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波斯帝国

斯文·赫定

我们搭乘俄国籍的轮船“罗斯托夫—敖德萨号”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左边是欧洲海岸线，右边是亚洲海岸线，映入眼帘的尽是美不胜收的奇妙景致。临近傍晚时分，最后一座灯塔也消失了，我们轻快地驶入黑海海域。接下来的路程我很熟悉。我们先停靠小亚细亚沿岸的一处小镇，然后在巴统上岸，之后改搭火车，取道第比利斯抵达巴库。沿途风光与我上次旅行一模一样，商旅、骑士、牧人也都没什么改变，即便是那灰色水牛拉车的如画景致，仍是不减往昔。

我们也利用这次旅程，造访了诺贝尔兄弟在巴拉罕尼的油田。其后，诺贝尔那边有几位工程师陪伴我们登上轮船“米哈伊尔号”，我们才刚坐下来聊天，就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刺耳的轮船汽笛声。只见苍白的火焰从黑城上空窜起，火焰上方冒着黑褐色的浓烟。那些瑞典工程师急忙赶上岸去，搭乘出租马车赶往起火地点。在焰火的亮光中，“米哈伊尔号”慢慢驶离岸边。这回，我们的目的地是波斯的南方海岸。

船在恩泽利上岸，迎宾的小号齐鸣，伴随着向我们致意的是四十响礼炮。岸上站着两位朝廷高级官员，他们的制服上披挂着华丽的金色穗带与饰品，羊皮帽子上缀饰太阳和雄狮的帽结。其中一位是礼宾官穆罕默德·阿迦将军，他代表波斯大帝向我们一行人致欢迎之意，并派遣一支声势浩大的护送队伍，亲自陪伴我们前往德黑兰。

一群衣着宽松的纤夫拉着我们乘坐的船，朝拉什特前进;这些纤夫令我想起英国民间故事里淘气的小精灵，他们不断在岸边的灌木林与芦苇丛间钻进钻出，其快速敏捷令人看了眼花缭乱。总督殷勤招待我们，并且摆上一席有五十道丰盛餐肴的晚宴。我们离开拉什特，护送的队伍可谓浩浩荡荡，四十四匹骡子驮着帐篷、地毯、铺席、各式装备与粮食;至于护送的波斯士兵清一色穿着黑色制服，佩戴步枪、军刀、手枪。他们还有自己的车队。

眼前我们即将展开的旅程，唯有在古代的波斯故事里听到过：为了迎接强权大国的特使莅临，波斯人大方展示他们瑰丽的山河。此时正是仲春时节，森林中散发浓郁的芳香，清澈的小溪潺潺而流，鸟儿也竞相展喉高歌，清脆悦耳的歌声，好似迎接我们这支威风的队伍。我们把每日的行程分成早上与夜晚两个阶段，白天当温度高达30℃以上时，我们就躲在通风的帐篷里纳凉，因为帐篷都搭在橄榄树和桑树树荫下，感觉凉快多了。每次我们路过村落，一定会有蓄着白胡子的老人出来欢迎，他们穿着及踝的长袍，头上缠绕高高的白头巾。

进入加兹温市是大家前所未有的经验。离加兹温市还很远，市长就已经率领大批扈从前来迎接我们，紧随而到的是总督和他所带领的一百名骑兵，我们的队伍逐渐扩大为规模惊人的骑马行列，沿路策马奔驰，时而消失在马蹄卷起的灰黄尘烟之中。居前引导的是两名传令官，一个穿黑衣服，另一个穿红衣服，两人都戴着白色羊皮毡帽和银色穗带，尾随在后面的则是吹小号的骑士;骑士两侧为分列徒步奔跑的蓝制服士兵。跟着前进的队伍，他们表演一项又一项惊险万分的技艺，眼见这会儿还在快马的马鞍上“金鸡独立”，下一刻却是在马背上表演倒挂金钟，拾起地上的东西。有时，他们将步枪掷向空中，手一接到立即开枪;有时，则舞动出了鞘的薄利军刀，让刀刃在阳光下闪烁着锋利刺眼的光芒。我们的庞大队伍就这样震天价响地行经葡萄园与园林，通过加兹温城门的陶瓷塔楼，再穿越城中市集，越过了一个广场又一个广场。

我们在加兹溫受到空前的礼遇，之后，我们搭上马车，启程前往德黑兰。途中，我们碰到一场冰雹，马车溅满了泥泞。还有一回，道路被一队驮着地毯的骡车堵住了，一听到后方马车轰隆轰隆作响，惊慌的骡子便迈开步子小跑了起来，系在它们颈上与货物之间的绳子顿时松开，于是地毯一匹接着一匹滚落在地上。由于背上的重担减轻，骡子反而跑得更快;它们迈着轻快的步伐开心地奔驰着，一溜烟似的就从马车队前面跑掉了。目睹这一幕，我们一行人笑得东倒西歪，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了，不过，可怜的赶骡人却哭丧着一张脸，沿路捡拾掉在地上沾满尘土的地毯。

我们到达德黑兰的那一天，东方世界的奇绝华丽可谓达到巅峰，和我上次的旅行经验相比，简直不能相提并论！当时我只是个穷学生，现在则是瑞典国王的特使身份。前来迎接的骑兵连队穿着笔挺的制服，声势壮大;步兵连队则整齐地分列于街道欢迎我们的到来。骑在马上的乐队演奏瑞典国歌，波斯的高级官员们在一座园林里为我们接风。我们在这里组成了一支骑马队，全是阿拉伯的纯种马，马鞍上披挂镶缀着金银丝线的绣花布巾，马鞍下铺着豹皮，这些都是我们收到的礼物。连马儿都感受到音乐的魔力，迈着优雅的舞步穿过城门。似乎德黑兰所有的人都跑出来观看我们进城的盛况，游行队伍在一座庭园里停下来;这座庭园的奢华与堂皇是我过去从未见过的。庭园中央为庄严的海军大臣官邸，也是我们暂住的地方。

在抵达德黑兰几天之后，我们奉召前往皇宫觐见波斯王。在宫内大臣与政府官员的护送下，我们搭乘皇家马车前往，每一辆马车由四匹白马拉着，马儿的尾巴全被染成了紫色。前导的传令官与我们的距离很远，他们身穿红色制服，手持银色棍棒与开路仪仗。

我们被引到一间接待室等候。过了几分钟，宫内一位侍臣来宣告大君陛下已经准备好要接见我们了。他带领我们走进一个很宽敞的房间，室内布置着地毯与壁饰，属于典型而精致的波斯格调。几面墙壁都有一些侍臣、朝廷大臣、将领靠边站立，他们穿着老式的刺绣及踝长袍，每个人像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

波斯大帝纳斯尔丁此刻站在一堵外墙旁边，墙的两边分别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以及著名的孔雀王座;这件稀奇的家具看起来像一张庞大的椅子，后面有靠背，座椅部分加长，整张椅子垫高起来，地板上搭建了几级阶梯，以方便波斯大帝登上王座。王座内外贴上一层厚厚的黄金，并以各种宝石镶嵌成孔雀开屏的样式。这张宝座是将近两百多年前，波斯的纳迪尔大帝征讨北印度时，从德里的蒙兀儿帝国那里抢来的战利品之一。

纳斯尔丁大帝身穿黑色服装，胸前佩戴四十八颗硕大的钻石;两肩上的肩章各镶饰三颗大翡翠，黑毡帽上插着一枚钻石扣饰;腰际悬挂一把军刀，刀鞘上同样也镶满宝石。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们，一副皇族的尊贵身份;他昂然挺立的态势就像他是个真正的亚洲统治者，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

我们特使团的团长呈上敝国国王赠给这位波斯表亲的绶带，皇宫的翻译接过绶带，并向纳斯尔丁大帝展示，大帝与我们每人都交谈了一会儿，询问一些关于瑞典与挪威的问题。他告诉我们，他曾经到过欧洲三次，下一次他计划要去瑞典和美国旅游。

整个接见仪式洋溢着古老的波斯魅力。十五年之后，我又有一次机会觐见波斯大帝，不过，那次觐见的是纳斯尔丁大帝的儿子穆沙法尔丁大帝。令人惋惜的是，传统的波斯仪节已经简化许多，到了今天，更是荡然无存。

接下来的几天，主人为了取悦我们，精心安排各项娱乐活动。有一次，皇宫特地摆设一桌丰盛的酒席，文武百官全部在座;波斯大帝本身虽然没有参加酒宴，却透过回廊观看我们。

我们还受邀参观波斯大帝的博物馆，这里平常不对外开放，只有特别贵宾到访才会开馆。馆内收藏许多珍奇宝藏，其中有一颗称为“光之海”的钻石;还有一个直径两英尺的地球仪，海洋部分用密集的翠绿色玉石镶缀而成，亚洲地区则以多颗透明如水晶的钻石来表示，另外用一颗宝石象征德黑兰。除了这些，我们还看到装满珍宝的玻璃管子，其中珍珠来自巴林群岛，翠绿色宝石来自内沙布尔，红宝石则是产自阿富汗。

波斯大帝的马厩前面有个跑马场，负责人向我们展示波斯大帝那九百多匹品种名贵的马儿，每匹马背上各坐着一位马夫。

不过最令我们叹为观止的，是在城外空地上进行的军事演习。一万四千名矫健的士兵排成一个四方形纵队，我们搭乘波斯大帝的专用火车从旁驶过，借此校阅演习队伍。紧接着，波斯大帝在一顶红色的大帐篷里站定，我们跟着也进入旁边的玫瑰红帐篷里就位。步兵连队踢正步通过帐篷前面，向他们的君王行礼致敬，骑兵队也踢着马刺向前狂奔，其中最壮观美丽的是穿红袍、扎着红色发带的骑师。

有一天，我们骑马来到《多比传》上所提到的古城拉杰兹旧迹所在。这个古城在萨尔玛那萨尔时代相当繁华兴盛，亚历山大大帝每次从里海西岸的隘道“里海门”出发，走了一天的路程后，都会选在拉杰兹休息。经过了一千多年，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曼苏尔将这个城市修葺得更加美輪美奂，拉希德哈里发又在这个城市诞生，因此阿拉伯人歌颂它的荣耀，称呼它为“大地的门中之门”。到了十三世纪，拉杰兹遭受蒙古人摧残而毁灭，至今唯一被完整保留下来的，仅剩废墟上的一座塔了。

我发现自己此刻在德黑兰的心境有点举棋不定，到底是该心满意足地享受这些笙歌宴饮，除了放烟火外无所事事？还是应该利用这次机会深入亚洲，继续探索这块大陆的心脏地带？如果未来我想更上一层楼，这样的旅途将会是宝贵的经验。想要一步步走访未曾被探访过的沙漠地区和西藏高原的欲望，实在让我难以抗拒。

与我同行的特使团成员准许我实践这项计划，于是我发电报向奥斯卡国王请求，恳请国王陛下同意我继续往东行进，没想到国王不仅同意，还允诺支付我这趟旅行的费用。

六月三日这天，特使团的其他成员离开德黑兰，依循原路踏上归乡之路，我却留了下来，暂时借住友人海贝奈特医生家里。这次，我荷包里的钱足够支持我走到中国边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