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传统·底层思维·他者视角
——理解认识中国共产党革命道路选择的三个维度

2021-12-27 04:26:26赵兴胜
理论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人民出版社中国共产党北京

赵兴胜,胡 伟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有关中国共产党革命道路选择及胜利原因的分析,是理论界、学术界长期讨论且成果众多的话题,许多思想观点已经十分成熟且为人们所耳熟能详。然而,正如学者们的研究论著所显示的,时下仍然有不少人对此充满疑惑甚至是质疑,如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发展有其历史必然性吗?中国走资本主义而不是社会主义是不是会更好?如果没有革命中国是不是会发展得更好?等等(1)参见《张海鹏论近代中国历史》,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244—257页。。窃以为,回答这些疑问,除了坚持现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外,还要进一步丰富、拓展研究的视野,以提升逻辑上的自洽性,特别是要向上重视发掘中华文明传统的影响,向下深入分析底层生活经验的影响,与此同时,横向上还要积极借鉴他者乃至我们敌人的研究成果。本文拟以相关文献的分析解读为基础,就以上三个方面谈一些个人思考,不当之处,敬请批评指正。

一、站在文明的高度看中国共产党的文化战略选择

众所周知,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坚持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是中国共产党革命战略形成与发展过程中的核心课题。对于其中的原因,人们常常从三个层面进行回答:一是从历史背景层面,强调以辛亥革命为代表的中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失败和以十月革命为代表的俄国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先进分子对中国革命道路的认识,进而选择了马克思主义(2)对于这一点,即使西方史学家也是基本上认同的,参见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年)》(上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70—478、498—504页。;二是从政治实践层面,强调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历次左倾教条主义给革命事业所造成的巨大损失,促使、激发人们不断进行反思改进,不断探索其本土化道路;三是从理论层面,强调马克思主义理论自身的本质要求,奠定了其“‘中国化’的逻辑前提”(3)张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必然性分析》,《理论学刊》2002年第4期。,亦即它“在本质上是批判的和革命的”(4)《列宁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2页。,其思想基础决定了它“坚持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联系实际,实事求是,在实践中检验真理和发展真理”的理论品质(5)《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6页。。

这些解释的合理性与正确性是毋庸置疑的,但若站在文明的高度,拓展考察的时空,深挖“关键少数”的思想意识,可能更有利于我们发掘本土文化的自主性、自觉性与内生性。

窃以为,毛泽东1920年3月14日致其同窗好友周世钊的信,为我们从事这方面的深度解读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案例。这封信的内容主要有三点:其一,批评了近代以来中国知识界因对西方文化的迷信所带来的盲目留学潮,指出“‘出洋’两字,在好些人只是一个‘迷’。中国出过洋的总不下几万乃至几十万,好的实在很少。多数呢?仍旧是‘糊涂’,仍旧是‘莫名其妙’”;其二,概要性地阐述了其对东西方文明的认识,认为“世界文明分东西两流,东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内,要占个半壁的地位。然东方文明可以说就是中国文明”,进而指出“吾人似应先研究过吾国古今学说制度的大要,再到西洋留学才有可资比较的东西”;其三,亮明了他本人对出国留学的态度,表示“我想暂不出国去,暂时在国内研究各种学问的纲要”,且认为“吾人如果要在现今的世界稍为尽一点力,当然脱不开‘中国’这个地盘。关于这地盘内的情形,似不可不加以实地的调查,及研究”(6)《毛泽东早期文稿》,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27—428页。。

在近代以来出国留学运动一浪高过一浪的背景下,特别是在五四运动后期中国学界出现的赴欧勤工俭学热潮面前,毛泽东的上述思想观点及态度无疑是“特立独行”的。因此,虽然这只是朋友间的一封私信,内容也比较简略,但它仍然受到了人们的广泛关注。据笔者所掌握的不完全的资料,迄今已有不下200位学者在其相关著述中引用过,其中包括邢贲思、李锐、梁柱、林径一、邹兆辰、罗志田、牛军、田心铭等专家学者(7)参见邢贲思、陈登才主编:《毛泽东与20世纪的中国》,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21页;李锐:《恰同学少年:毛泽东早年读书生活》,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97—98页;梁柱主编:《毛泽东思想若干理论研究》,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8—19页;林径一:《毛泽东的哲学思想发展简史》,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36页;邹兆辰:《毛泽东对历史的考察》,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64页;罗志田:《外来主义与中国国情:“问题与主义”之争再认识之三》,《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牛军:《毛泽东革命外交战略的起源》,《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6期;田心铭:《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观的核心思想——把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但是我们在此所要强调的是以下三点:第一,这封信写于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前,尤其是写在毛泽东还不是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之前(8)据毛泽东本人回忆,他是在1920年夏天从理论上和“某种程度的行动上,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而且从此我也自认为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参见《毛泽东自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5页。。换言之,信中所反映的思想观点,是毛泽东后来认识、理解、接受、实践马克思主义理论方法的前提,亦即其后来思想发展的出发点和基础,是“因”而不是“果”。认识这一点十分重要。第二,这封信站在世界文明的高度来讨论东西文明问题,将中国文明视为代表东方文明的、可与西方文明分庭抗礼的一种文明形态,特别是强调把解决中国“地盘”内的问题作为国人对世界的贡献。在近代以来中国面对西方列强(包括亚洲的日本)屡战屡败、“西化论”声浪不断高涨的情势下,这种视野与境界是值得高度重视的,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就是体现了作者的文化或者说文明的自信和“做中国人的骨气和底气”(9)《习近平给〈文史哲〉编辑部全体编辑人员回信》,《人民日报》2021年5月11日。。第三,上述思想意识是毛泽东构建其政治与文化战略的基础,并随着其在党内地位的提升,也逐渐升级为党的指导思想。由此也奠定了其在文化战略选择上具有以下鲜明特点:

一是旗帜鲜明地肯定中国文化的价值,主张继承和弘扬优秀民族传统。这方面的文献资料比较多,比较著名的如毛泽东在《论新阶段》中所强调的“学习我们的历史遗产”是党的重要任务之一,指出“我们这个民族有数千年的历史,有它的特点,有它的许多珍贵品。对于这些,我们还是小学生”,“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还指出“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因为这“对于指导当前的伟大的运动,是有重要的帮助的”(10)《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33—534、622—623、707—708、534页。。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他也强调“中国是世界文明发达最早的国家之一”,“有许多伟大的思想家、科学家、发明家、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和艺术家,有丰富的文化典籍”,“是一个有光荣的革命传统和优秀的历史遗产的民族”(11)《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33—534、622—623、707—708、534页。。在《新民主主义论》中,他认为“中国的长期封建社会中,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化”,我们“必须尊重自己的历史,决不能割断历史”,要“给历史以一定的科学的地位”(12)《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33—534、622—623、707—708、534页。。这种思想一直延续到革命胜利后。1956年8月,毛泽东在接见音乐工作者时的谈话中指出:“说中国民族的东西没有规律,这是否定中国的东西,是不对的。中国的语言、音乐、绘画,都有它自己的规律”,说它们不好,“无非是没有把自己的东西研究透”,并特别强调,当然可以学习外国的东西,但“总要有民族特色,要有自己的特殊风格,独树一帜”(13)《毛泽东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6—77页。。

二是坚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论新阶段》中,毛泽东比较系统地阐述了这一问题,认为共产党员虽然是“国际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但是马克思主义必须和中国的具体特点相结合并通过一定的民族形式才能实现,指出马克思主义的伟大力量“在于它是和各个国家具体的革命实践相联系的”,中国共产党人必须“学会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应用于中国的具体的环境”,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现中带着必须有的中国的特性”(14)《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33—534、622—623、707—708、534页。。这一论述后来被学术界公认为是党内首次明确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命题(15)参见杨奎松:《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前言”第1页;庄福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伟大理论成果》,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田克勤:《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轨迹》,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李安增主编:《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页;石仲泉主编:《中国共产党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页;顾海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特征的升华》,《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20年第1期;阎树群:《中国共产党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百年探索》,《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等等。。以此为始,直到革命胜利后的70多年,它都是中国共产党理论建设、思想建设的核心议题。对此,学术界的论述比较多,不再赘述。

三是肯定基层大众文化的价值与意义。几千年来,基层大众虽然是中国社会的主体组成部分,但在上层精英眼中,他们多是没有文化的愚民,因而在中国历史文化谱系的书写中,很难听到他们的声音,见到他们的身影。但是在中国共产党的话语体系中,对于他们才有了截然不同的定位和解读。早在大革命时期,毛泽东即指出:“中国历来只是地主有文化,农民没有文化。可是地主的文化是由农民造成的,因为造成地主文化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从农民身上掠取的血汗”(16)《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9—40页。。1938年,毛泽东在鲁迅艺术学院的讲话中指出,农民们也懂得胡适的“八不主义”,不用任何典故也可以把故事讲得内容丰富、言辞美丽,他们“不但是好的散文家,而且常是诗人”,进而号召文学艺术家们到群众中去,强调这不但“可以丰富自己的生活经验,而且可以提高自己的艺术技巧”(17)《毛泽东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24—125、708、708页。。1940年1月,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强调,农民阶级中孕育着“革命文化的无限丰富的源泉”(18)《毛泽东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24—125、708、708页。。1942年5月,他又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人民是“人类世界历史的创造者”(19)《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73、1011页。。

四是把改造和提升群众文化水平视为开展政治与社会动员、夺取革命胜利的基础性工程。《周易》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说的是必须重视文化的战略意义。中国共产党同样如此,尤其是抗日战争时期,它从理论上进行了密集阐述。例如,1940年1月,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指出,对于人民大众而言,革命文化“是革命的有力武器”,“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因此,一切进步的文化工作者都应有自己的文化军队,“这个军队就是人民大众”;进而强调,革命的文化人必须接近民众,否则就是光杆司令,“就打不倒敌人”,而要实现这一目标,“文字必须在一定条件下加以改革,言语必须接近民众”(20)《毛泽东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24—125、708、708页。。同年9月,中共中央《关于发展文化运动的指示》要求,各抗日根据地必须有组织、有计划地推进宣传、教育、出版事业,以普及提高根据地干部、军队和人民的理论、政治及文化水平,并特别强调“要把运输文化食粮看得比运输被服弹药还重要”(21)《中共中央文件选集 》第12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487页。。1944年10月,毛泽东在陕甘宁边区文教工作者会议上的讲演中指出:“我们的工作首先是战争,其次是生产,其次是文化”,并强调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22)《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73、1011页。。同年11月,李维汉在相关会议上指出,文化建设的首要目的就是要使民众的文化生活“适应于政治、经济发展的需要,使政治经济的发展获得完全的解放”;文化建设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卫生、教育、文艺、出版等领域里大规模开展群众运动,使民众“能读写,健康愉快,享有新文化生活,从而有充分的能力向前发展政治经济”(23)《老解放区教育资料选编》,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59年版,第28—29页。。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与此相应,中国共产党在实践上也密集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措施。

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的历史进程证明了上述理念与政策的正确性,许多西方观察家对此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例如曾长期任教燕京大学并对中国历史文化有比较深入了解的英国人班威廉教授,在对抗日根据地进行了考察后写道,中共领袖们深知“笔的力量也是比剑还要大”,他们所发动的文化战争转变了“中国社会最恶劣的一面”,亦即使“兵”这个“向来被认为比罪犯还不如的无知的寄生匪徒”群体,成为了“社会大复兴的领导者”(24)[英]班威廉、[英]克兰尔:《新西行漫记》,斐然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8年版,第141—142页。。

简言之,超越晚清以降各种文化保守势力和形形色色的西化派,站在世界文明的高度发现并坚守中国文明的独特价值,是中国共产党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思想前提,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是中国文明在现阶段发展的具体呈现。

二、从底层生活经验入手看中国共产党的社会动员策略

近年来,围绕革命年代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动员,学术界取得了较为丰硕的研究成果,但是细究之下,其中又多半侧重组织策略与宣传技巧层面的梳理分析,对社会经济层面的问题则相对关注不多,这在很大程度上就把政治动员等同于了政治宣传,不但没有解决人们心中的相关疑惑,反而为近现代中国革命史增加了许多“阴谋论”的色彩(25)参见黄正林:《地权、佃权、民众动员与减租运动——以陕甘宁边区减租减息为中心》,《抗日战争研究》2010年第2期;李里峰:《土改中的诉苦:一种民众动员技术的微观分析》,《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郑立柱:《戏剧调适与民众动员:以抗战时期的晋察冀边区为例》,《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张学强:《淮海战役期间沂蒙解放区的参军动员》,《中共党史研究》2009年第7期;李军全:《民俗节日与革命动员:华北根据地、解放区乡村社会中的春节(1937—1949)》,《党史研究与教学》2014年第1期;杨焕鹏:《革命动员视野下中共的“四四”儿童节研究——以山东根据地为主的考察》,《党史研究与教学》2017年第2期;陈文胜:《话语中的土改:解放战争时期〈人民日报〉中的土改宣传与社会动员》,《党史研究与教学》2018年第2期;韩晓莉:《从冷清到热烈——从华北根据地公历新年的变化看中共的社会动员》,《史学月刊》2017年第6期;吕厚轩:《抗战歌曲与中国共产党的宣传动员——以歌词为中心》,《江西社会科学》2015年第9期;张根福:《延安时期〈解放日报〉的民众动员探究》,《浙江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翁有为:《论冀鲁豫边区时期黄敬的群众动员思想》,《中州学刊》2017年第9期;巴杰:《〈风雨〉周刊及其在抗战初期的民众动员》,《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牛贯杰:《解放战争时期中共在日历中的政治宣传与社会动员——以〈一九四八年农用日历〉为例》,《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2017年第9期;等等。。窃以为解决这个问题,还应从考察中国共产党领导人的日常生活经验入手,这有利于我们洞察其底层思想结构与路径选择策略,进而准确把握其政治动员的特点及赢得革命胜利的本质。毛泽东的《寻乌调查》一文为我们实现这样一种考察与解读,提供了很好的视角。

《寻乌调查》完成于1930年5月,按照毛泽东的说法,它是在红四军进驻寻乌后,自己找了“一部分中级干部,一部分下级干部,一个穷秀才,一个破产了的商会会长,一个在知县衙门管钱粮的已经失了业的小官吏”,开了十多天座谈会完成的。毛泽东强调,在他所作各种调查中,“以这次为最大规模”,他本人也获得了“很多闻所未闻的知识”(26)《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90页。。正因如此,《寻乌调查》也成为毛泽东乃至整个中国共产党思想发展史上的经典之作,受到理论界和学术界的广泛关注,直接相关研究成果即有数百种之多,许多学者更将其视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开端(27)参见中央文献研究室第一编研部:《寻乌调查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起步》,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石仲泉:《中央苏区调查与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贡献》,《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05年第5期。。但是,笔者所要强调的是该文所反映的作者对乡村社会的深刻了解和极富洞察力的观察分析,例如,针对当地苏区农民反对以乡为单位分配土地和不赞成移民的问题,毛泽东分析指出:

“上屋搬下屋,都要一箩谷”,说的是搬家要受损失。还有迷信风水,以为祖宗坟墓所在,抛去不利。农民相信风水是于他们的生产有利的。摸熟了的田头,住惯了的房屋,熟习了的人情,对于农民的确是有价值的财宝,抛了这些去弄个新地方,要受到许多不知不觉的损失。(28)《毛泽东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32页。

大家知道,传统时代的中国乡村有句俗语,叫做“搬家三年穷”。显然,没有丰富的乡村生活经验,是不可能有上述接地气的观察与解读的。同时,透过这个分析我们也可以感觉到,农民虽然不懂得精英阶层的“社会资本”“文化资本”等时髦的概念理论,但他们的思维习惯与行为准则却恰恰是对这些理论与方法的实际运用。因此,毛泽东又进一步指出:“那种以为农民的地方主义是由于农民的思想陈旧,即承认是心理的原因,不承认是经济的原因,是不对的”(29)《毛泽东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32页。。这样的总结,不能不使人想起1845年马克思与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一书中所说的那句名言:“‘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3页。我们无从考证1930年的毛泽东是否读过《神圣家族》一书,但两者所表达的意思却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十分值得重视和思考的一个问题。

毛泽东的上述思考显然与其早年的乡村生活经历有着直接的关系,可以说,那时他就对中国基层社会问题有了刻骨铭心的体认。例如,1919年7月他在《湘江评论》创刊宣言中就写道:“世界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31)《毛泽东早期文稿》,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70页。毫不夸张地说,这正是挣扎在底层社会的亿万民众的直接心声。需要注意的是,此时的他还未成长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

事实上,中国共产党早期领袖群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与毛泽东有着相同的生活经历。美国著名新闻记者埃德加·斯诺即指出,中共的高层领导“多数出身于小布尔乔亚,他们的家族差不多全是小农与专门行业者”(32)[美]尼姆·韦尔斯:《西行访问记》,华侃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4年版,第24页。。例如,朱德出身于四川仪陇一个贫苦的佃农家庭,彭德怀出身于湖南湘潭一个富农家庭,徐海东出身于湖北大悟一个“世世代代都是做窑工”的家庭(33)详见《斯诺文集》第2卷,董乐山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4年版,第328、250、281页。;董必武出身于湖北黄安一个小知识分子家庭,徐向前出身于山西五台一个小知识分子家庭,贺龙出身于湖南桑植一个贫穷的裁缝家庭,萧克出身于湖南嘉禾一个破产的小知识分子家庭,项英出身于湖北武昌一个店铺伙计之家,罗炳辉出身于云南彝良一个破产的中小地主之家,蔡树藩出身于湖北汉阳一个矿工家庭,王震出身于湖南浏阳一个佃农家庭,周恩来等人情况稍好些,但也是早已破产的“贵族家庭”(34)详见[美]尼姆·韦尔斯:《西行访问记》,华侃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4年版,第203、55、121、99、174、135、189、218、24页。。有西方观察家在讨论抗战时期大批青年知识分子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一现象时曾指出,这些人不是在学习过马克思主义理论后入党的,而是在反抗日本侵略、解放家乡、改造乡村社会生活的过程中,“在为了自由及社会进步的残酷战斗及艰苦工作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同意中国共产党的政策而入党的(35)[美]G.斯坦因:《红色中国的挑战》,李凤鸣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41页。。这样的分析同样可以用于解释上述中国共产党早期领袖们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方法的接受、信仰与实践。

与此相应,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与方法的指导下,中国共产党对中国社会问题特别是乡村问题的认识,也达到了全新的高度。埃德加·斯诺在《红星照耀中国》中曾写道,毛泽东对中国人民大众、特别是那些“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贫穷饥饿、受剥削、不识字,但又宽厚大度、勇敢无畏、如今还敢于造反”的农民们的迫切要求,“作了综合和表达”,且“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而不是昙花一现的“根本活力”,是“一种天命的力量”(36)《斯诺文集》第2卷,董乐山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4年版,第63页。。白修德在对延安作了考察后也指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彻底地了解自己的国家,特别是农村,他们可以说是“社会关系的工程师”,“完全懂得农民的疾苦是些什么,而且完全懂得这些疾苦怎么样能转化为行动”,他们的主义与政策,即使“最无知的农民都能懂得”,而且会付之以行动(37)[美]白修德、[美]贾安娜:《中国的惊雷》,端纳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8年版,第257页。。

以底层生活经验为基础,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由此而确立起来的中国共产党乡村动员体系,具有以下鲜明特点:

一是始终把维护人民大众特别是底层群众的利益作为开展政治动员的基本出发点。大革命时代即是如此。例如,1925年8月,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陈独秀在给国民党人戴季陶的信中说,把拥护工农利益的口号“当作一种不兑现的支票”,只写在论文上、党纲上,是不能够得到工农群众的理解和支持的,“群众只有为具体的切身利益争斗而信仰某一政党,是不会为抽象的主义而信仰的”(38)《中共中央文件选集 》第1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669页。。

土地革命时代也是如此。1931年11月,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宪法大纲》规定,苏维埃政权以保障工农利益、使劳苦群众脱离资本主义的剥削、实现社会主义为目的,它宣布取消一切反革命统治时代的苛捐杂税,“采取一切有利于工农群众、并为工农群众了解的走向社会主义的经济政策”(39)《中共中央文件选集 》第7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774页。。1934年1月,时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主席毛泽东在第二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进行战争,只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战争”,为此,必须“深刻地注意群众生活的问题”,关心群众的痛痒,真心实意地为群众谋利益,解决群众的生产问题,解决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生小孩子等“群众的一切问题”,只有这样,群众才会拥护我们,“把革命当作他们的生命,把革命当作他们无上光荣的旗帜”(40)《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36—139页。。

抗日战争时期还是如此。中共中央政治局瓦窑堡会议决议指出,在反日战争中必须满足广大民众的基本利益诉求,如农民对土地的要求,工人、士兵、贫民、知识分子等改良生活待遇的要求,唯有如此才能动员更广大民众走上反日阵地,才能使反日运动得到持久并取得彻底胜利,也“才能取得党在反日战争中的领导权”(41)《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606页。。党的最高领导人毛泽东更是反复强调,“任何一种东西,必须能使人民群众得到真实的利益,才是好的东西”(42)《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64—865、1004—1005、1096、910—912、931—935页。,“只要我们为人民的利益坚持好的,为人民的利益改正错的,我们这个队伍就一定会兴旺起来”(43)《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64—865、1004—1005、1096、910—912、931—935页。;每个同志都要明白,共产党人的一切言论行动“必须以合乎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最大利益,为最广大人民群众所拥护为最高标准”,依靠人民、相信人民,和人民打成一片,才能克服一切困难、压倒一切敌人(44)《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64—865、1004—1005、1096、910—912、931—935页。。

解放战争时期同样如此。1945年11月,毛泽东为中央起草的党内指示指出,必须使解放区农民普遍取得减租利益,使工人和其他劳动人民取得酌量增加工资和改善待遇的利益,必须增加生产,救济饥民和难民,改善人民生活,从而“才能克服困难,援助战争,取得胜利”(45)《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172、1080—1181、1318—1319页。。同年底,毛泽东就东北根据地建设问题指出,“我党必须给东北人民以看得见的物质利益”,否则,“群众分不清国民党和共产党的优劣”,不但不会拥护我们,甚至还可能反对我们(46)《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172、1080—1181、1318—1319页。。1948年4月,毛泽东在接见《晋绥日报》编辑人员时也强调指出,马列主义的基本原则“就是要使群众认识自己的利益,并且团结起来,为自己的利益而奋斗”,报纸的作用和力量就在于使党的路线方针政策“最迅速最广泛地同群众见面”,“让群众知道自己的利益,自己的任务”(47)《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172、1080—1181、1318—1319页。。

二是强调以群众自愿作为开展各种动员的前提条件。自愿是自觉性、自主性和积极性的思想基础。群众自愿是中国共产党在各个时期、各种动员中都一直强调、必须遵循的基本原则之一,经济工作即是如此。1943年10月,毛泽东在有关党内指示中说,减租是“农民的群众斗争”,党的指示和政府的法令是“领导和帮助这个群众斗争,而不是给群众以恩赐”,不发动群众积极性的恩赐减租“其结果是不巩固的”。他进而指出,“在自愿和等价的原则下”,用变工队、互助社、合作社等形式把劳动力组织起来,是“发展生产的中心关节”(48)《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64—865、1004—1005、1096、910—912、931—935页。。同年11月底,毛泽东在陕甘宁边区劳动英雄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互助合作是农民群众走向集体化、摆脱个体经济和封建剥削的“唯一道路”,“只要是群众自愿参加(决不能强迫)的集体互助组织”就是好的,各抗日根据地“都应该在群众自愿的基础上,广泛组织这种集体互助的生产合作社”,领导群众、做好工作的前提“首先是按自愿的原则把群众组织到合作社里来”(49)《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64—865、1004—1005、1096、910—912、931—935页。。文化工作同样如此。抗战时期,毛泽东曾指出,我们的文化是人民的文化,文化工作者必须有为人民服务的高度热忱,必须联系群众;联系群众就是“要按照群众的需要和自愿”,一切群众工作“都要从群众的需要出发,而不是从任何良好的个人愿望出发”,即使其在客观上有改革的需要而主观上还没有相应的觉悟、决心,也要耐心地等待,直到其“多数有了觉悟,有了决心,自愿实行改革”,特别是在改造群众思想的文化教育工作中必须坚持“群众的实际上的需要”和“群众的自愿”两条原则(50)《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12—1013页。。支前工作也是如此。抗战初期,毛泽东即强调指出,伏击日军所获财物,首先要“交还原来被征发之民众”,只有在他们“自愿慰劳游击队情况下”才可分取一部分,补充游击队给养(51)《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151页。。在解放战争末期,中央军委规定,在土地不足地区,部队可以以劳力、资金、肥料、农具等方式“与农民伙种”,并参加成果分配,但这种合作必须是“在农民自愿原则下”,“不得强制执行,不得与民争利”(52)《毛泽东军事文集》第6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56—57、836—840页。。

三是强调基层社会的宣传动员必须采取通俗易懂、灵活多样的方式。这一思想也贯穿于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的各个时期。红军时期,中共中央曾颁布实施一系列相关政策,或者强调“各地必须注意日常的口头文字宣传”,要组织当地的宣传队,到工人群众及一般民众中去宣传(53)柯华主编:《中央苏区宣传工作史料选编》,北京:中国发展出版社,2018年版,第3、9、43—44页。;或者强调各级党的组织必须注意与改善传单、宣言、小册子的内容及印刷,“内容文字极求简单通俗”(54)柯华主编:《中央苏区宣传工作史料选编》,北京:中国发展出版社,2018年版,第3、9、43—44页。;或者强调基层党组织的宣传工作必须考虑当地与周围群众的实际情况,内容与方式“必须更加具体化群众化”,强调编印发行画报画册及通俗小册子务必“要适合于—般工农群众的兴趣”和“女工童工苦力工人农民的文化水平”,要图文并茂,篇幅不宜过长,内容不宜过繁,特别是要能做到“工农群众都能了解,能普遍散发到成千成万的工农群众中去”,等等(55)柯华主编:《中央苏区宣传工作史料选编》,北京:中国发展出版社,2018年版,第3、9、43—44页。。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党对此更加重视。1939年5月,中央《关于宣传教育工作的指示》要求各地“应注意宣传鼓动工作的通俗化、大众化、民族化”,“力求各种宣传品的生动与活泼,特别注意于戏剧歌咏等的活动”(56)《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1937—1949)》,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47—48、253、267页。。1941年6月,中央《关于党的宣传鼓动工作提纲》要求各地,“要善于采用通俗化的形式,群众所能了解的语言,去进行宣传鼓动工作”;必须善于使用一切宣传鼓动的工具,包括近代化的印刷、无线电、电影等(57)《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1937—1949)》,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47—48、253、267页。。同年7月,中央《关于各抗日根据地群众鼓动工作的指示》指出,在大多数群众还是文盲和半文盲的情况下,宣传鼓动工作应以口头而不是文字为主,“以能说清鼓动内容,激起群众感情为度”,“必须做到内容具体简明,文字通俗动人”,特别是要充分利用地方性歌谣、戏剧、图画、说书等各种民间通俗文艺形式(58)《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1937—1949)》,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47—48、253、267页。。

毛泽东更是持之以恒、不遗余力地阐述上述思想。1938年10月,他在六届六中全会上即强调指出,“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59)《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34页。。1942年2月,他在延安干部会上演讲时指出,宣传工作首先要看对象,搞清楚自己的文章、演说、谈话是给什么人看、给什么人听的,某些宣传工作“乏味得很”,“没有几句生动活泼切实有力的话,只有死板板的几条筋”,没人欢喜看,也没人欢喜听;他进而强调,“人民的语汇是很丰富的,生动活泼的,表现实际生活的”,要使革命精神获得发展,“必须抛弃党八股,采取生动活泼新鲜有力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风”,必须下大气力、下苦功夫“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60)《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1937—1949)》,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47—48、253、267页。。事实上,毛泽东本人在践行这一思想方面也成就非凡。斯诺曾指出,“毛是个卓越的政治家,不讲人家听不懂的话”(61)《斯诺文集》第1卷,宋久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4年版,第199页。;爱泼斯坦也曾写道,毛泽东“给人印象最为深刻”之处,“就是他能够把十分复杂的战略思想,用极简单又极深刻的话表达出来,即使没有文化的人也能理解他的话的意思和道理”(62)[美]伊斯雷尔·爱泼斯坦:《历史不应忘记》,沈苏儒、贾宗谊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168页。。

显然,中国共产党的上述理念与实践,与中国上层知识分子和国民党政治精英对底层民众文化与心理特征的所谓“愚、贫、弱、私”的界定(63)《晏阳初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247页。是不同的,由此而走出的历史道路已经无需赘言。这应该是我们必须给予关注和深思之处。

三、从他者视角看中国共产党军事战略的选择及意义

战场上的胜利是中国共产党革命胜利最直接的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体现,围绕这一点,理论界特别是党史学界做了大量的研究和阐释工作,其意义毋庸置疑。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努力似乎并没有从根本上消除海内外某些人的疑问甚至批评。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游击战为例,早在全面抗战爆发不久,国民党内的右派分子即给中国共产党扣上了“游而不击”的帽子,并曾为此发起过一系列大规模的武装反共事件。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学术界对正面战场研究的深入以及互联网媒体的发展,“夸大国民党及其军队在抗日战争的作用,缩小甚至忽视中国共产党在抗战中的作用”的现象再度出现(64)参见雷芸:《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中的中流砥柱作用——兼评否认中共抗战贡献的几点错误观点》,《湘潮(下半月)》2015年第9期;《中国共产党是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的中流砥柱——兼评近年来否定党的领导地位的几种错误观点》,《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11年第10期;秦国伟:《高校思政课讲好中国共产党在抗战中的中流砥柱作用探析》,《北京教育(德育)》2016年第8期;朱继东:《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研究中的历史虚无主义表现及其危害、本质》,《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15年第11期;叶芳:《直面历史虚无主义的抗战记忆建构》,《广西社会科学》2016年第12期;等等。。主流学界曾对此开展了不间断的批驳。据不完全统计,在2005年抗战胜利50周年之际,有关报刊媒体曾以“中共是抗战中流砥柱”为主题,刊发17篇文章予以回应,60周年时累计刊发了相关文章35篇,70周年时则更是达到了93篇之多。但由此也反映了一个极为严重的事实,即越是批驳似乎越有升温之嫌。这说明,对那些戴着有色眼镜的人来说,单纯依靠“自证”“自辩”式的研究与宣传是难以说服的。学术界在坚持现有理论方法的同时,还应尝试跳出“国共之争”的特定历史场域,发掘第三者的资料与观点,以强化“他证”的力量。

在笔者看来,侵华日军方面的资料无疑具有独特价值。自1931年9月19日,中共满洲省委发表《为日本帝国主义武装占领满洲宣言》开始,直到1945年日本侵略者战败投降,中国共产党始终站在抗日斗争的第一线,并且从最初单一的舆论呼吁很快转向武装斗争,其抗日的战场也从东北一隅扩展到华北、华东、华中、华南等广大地域,与此同时,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也逐渐成为侵华日军的主要作战对象。在此过程中,日本军方、官方、媒体以及相关个体留下了大量相关的历史记录。如何认识中共抗日武装的战略战术特点、战力效果以及抗日根据地的作用?作为直接对手的侵华日军应该有着更直接的观察与体验。不能否认,这里面有不少的抹黑谬论,但也不乏颇具启发意义的深度研究。窃以为,1936年伪满洲国军政部顾问部编印的《满洲共产匪の研究》(以下简称《满》书)就是个很好的案例。

该书是由伪满洲国军政部顾问部的现役日本军人们,利用其军、警、宪、特机关所收集、搜获的中共东北地区地下组织和抗日武装的各种情报资料写作完成的。全书近百万字,比较系统地梳理分析了该地区中共党组织兴起、发展的思想体系、组织源流、政治与军事活动(65)《关于东北抗日联军的资料》第1分册,李铸等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译者说明”。。在笔者看来,其中有关中共抗日游击战略战术特点的分析最为精彩。

首先,关于中国共产党抗日游击战兴起的成因。在他们看来,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入侵所造成的日益严峻的经济危机、治安混乱和农民贫困潦倒,是共产党发展的群众基础,也是抗日游击战兴起的社会原因;不解决这些问题,就不能从根本上消灭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斗争,日本对东北殖民统治的前景也“极不能令人乐观”(66)《关于东北抗日联军的资料》第1分册,李铸等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3页。。

其次,关于游击队的本质与社会成分。他们认为,游击队的本质“是以部分武装起来的革命农民队伍,运用夜袭战术,骚扰、打击、消灭统治阶级的武力,以开展及支持民众斗争,支援地方暴动,建立并加强革命政权的行动”。游击队的社会成分是“具有一定的政治见解、勇敢机智、身体强健和久经斗争锻炼”的工人、农民和士兵等,他们与土匪、自卫团等投机、牟利分子等迥然不同。游击队的行动特点是“灵活迅速”,组织并不庞大和复杂;它是“民众斗争的一种形式”,“离开民众斗争就不能存在”(67)《关于东北抗日联军的资料》第2分册,李铸等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4—226、228、228—229、376、377页。。

再次,关于游击队的战术特点。在他们看来,游击队的战术特点有三:一是“断然的攻击精神”。认为只有向敌人进攻“才能找到自己的活路”,“防御是游击队的死路”。二是“袭击敌人的弱点”。游击队认为“必须以得到广大群众的拥护和对当地地形的熟悉为前提条件”,“英勇地突然袭击敌人的弱点”,而冒然进攻是错误的。三是“秘密的准备和迅速的行动”。唯此才能使敌人手足无措、无暇防御,且不致于暴露自己(68)《关于东北抗日联军的资料》第2分册,李铸等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4—226、228、228—229、376、377页。。

最后,关于游击战的战略意义。他们认为游击队“原始的武装”和“回避处于防御地位”的战术,都是由其所处社会性质决定的,但也正是这种社会性质才使得游击队尽管其武装是原始的,但在斗争中却表现出勇敢、巧妙、顽强的战术,并“屡次使现代化装备的正规军陷入困境”(69)《关于东北抗日联军的资料》第2分册,李铸等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4—226、228、228—229、376、377页。;游击战虽然“不可能取得全面地压倒并歼灭敌人的胜利”,但“却可以全面地瓦解敌人的士气”,积蓄壮大力量,为“转入全面的进攻,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胜利地夺取政权”准备条件(70)《关于东北抗日联军的资料》第2分册,李铸等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4—226、228、228—229、376、377页。。

基于以上认识,他们警告同党,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游击战的任何轻视都“将是严重的政治错误”,并且“将贻害无穷”(71)《关于东北抗日联军的资料》第2分册,李铸等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4—226、228、228—229、376、377页。。

这里我们有必要进一步强调以下三点:

第一点,《满》书的编印是在全面抗战爆发前一年。其时,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红军虽然已经以游击战为基本战略战术与国民党军进行了近十年的战争,并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但在理论上的系统阐述并不多,直到全面抗战爆发前后,才有大批理论成果涌现,其中又以毛泽东的相关著述最多,如《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1936年12月)、《坚持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原则》(1937年9月)、《论抗日游击战争的基本战术——袭击》(1938年1月)、《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1938年5月)、《论持久战》(1938年5月)、《战争和战略问题》(1938年11月)、《集中一切力量为发展武装建立根据地而斗争》(1940年1月),以及朱德的《论抗日游击战争》、周恩来的《发展敌后游击战争的几个认识问题》、彭德怀的《争取持久抗战胜利的几个先决问题》、刘伯承的《论游击战与运动战》、陈毅的《论游击战争》等。因此,无须讳言,伪满政府的日军顾问对中共游击战略的研究,从时间上说并不晚于中国共产党自身。

第二点,伪满日军顾问的很多观点与中国共产党人有相似之处。我们不妨再看一下中国共产党人关于游击战的论述:首先,实行游击战是由中国国情所决定,是打败侵略者的必经之路。毛泽东指出,技术条件的落后决定了“战争方式的游击性”(72)《毛泽东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80页。,但游击战也是在中国这样一个落后的、半殖民地的大国中,人民武装打败敌人所必须依靠的、最好的斗争形式(73)《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89—490、427页。,它在整个抗日战争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74)《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89—490、427页。。朱德也认为,游击战的实质“是一切不愿做亡国奴的同胞为了救死求生而采取的一种最高、最广泛的斗争方式”(75)《朱德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1页。。他们还特别强调,忽视游击战则“不能战胜日本”(76)《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27、231、379—381、235、138、22、138、244、138、233—236、428页。,侵华日军若低估了游击战,则他们必定在这上面“触一个很大的霉头”(77)《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27、231、379—381、235、138、22、138、244、138、233—236、428页。。其次,游击战的核心战术是“进攻”。毛泽东指出,游击战要坚持“战略的持久战”和“战役的速决战”,以“积极防御”为基本原则(78)《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27、231、379—381、235、138、22、138、244、138、233—236、428页。;游击战的基本方针“必须是进攻的”,而且和正规战相比“其进攻性更加大些”(79)《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27、231、379—381、235、138、22、138、244、138、233—236、428页。。毛泽东还指出,游击战的基本作战形式是“袭击”,“袭击是攻击的一种”,其战术要领在于“秘密而周详的计划,迅速而突然的动作”(80)《毛泽东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8页。。彭德怀也认为,游击作战“最忌被动的应战,而须绝对的独立自主,操纵敌人”,“以处处居于主动为原则”(81)《彭德怀军事文选》,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版,第46页。。再次,群众动员和根据地建设是开展游击战的前提和基础。瓦窑堡会议期间,毛泽东就指出,“游击队应有根据地”,且必须“同当地革命民众密切地结合”(82)《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27、231、379—381、235、138、22、138、244、138、233—236、428页。。抗战初期,他在给前线指挥员的电报中指出,开展游击战最主要的是紧密依靠乡村广大人民群众,“只有如此,才能取得最后胜利”(83)《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27、231、379—381、235、138、22、138、244、138、233—236、428页。,强调“游击战争不能一刻离开民众,这是最基本的原则”(84)《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27、231、379—381、235、138、22、138、244、138、233—236、428页。。1938年5月,毛泽东又进一步指出,根据地“是游击战争赖以执行自己的战略任务,达到保存和发展自己、消灭和驱逐敌人之目的的战略基地”,没有这种基地,“一切战略任务的执行和战争目的的实现就失掉了依托”(85)《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27、231、379—381、235、138、22、138、244、138、233—236、428页。。周恩来也曾强调,开展敌后游击战,第一要务是“创建根据地”,而且“决不退出根据地”(86)《周恩来军事文选》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32页。。朱德则强调,游击战是“抗日的大众战及民兵战”(87)《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27、231、379—381、235、138、22、138、244、138、233—236、428页。。最后,游击战是为争取更大胜利准备条件。毛泽东指出,游击战的战略目的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88)《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27、231、379—381、235、138、22、138、244、138、233—236、428页。,是“保存和发展自己,消灭和驱逐敌人”,争取最后胜利的“必要途径”(89)《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27、231、379—381、235、138、22、138、244、138、233—236、428页。。他还指出,游击战必须“向高级阶段发展,逐渐地变为正规军和正规战争”,这样才能真正实现粉碎日本帝国主义的目的(90)《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27、231、379—381、235、138、22、138、244、138、233—236、428页。。就以上四点而言,无须讳言,伪满日军顾问们基本上“读懂”了中国共产党游击战略的精气神。这是需要我们特别注意的。

第三点,伪满日军顾问们对中国共产党游击战略发展趋势的预判基本上是准确的。中国共产党以游击战为基础,不但打败了侵华日军,而且在战后还迅速打败了国民党军,夺取了全国政权。这同样是需要我们注意的。

但遗憾的是,对于以上各点,国内学术界似乎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据笔者观察,以《满》书为基础的相关研究虽然多达220余种,但极少有学者关注到其中对中国共产党游击战略的论述。笔者引述以上资料与观点,本意并不在于赞美我们的敌人有多高明,而是想指出其中的观察分析是有助于我们回到曾经的历史场景的,同时也想就此提请人们注意,早在抗日战争时期作为敌人的侵华日军就已经“读懂”了中国共产党的道路选择,而七八十年之后的当下仍有人对此表示疑问,其背后的原因值得深究。

概而言之,有关中国共产党革命及建设道路问题的研究,既是个历史问题,也是个现实问题;既是个理论问题,也是个实践问题。以上围绕《致周世钊信》(1920)、《寻乌调查》(1930)和《满洲共产匪の研究》(1936)等三篇文献的梳理分析表明,深化对该问题的认识,既要重视中时段层面的政治经济因素,也要重视长时段层面的文化传统与社会惯习;既要强调理论思想的指导意义,也要重视社会实践的决定性作用;既要考察集体性政治实践的影响,也要重视“关键少数”日常生活经验的基础性意义;既要发掘自身资源,也要学会借鉴他者的智慧。唯有如此,方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各种“倒因为果”的现象,从而提升学术上的科学性、逻辑上的自洽性、文化上的亲和力和政治上的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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