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音希
(中共广东省委党校(广东行政学院) 社会文化教研部,广东 广州 510050)
19世纪末20世纪初,工业革命的发生使社会工业的条件日益完善与发达,社会物质财富急剧增长,人们的生活水平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从而摆脱了以往贫穷困苦的局面。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生产技术的进步,也使得人们从繁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机器代替了人力成为生产活动的主要推动力量,由此,人们也获得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与娱乐机会。然而,这看似美好的现象背后实则隐藏着异化现象不断被加剧的危机,马克思曾揭露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现象并没有因为工业技术的发展与社会生产的推动而得到解决,相反,异化以更为隐蔽、深重的方式深入到人们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前束缚人、扼杀人性的异化统治转变为由工具理性所主导的,对人的性格、心理乃至整个生活状态的异化统治。这种新型异化现象相较于从前,具有着更为隐秘的破坏力量,它实质上是从人的文化心理进入,最终扩散至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之中。
如果说马克思所提出的异化是以劳动生产行为为基础的,那么由工业技术的发展所带来的异化则是以人为基础,全面、深入地控制了人们社会生活与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对工具理性的反思与批判是法兰克福学派思想中重要的发展脉络之一,他们以马克思主义的异化理论与卢卡奇的物化理论为根基,借鉴霍克海默的批评方法作为直接思路,全面展开了对技术理性、文化心理异化等问题的批判思考。在这一过程中,法兰克福学派触及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领域与人的日常思维层面,阐释出了工具理性对人的日常生活的影响。由此,披露出了现代的日常生活已经被异化所全面操控——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成为了一种被压抑的存在;消费主义盛行使得生活中幻象丛生;文化工业的发展使艺术的本真不断消失;人的生活世界遭受异化侵袭的同时,精神世界也走向了更为深重的异化之中。法兰克福学派试图通过对技术理性的批判,寻找到一条帮助人们反对异化的道路与途径,最终使人的自由与解放得以实现。
法兰克福学派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对技术理性的批判、对大众文化及其生产方式的批判以及对人们惯有的性格心理特征的批判上。然而,若探究其批判的实质会发现,这种种对现象的批判意识实则都是对资本主义生存方式的批判,再进一步又会发现,对生存方式的批判都是站在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日常生活批判为基点的。甚至可以说,正是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中日常生活异化现象的批判,法兰克福学派得以找到批判社会意识形态与生存方式的路径。他们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忽略、并熟视无睹的惯常现象进行揭露,希望由此能够唤醒人们的自我解放意识,认清楚技术理性与文化工业给人们带来的虚假与幻景。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的辩证法》一书中提到了“文化工业”的概念,它所指的是凭借现代的科学技术,大规模地复制和传播文化产品的娱乐工业体系;然而,这种形式并非是艺术化的,而是一种商品化的、不具有艺术创造性的过程。这种娱乐工业的实质是通过娱乐的方式来控制人的思想以及生活,它以电影、电视、报刊、杂志、广播等为媒介载体,将虚假的文化传递给人们。这种娱乐的方式迎合了现代人在日常工作与生活中的疲劳心理,他们渴望放松,渴望娱乐所带来的欢愉之感,进而逐渐依赖起带有虚假性以及平面化的娱乐。然而,这种娱乐所带来的轻松愉悦只是一种麻痹自我的方式,它并不能够带来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与解放,它更像是一种精神鸦片,人们却无法停止去吸食它。对娱乐幻想的依赖,最终会致使人的创造性、个性、思想深度与思考能力全面退化乃至丧失,人们却沉潜其中而难以自知。文化娱乐的工业表面上看似繁荣丰富,实质上却在肢解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与日常思维创造力,它带来的是对日常生活领域的深刻冲击,使人走向平面化。有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说:“文化工业通过不断地向消费者许愿来欺骗消费者,它不断地改变享乐的活动和装潢,但这种许诺并没有得到实际的兑现。仅仅是让顾客画饼充饥而已,需求者虽然受到琳琅满目、五彩十色的招帖的诱惑,但实际上仍不得不过着日常渗淡的生活。”[1]118享乐所带给人们的轻松不能持久,它暂时缓解了人们在生活中的疲惫与焦虑,但却无法真正使生活得到改善,愉悦过后的生活依然以其真实的面貌呈现于眼前,现实中的鸡零狗碎并没有消失,它们日复一日,仍旧在肢解着人以及人的生活。
娱乐消费已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由于在现代性社会中,人们承受着巨大的生存压力,甚至可以说,如今的人们在生活中普遍感受到精神空虚、身心疲惫,娱乐消费的力量就在于它给予人们一剂强心针,用娱乐的方式来调节人们疲惫的步调与心态,短暂地给予人们喘息的机会。然而,人们往往难以意识到,这种“享乐意味着全身心的放松,头脑中什么也不思念,忘记了一切痛苦和忧伤,这种享乐是以无能为力为基础的。实际上,享乐是一种逃避,但是不像人们所主张的逃避恶劣的现实,而是逃避对现实的恶劣思想进行反抗”[1]135-136。人们在俗常的生活中,被惯性与经验共同推着向前走,往往会忽略人的个性与思考对作为个体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规范的工作制度使人逐渐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人们随波逐流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做着大多数人都会做的事情,有着大多数人都会有的目标,而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娱乐工业的幻象帮助着人们在逃避现实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直至人们即使意识到现实的恶劣之处,却也不具有反抗与改善的勇气。事实上,人们已经被文化工业所操控,而变成失去了主体思考能力与反抗性的平面化的人。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大众文化对人的统治最终使人的创造力丧失,“家庭的逐渐瓦解、个人生活进入闲暇的转变、闲暇进入管理细节的常规程序的转变、闲暇成为棒球场和电影、畅销书和收音机的消遣的转变,这些转变会导致人内心精神生活的崩溃。很久以前文化就被这些驾轻就熟的乐趣取而代之,因此,它已呈现出一个逃避现实者的特点:人们已经沉溺于个人的观念世界里,当重新调整现实的时机成熟时,他们才会重新调整他们的思想观念。人们的内心的精神生活和理想已成为保守的因素,但是随着人们取消避难所能力的丧失,人们已丧失构造出一个不同于他生存的那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的能力”[1]136。大众文化工业充斥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缝隙之中,更可怕的是,人们已经顺应了这种娱乐享乐,难以潜逃,难以抗拒,它已经构成了一种虽然虚假但却十分稳定地逃避现实的方式,这一方式最终使存在于其中的每个人都无法逃脱文化工业的影响与覆盖,它甚至在无形中塑造着人们的思考与行为方式。文化工业正使用它自身的尺度来重新塑造现代社会中的人,“个体和社会的对立以及个人生存与社会生存的对立,这些使艺术消遣具有严肃性的东西已经过时,以取代艺术遗产而产生的所谓消遣,在今天不过是像游泳和踢足球那样流行的刺激。大众性不再与艺术作品的具体内容或真实性有什么联系,在民主国家,最终的决定不再取决于受过教育的人,而取决于消遣工业,大众性包含着无限制地把人们调节成娱乐工业所期望他们的那类人”[2]265。这种塑造不仅停留在沉潜享乐的层面之上,它最终会通向社会,使人们称为社会所需要的样子,而这其中,稳定性或许胜过了对人个体差异性的鼓励与释放。
对于社会的统治者来说,娱乐工业、大众文化所营造的欢愉氛围与稳定的结构有助于他们对人们进行统治,使得人们即使意识到现实生活的种种弊端与社会的不合理之处也难以反抗,或者说,为了保持自身生活的稳定性而不愿意反抗、没有勇气反抗,再者,也许不知道以何种方式才使反抗得以可能。这种困顿使得资本主义制度能够稳固向前发展,即使人们有微词与埋怨,却无法真正撼动制度的根本。这也是文化工业其欺骗性、虚假性的全部实质,也是法兰克福学派对其进行强烈批判的主旨,“工业化的文化所描述的,是人们只能忍受残酷生活煎熬的条件,个人应该把他的冲天怨气作为推动力,为他所怨恨的集体权力服务。观众在日常生活中忍受的永远是令人失望的状况,他们得到用自己不清楚的方式一再进行的许诺,人们是可以继续生存下去的,人们只能了解自己的虚无,只能记住自己的失败,这就是一个人所能做的一切”[1]143-144。人们在此种境况中,只能选择接受并继续以从前的步调进行自身的生活,因为即使现实残酷,人却可以依旧继续生存下去,文化工业给予了“继续生存”的许诺,却无法许诺这生存的质量是否是人们所期待的栖居。大众文化对人创造力与个性的扼杀,体现着发达的工业社会对人的异化、对日常生活的肢解,这最终必将导致人与日常生活的全面异化。
法兰克福学派在批判文化工业的基础上,提出以恢复审美、恢复个性与创造力的方式来使人重新获得思想的自由与动力,以此抵达一种理想的生存方式,也使日常生活摆脱出被异化的命运。总体而言,法兰克福学派所提出的解决异化的途径,对克服现代社会中的文化异化有着重要的意义与启发,他们意识到不仅要摆脱文化的异化,更要从日常生活层面入手,才有可能更为全面地抵制异化的侵袭。
米歇尔·德塞托是当代法国著名的思想家,他在理论研究的过程中不遵循既往的教条规则,而是深入到社会的真实层面,以其敏锐、细致的观察力发掘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真实状态,并提出生存策略。德塞托的思想并不拘泥于哲学思考,他的理论观点融合了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文化研究等多个领域的知识结构,在对日常生活理论的探讨中,有着具有突破性与启发意义的思想观点。
德塞托对日常生活的探讨,始终是以沉潜到日常生活之中为基础的,并且注重生活真实的细节,与前辈学者相较,德塞托从真正意义上摆脱了日常生活的形而上学。他提出以各种迂回曲折的策略与花招来颠覆理性的现代社会秩序,从而消减社会权力机构对人的控制以及压迫。同时,德塞托意识到抵制日常生活异化的力量并非来自生活外部,而是孕育在日常生活本身,他认为这正是平庸的日常生活所显现的神奇之处,也是他提出的种种策略得以可能的基础性地面。德塞托以提出具有可操作性观点的基础上,来阐释一种生活的诗学,并试图告诉人们用何种方式来建立这种诗学,他的日常生活理论由以下三个方面构成:日常生活的抵制策略、消费是另一种生产方式,以及在城市中散步的审美体验。
德塞托将视角更多地放置在人本身、以及人在生活中的日常实践之中,他是以人为出发点,展开对日常生活问题的讨论的,并尝试着去探寻一种新的生存策略,来构造一个充满着创造力与人性色彩的社会图景。“谨于作品献给普通人,平凡的英雄,分散的人物,不计其数的步行者……这些匿名的英雄亘古长存,存在于日常生活的窃窃私语中,存乎于文本之前。”[3]1在《日常生活实践》一书的开篇,德塞托就明确指出,他所聚焦的是平凡人的生活。这凡夫俗子的生活在德塞托看来并不是单调乏味的,他认为吃饭、睡觉、散步、休闲、劳动等日常活动也并非是全然机械化的,在这其中,隐藏着重构的可能与创造力的显现,基于此,德塞托主张用实践的视角来看待日常生活,他认为实践可以调动起日常生活之中的支配权力,而对这种权力的抵制力量也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换言之,在德塞托的观点中,压制与反压制的力量都可以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得以显现。要理解整个社会的境况,就需要理解人们的日常生活;而要理解人们的日常生活,则必须理解日常生活中实践的意义,由此,德塞托主张从实践中来看待日常生活。
在德塞托的论述中,他认为实践是人们在具体环境与具体规则下所进行的动作,这一动作既包含着场所性的特征,也具有着主体性的特征。而日常生活的实践,则是指人作为实践活动的主体,在各类不同的场所环境中,在被各种权力机构、欲望所影响下,又尽可能探求自身生活平衡性的一种活动。德塞托对“实践”这一概念的阐释,其实也暴露出了日常生活实践的真实处境,即人们事实上是按照既定的规则来进行实践活动的,并且以此种规则为规范自身的标准,适时地审视、检测自身的欲望或行为是否超出了规则,在一个具有限度的领域中,进行实践活动。这不是一种自由的活动,而是受到限制与规避的自我调适。
然而,在这样一种自我调适中,人们虽受到限制,却没有丧失全部的主体性。人们在各种规训面前,始终在尝试着以既不违反法则,也不超出势力范围的方式,寻求个人的生存空间。这似乎有些类似带着镣铐的舞蹈,人们在有限的情势下,努力地经营着自身的日常生活,维护着这一隅私人的势力范围。这种自我调适、维护的方式,德塞托将其称之为抵制战略。由于每个个体在面对生活时会有各种不同的问题,人们对于问题的处理方式又不尽相同,所以德塞托又将这所有的抵制方式统称为“战术”,而“战术”的综合则成为“战略”。德塞托认为,“(战略)受到他者权力迷惑而不可见的约定俗成的一种自身位置……政治、经济、科学的理性就建立在这个战略模式的基础上……战术是一种可以计算的行为,它是由于缺乏一个特殊的自己的地方而被确定的,是对战略环境内部各种可能性的使用,譬如乔装改扮、装神弄鬼、随机应变、运用才智、虚张声势等。”[3]36-37战略是站在宏观的视角而言的,它代表着对整个规训机制的抵制;而战术则更为具体,它代表着人们在日常生活实践中所做的种种努力。“战术”和“战略”两个概念构成德塞托日常生活抵制策略的重要内涵,这种说法使日常生活场域变成了一个战场,也使得对理论的阐释显得形象而生动。那些人们在日常生活实践中为抵制异化所做的努力,也在这场压制与反压制的斗争中,以更为真实可见的形式表现出来。抵制策略的意义在于鼓励人们重新去认识和理解已经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重新来反思日常生活的生存策略,并从中发掘出日常生活所蕴含的丰富性、复杂性、多元性。抵制策略更像是一场高手过招的游戏,人们在反压制的过程中,并没有激进的流血争斗,也没有高声呼喊的口号,它以无声但富有力量的方式,由内而外地改变人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直至生存方式,是作为主体的人重建自身生存图景的一种内化的路径。在德塞托看来,“抵制”是弱者与权力秩序之间的一场对峙,弱者的力量即普通大众的力量处于分散、弱小的状态,他们表现出对于权力机制的驯服与妥协,然而,这种驯服的表象会在一定程度上麻痹统治者的警惕性,使得弱者们有了一定的自由度,而正是这难得的自由空间,使各种战术得以施展,人们尝试着回避着权力的压制,展开不易察觉的重建与违规,以此保持并获得自身的独立性。这种表面顺服,背后抵抗的方式更像是一种心机的运用,然而,这样的小心机事实上散落在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之中,人们的创造力与个性有时正是通过这样的心机而得以延续。弱者虽有着臣服的表象,却并没有完全地真正地被权力机制所彻底覆盖,这些战略、战术、抵抗、心机,从细小之处改变着日常生活的轨迹,完成着抵制异化的使命。
抵制策略是德塞托日常生活理论的重要基点,而“消费是另一种生产方式”实际上可以理解为抵制策略的一种延伸,他从更为具体的层面上阐释了消费行为在重构日常生活实践过程中的重要性,同时,也提出人在消费行为中具有积极主动的特性,人不应该被消费所控制,而应当主动地来控制自身的消费。
德塞托注意到,人们在消费行为中,也体现着一种抵制的策略,即消费主体并非是被动的、消极的,相反,人们在消费中是充满着热情与创造力的,基于此,人们对消费及其消费产品有着自主的控制力。在消费行为中,消费者不是一个被动环节,而是一个具有着主观能动性的重要枢纽,他可以对产品进行选择或改造,以此来满足自身的使用需要与审美需求。这一主观能动性,即是消费实践活动中的抵制策略,它是人们重新塑造自身消费行为的一种重要方式。消费者一旦拥有商品后,可以按照自身的意愿而并非是说明书上的使用说明来使用产品,如果是衣物、装饰类的产品,消费者还可以依据自身的审美喜好与具体的使用需求对其进行适当的改造。在德塞托看来,这些日常消费活动中习以为常的小细节正是一种战术,它从细微处起到了反抗权力压制的效果。
除上述的“抵制策略”与“消费是另一种生产”两种主要观点外,德塞托还认为城市空间对于人们的日常生活来说,具有着重要的意义。人的日常生活是在城市中展开的,城市空间几乎成为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全部环境,他认为,人们在城市空间中的实践应该是一种“在城市中散步的审美体验”。德塞托认为,城市与人有着密切的关系,人们在城市空间中不断地追寻、探求,是希望能够得到一处属于自己的栖息之地,而这一栖息之地可以给人带来安全感与自由的空间,是人对于生存的一种憧憬。在城市中散步,是一个由实际行动与理论隐喻组合的具有着双重内涵的观点,他希望人们在散步中获得对城市美感的体会,获得一种诗意的审美体验,而这种审美体验在每个个体都会是不同的,这种个体体验的异质性实际上构成了城市多元的文化样态。人们在这一审美体验中,获得了对人自身、对城市、对存在之间关系的多重思考,而呼吁人与空间的和谐共生,也是当下城市空间在建造时的重要主旨,是现代性社会中人们重要的生存方式之一。“在城市中散步”最终使人在与城市空间和谐的审美体验中,获得自由自在的生存状态,并使这一行为成为人们日常审美的一部分,能够得以持久、延续。
德塞托关于日常生活理论的三重观点体现着他对于日常生活的反思,以及人的主体性在生活中的重要意义及其显现;从更深层的意义来说,他所关注的是人、社会制度、生存环境这三者之间的内在关联,以及日常生活本身所蕴含的美学价值与反抗力量。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社会兴起了一波大众消费热潮,这一热潮推动了消费时代的来临,同时也使得人们的生活方式在消费中产生了变化。超前消费、及时行乐逐渐成为了大众的消费观念与生活观念。而广告的发展,更加推动了消费的热潮与时尚的更迭,从而又更加助长了尽情享乐、过度奢华的社会风气。人们在消费社会中发生了异化,作为消费行为主体的人,在实质上已经被消费所操控。而形形色色、琳琅满目的商品充斥了人们的生活,人们依靠消费行为来确证自身的存在,人之存在已经被置于肢解与碎片化的境遇之中。消费社会所来的,是物化的社会、商品化的日常生活、冷漠化的人际关系,以及被物所包围的人类主体。
情境主义国际代表人物居伊·德波分析了消费社会所带来的异化现象与其具体表现方式,他认为马克思所提出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统治已经演变成一个由消费景观所构成的王国,即“景观社会”;而想要对消费的统治幻象进行突破与超越,需要实施对生活的艺术化改造。
“景观”的原初意义是指一种被呈现出来的景色或景象,它是可看见的,也是客观的;同时,也可意指为一种具有主体性的、目的性的展示或表演。德波在此借用了景观的概念来表达他所认为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所显现出的特质,即一种被设计出的、被展现出的图景或景观特性。这种景观具有一定的遮掩性,人们生存于景观中,被景观所展现出的图景所包围,而丧失了对本真生活的认识与追求。对于统治者与资本家而言,他们需要利用景观所造成的幻觉来控制社会与个体,从而完善其统治。这是一种意象的统治,在景观社会中,影象盖过了真实。德波认为,晚期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就是以各种消费刺激来唤起人们对物质的需求以及人的欲望,从而制造出更多的产品来满足这种需求,实现利益的最大化,而在这一情形下发展的社会现象即为“景观社会”。由此,我们可以得知,德波所提出的景观社会依然是根植于商品生产之上的,只是他将这一点提高到意象统治的层面,“晚期资本主义广泛的机构和技术的设备、权力为了将主体降格到社会关键性创造性边缘,为了掩盖其扭曲力的本质和效果而运用的除了直接力量之外的所有方式和方法”[4]60。对景观社会的营造实际是营造了一种隐蔽的统治方式,人们在充满着幻象与吸引力的景观面前,欲望被全方位地带动起来,进行不断的消费行为,从而使资本主义的生产剥削得以延续。
现代人对于自身的物质需求的标准其实处在模糊的状态,人们难以清醒、理智地认识到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并不需要这么多的“物”。然而,广告、杂志、商场橱窗等等营造出的景观幻象,不断地刺激着人们的占有欲与购买欲,这些非本真的物质需求已经主导了人们的生活与正常的消费行为。人之存在变成了由非必需品的物质与消费欲望所堆砌而成的存在,在很多情况下,景观是强加而来的,人们难以逃脱它的操控,只能顺应它。这是由于景观社会是一种隐蔽的意识形态统治方式,它使人们在消费过程中认为这就是当下一种正常的日常行为方式,而不会意识到它所带来的异化加剧。事实上,资本主义社会中物质的大批量生产早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日常生活需要,资本家由从前对生产劳动力的剥削转而成为了对人力资本的剥削与掠夺,是更深层的,并且不易察觉的,对人的统治与禁锢。景观通过各种虚假的情境与充满幻象的事件,建造出了让人拥有真实错觉的时空,使人们在这被构筑而成的意象图景中,忘却了真实的自我与生活,或者说,人们以为呈现眼前的景观幻象,就是真实生活。
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一书如今已经成为文化研究的必读书目之一,1970年该书刚刚出版之时,在学界引起了极大的争议与关注。随着社会经济发展的前进,人们对日常生活中物质的需求越来越多,人们也有能力购买更多、更好的生活用品与产品,以此来提升生活品质,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然而,现今社会中的物质需求已与从前有了很大的不同,这种需求并不是一种必须的、供应与损耗平衡的状态,而是一种由刺激性、诱导性消费所主导的对物质的大量占有。这一消费形态较之前相比,有着质的变异性,同时,也标志着消费社会的来临。
鲍德里亚对消费社会的研究与分析是从“物”进入的,在鲍德里亚这里,“物”的概念既延续、融合了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理论,同时也受到了其导师列斐伏尔思想的影响。他把分析阐释的重点放在人是如何在现今时代与物产生关联的,以及人的行为方式与行为系统是如何以物为纽带建立、运作的,最终指向的是由物所联结而成的人与社会的关系。“物”在这里并不仅仅是物理学或生理学意义上的传统的物,而是被赋予了功能意义的物。在消费社会中,物与人的消费行为是息息相关的,它是消费行为得以发生的重要中介及枢纽。物既具有商业性,又具有日常性,人们在消费行为中购买的物最终都会在日常生活中得到使用。由此,物在整个的生活及消费行为中都发生着推动的作用,社会中人与物、人与人的关系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系统,即物体系。鲍德里亚认为物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场域,正是在这个场域里,他揭露出消费社会的虚假本质与物在其中所发挥的操控性。
在《物体系》一书中,鲍德里亚理出了一条物的演变史,同时,也分析出物是如何走入日常生活的文化领域内的。在原始自然状态,物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和谐共生的对象化关系。人使用物来完成日常耕作与日常生活,反过来,物也在帮助着人们完成日常活动。这种互相的作用,也体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之上。古人按照时令节气完成播种与收获,顺应自然的规则,在这一过程里,也显现出生命与自然之间的共生交流,物的自然属性占据了主要位置。鲍德里亚在分析中认为,在当前消费社会的背景下,物的自然属性已经消失,或者说人们不再需要、不再完全依赖于物的自然属性来进行活动,物被赋予了一种延伸意义。消费社会中的物,实用性被延伸意义所替代,即原始的自然属性被意识形态的内涵所替代。人作为主体对物的掌控性地位消解了,反过来,物成为了联结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媒介,并传导着意识形态的意图。人与物之间最初的密切关系也被打破,事实上,物的意义已经超越了它所具有的原始属性,在消费行为中,它成为了诱导者、刺激者、掌控者。
既然物成为了消费行为中的诱导性因素,那么物的作用就不仅是具有实用性,为了刺激大众进行更狂热的购买消费,物还需要在心理上满足大众的需要,由此,便对产品有了个性化、特征化的要求。面对大众群体不尽相同的审美需要,需要创造出种类繁多,款式各异的物品供大家选择,这正是资本家们的意愿所在,他们利用科学技术的进步,大批量生产和复制产品,提高生产效率,获得利益的最大化。在消费社会中,看似繁荣的市场背后,欲望刺激与资本增值才是真正的目的,由此,物的功能性价值已经不再是使用,而是创造更多的利益价值,这也是物在现代社会中的延伸意义所在。甚至可以说,消费理念已经附着于物之上,如鲍德里亚所描述的,物已经将人与社会联结起来,并在其中投注了引导消费、技术观念、商业运作等社会意识形态,使整个消费社会成为了一个由物所联结的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系统,即物体系。
鲍德里亚意识到,日常生活结构中“物”的变化是社会意识形态作用下的必然结果。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发展使世界变成了一个功能化的领域,这一发展的深层结果就是使人们在文化心理上产生了对社会现状的接受与认同,人的心理被意识形态的意图所操控。然而,当日常生活领域被深重异化之时,物所带来的是主客体之间的分离与冷漠,人们对于物的珍惜不再具有更深的意义,而是粗暴占有。物也不再依赖于人而存在,它存在于欲望符号与意识形态之中。“物逐渐成为具有拟人性的自主存在,一个有欲望的拟主体。”[5]111物对于人来说,成为了欲望的窗口,日常生活中的人被物所操控。原本在橱窗中的物跳出了它的原有意义,而人在此时,更像是被放置在橱窗中的摆设,失去了自控的可能。鲍德里亚通过对物体系的分析阐释,揭露出了在技术理性的驱使下所产生的欲望心理,以及物对欲望的操控机制。相对于法兰克福学派对工具理性的批判而言,鲍德里亚又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至此,日常生活的秩序与节奏已经被消费生产所控制、肢解,日常生活世界不再是一个平稳安逸、自给自足的领域,而是被风靡的时尚潮流所引领着、被永远无法填补的消费欲望诱惑着、被琳琅满目的商品所充斥着的物化的世界。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有着焦虑的心理与虚无的存在感,为了缓解这种困境,人们用消费行为发泄以及确证自身,然而,这却只能使存在感不断被虚化。
消费主义已经成为了当下的社会文化倾向,几乎每个人都无法逃脱它的影响,我们在日常生活行为中,难以避免地进行着过度消费,甚至对于一些人来说,只有消费才能使他获得安全感与存在感。而盲目地追求时尚,又何尝不是一种内心的空洞与不自信,仿佛不跟随时尚的步伐,就会被时代所抛弃。时下社会中对奢侈品的狂热追捧,也在透露着人内心深处的龃龉,人们需要用外饰来确证自身的社会地位与身份价值,然而外在的装饰并不能持续长久,所以就需要不断地消费,用新的外饰再来重新确认自我。人们在充满巨大幻象的物化世界里,忘记了对内在自我的修炼与反思,那些加诸在幻觉之上的幸福生活图景,又何尝不是被物所堆积起来的异化世界。只有认清消费的真相,认识到它对于日常生活的操控,才能真正使人从消费的桎梏中挣脱出来,越过幻象,触摸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