缔结为五行,相生相克,彰显文明与精进。
开天,陶窑的火焰为女娲的生计烧制出一只青釉瓦罐,秀灵、饱满、浑圆的腰间,隐现着水的天性。
画地为牢时,一滴足够。为了鸟族的繁衍,衍生一片湿地,以世上最小的海子命名,邀南来北往的草籽一起,为归来的鸟群打造和美栖息地,为世上牛羊开辟天然牧场。
麦子扬花时节,芒刺醒目,阳光寂静。
花冠上,露珠目光澄澈、慈悲,说着水的语言,滋润一穗待熟的麦子极致的韧性。
——我的母亲巡检的目光,影印着这片麦田的恣意和张扬,而她顺着脸颊滴落到田垄上的汗滴,还能够原路返回到冰雪的涛声里吗?
循着一滴露水,我找到了一株麦子续命的渊源。
循着一粒盐味十足的汗珠,我找到了母亲怀里细密的波涛。
那低回的狂响中交集着外在的艰辛。
生活如旧,继续着日复一日的繁复。
牛羊只管吃草。
庄稼只管结籽。
点点滴滴,生活在河套沿岸的居民,却再也找不到原始的农耕。一切都变了原来的模样,一滴水在不停地改变中繁衍。
高原姑娘携着西部风沙,一场不管不顾的远游像打劫,吞噬着河床两岸的田宅,滞留下泥沙的硬壳,等路过的人用脚印拾掇。
午后阳光明媚的笑脸,投给每一只脚印阴凉的印痕。走出许久,我再次回头,倾斜的影子像纤夫的绳子,拉着船只,吹着上古的号子,正用一次漂游把生命的起伏经历。
其实风平浪静,只有闲云俯首,撩拨着一条河历尽的悲怆和弯曲的流向。
“几”字拐弯的下游,一处庄稼已经收割的旷野上,我辗转,把一个人心口积结的孤独倒灌,谁能读懂这些细小的创痕?
饱经沧桑的河滩,白头的芦苇成群结队,拥挤在阳光的缝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并把肩头腾给麻雀和过路的飞雁,时不时和远去的浪花打着招呼,祝愿一路顺风。
这是植物的语言,我听不大懂。
唯用仰望,从天空大而纯的蓝色里获取谛听,隐匿的闪电或滚雷,寄予孤独者慈悲的启示。
那是童年的烙印——祖父母的年代。他们忙碌而简单的日子,依旧以芦苇的群居繁衍复制。
这带着苦味的水,牛羊喝过,飞禽喝过,祖父喝过,我也喝过。
这携着泥沙的水,养过鱼鸭,洗过脚丫,也浇灌过庄稼。
这和我肤色一样的水,年轻过,也狂野过。现在她稳重了,也更敦厚了,瘦骨轻轻敲击着沿岸的砂石,像是致歉,又像是安慰。
这满怀深情的水,有着慈母的胸怀,以喂养反哺喂养,以浇灌奉献浇灌,以广阔的苍凉裹挟苍凉的局部。
临水而立——我是祖先的热血凝固的投影,五行中积攒着足够的水。
风中的马蹄声疾,踏破了多少流水的遗梦;
涛声滚滚,仿佛家训的诘问。
山外斜阳,投进水里的影子,一片殷红。
折一支芦苇,斑驳的沙滩是涂鸦思绪的画板,人间顺着我的画廊,跃出一只陶罐,裂痕里放出的风声回响着半罐水的呜咽,残缺的颈部是祖母舍不得放弃的暮年;跃出的一道闪电,明亮的愁绪凝固成朔方江山紧蹙的黛眉。
云朵凝结成血亲的问候。
苍穹退场,远在远方的冰川,青铜在暮色里蕴蓄浓烈的锈味,波涛密集,褐色涛声是天地间回旋的绝唱,无与伦比。
稀疏的村庄在时光里滞留,废墟上,惊飞的一声鸟鸣,是落单的孤鸿向人间递出求救的呼号,而援助之手,仅仅是逝水自身的佐证?
不远处的庙堂,佛陀正享受着人间香雾。
钟声悠长,是星辰或鱼群的发声,是河道上喧响的秘语,是催人警醒的警钟。
野渡,吮吸着你的乳汁长大的子孙,把塞上风沙润色成一座绿洲,耕牛哞声隐在波涛的底部,沃野上罡风捎来二月的消息,柠条孕育的迎春花,它的根须隐藏着水族的秘密。
被涛声拍击的身体,振颤着内心的欣喜。
梦里,新一轮的春事正绽开花蕾,先知者用先觉从暮霭沉沉里,读懂了春风的梦想——藏在一封旧家书里的春天,像母爱一样幽深而慈怀。
此刻,我是母性的,像翻滚的麦浪,接替爱的供养和沧桑的轮回,用奔流彰显雄性的血液,把华夏的根,一生一世喂养。
像母亲!
像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