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晋江钟仅
前情回顾:
醉酒的谢昳以为自己打了网约车,实际上,来接她的却是前男友江泽予。
谢昳在后座对江泽予放狠话,却突发胃溃疡出血,被江泽予送去了医院。
第二天醒来,江泽予提着保温桶来病房看她,保温桶里是滚烫的小米粥。两人再次相见,气氛却并不融洽,谢昳提起前一晚放下的狠话,江泽予被她气得摔门而去。
江泽予没走多久,谢昳便换掉了那副乖巧模样,再次拔掉针管,成功溜出了医院,对他临走前说给她请了护工的事置若未闻。
回到家,谢昳顺手把保温桶放在料理台上,先给自己倒了杯冰牛奶,想了一会儿,又破天荒地把牛奶放进微波炉里转了三十秒。
微波炉运转时“嗡嗡”作响,等待的时间里,她拧开台面上的保温桶,里头的粥还温着,剩了一小半。她原本要往水池里倒,转念一想,又从洗碗机里拿出一个碗,把剩下的粥倒进去,放进冰箱。
不能跟粮食过不去,不喝白不喝。
“叮——”三十秒过后,谢昳打开微波炉,把微温的牛奶端出来,往客厅走去。
客厅靠窗的一侧有个巨大的实木工作台,专门用来剪视频、写文案。
谢昳戴上眼镜坐进大大的转椅里,点开视频编辑软件,导入巨大的视频素材包,熟练地操作起来——博着主这个工作,看光鲜亮丽又轻松,其实需要非常自律,每天都得给自己安排合适的工作时间。
一晃就过了两个多小时,已经入夜,视频才剪到一半,她导出来看了一下成品,这才发现镜头衔接生硬,视频逻辑不顺畅,甚至连最基本的字幕都错病百出,简直就像个刚入门的菜鸟。
谢昳沉默地看着,乱七八糟的视频就像她此刻乱七八糟的心情。
她毫不留情地按了删除,两个小时的成果瞬间作废。
谢昳抬起头,茫茫然环顾四周,忽然觉得家里好像有点儿冷。周遭环境太黑暗,又太安静,电脑屏幕发出的荧光照得她面色惨白,桌上那杯两个小时前还温着的牛奶忘了喝,重新变得冰凉。
她这才恍然记起,这么长的时间里,她竟然忘记了开灯,也忘记了开空调。
她“啪”的一声关上电脑,从衣帽间拿了睡衣冲去淋浴间,把莲蓬头的水开到最大。
“谢昳,五年不见,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
再次见面的所有细节像一部循环播放的电影,在脑海中滚动了两个小时,然而,到了最后,最让她在意的竟然是这一句。
不,应该说是这两个字——谢昳。
时隔五年的重逢,他把她的名字念得四平八稳,字正腔圆。这样的称呼不像是称陌生人,更非密友,倒像是那种认识了许多年的泛泛之交。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这一声称呼明晃晃地挑起来,让她难以忽视却又不甘心,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公寓的楼层太高,每一次出热水都很慢。喷头里的水还是凉的,脸上却有温热感,谢昳抬起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
明明在她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她。
大一那年的圣诞节,工学院考完了C语言课程,订了整整三个月的青椒炒肉盖饭外卖也在前一天送完。
教学楼下,纪悠之见江泽予往食堂的方向走,不免好奇道:“江泽予,你今天怎么去食堂吃饭了?你的青椒炒肉盖饭呢?”
他和江泽予是室友,知道他这人有很多怪癖——比如,对于青椒炒肉盖饭的热爱简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整整吃了三个月。
“嗯,从昨天开始不送了。”
时值初冬,寒风凛冽,教学楼下高大的银杏树落光了叶子。
江泽予穿着件薄棉袄,语气中莫名透露出一絲不舍。
他说完,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你要一起去吗?”
纪悠之受宠若惊地抬头。
成为室友一个学期,他还是第一次被江泽予邀请共进午餐,只可惜……
“我去不了,一会儿和几个朋友有个聚会。对了,韩寻舟和谢昳是你们自动化系的吧?你应该认识的。”
江泽予闻言,蓦地停住步子,脊背似乎僵硬了半分。然而,纪悠之忙着在QQ群里回消息,压根没看到。
“你和谢……”江泽予的唇齿似是被粘住了,后一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没能说出口,江泽予咳嗽了一声,“你和她很熟吗?”
纪悠之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说的是“她”,而不是‘他们’。他回答:“是啊,我们几个是发小,基本上都住在同一个小区。”
纪悠之一边应付江泽予的问题,一边飞快地在QQ群里打字:十二点在小翠大排档啊,谁迟到谁埋单。
发小群里迅速跳出好多条消息,最活跃的得数庄孰:你们几个都是S大的,每次聚餐都挑离S大近的地方。这次谁先到谁埋单,S大了不起啊?
贺铭怼他:要我说,谁吃得多谁埋单,你不买谁买?
有钱人一贯抠门,一群富二代为谁埋单都能争论不休。纪悠之看乐了,正打算回复,却听到江泽予又幽幽砸了个问题过来:“你和……你们是朋友?”
“当然啦。从小一起长大的,你说是不是朋友?”
“……嗯。”
纪悠之莫名地觉得这个“嗯”字似乎带了些许令人捉摸不透的味道,像是羡慕,又像是酸涩——这小子,肯定是羡慕自己有这么多朋友!
他迟疑了一会儿,抬手拍了拍江泽予的肩膀:“吃什么食堂啊!一起去吧?小翠家大排档很好吃的。”
纪悠之原本还担心江泽予不好意思,打定主意再劝上几劝,话未出口,江泽予已经答应:“好。”干脆利落得倒是让他不知所措了。
半小时后,小翠大排档的门口,韩寻舟一边张望着巷子口,一边轻轻推了推谢昳:“昳昳,你先进去,我去巷口等等贺铭。”
谢昳没动。
几秒后,女孩儿强装兴奋的表情逐渐凝固。
韩寻舟低下头:“我就是怕他找不到这家店,这不是在巷子里面嘛,很难……很难找的。”
“再难找,他也肯定能找到,舟舟——”谢昳很少这么亲昵地叫她,每次这么叫的时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话会很残酷。
“你们两家小时候定的婚约,上个月已经解除了。”还是贺铭主动提的。
韩寻舟一下子低了头,不敢看她,更不敢让她察觉她眼里晕开的湿意,只牵了谢昳的手,不知所措地站着。
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和她说过,贺家那个比她大七个月的小哥哥是她以后要嫁的人,她相信了许多年,但现在突然不是了。
谢昳叹了口气。
韩寻舟平时我行我素,性格洒脱,是个典型的北京大妞。但再潇洒的人,总有一块儿无法碰触,也放不下的东西,比如贺铭。
她推开门,拉着韩寻舟:“进去吧?哭哭唧唧的像什么样子?等会儿贺铭来了,还以为你非他不可了呢。”
韩寻舟被她刺激到了,抹了一把眼睛,笑道:“就是。他贺铭算哪根葱?我怎么就非他不可了?婚约解除了,我可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的。”
两人按照群里的消息找到了包厢号。房间里只有纪悠之一人,他大剌剌地占了临窗视角最好的位置,见二人进来,极为绅士地站起来给她们拉椅子:“两位大小姐,请坐。”
谢昳笑了,脱了大衣挂在墙边的衣架上,又摘下羊绒围巾,随意搭在椅子后面。
韩寻舟看不惯纪悠之这装腔作势的态度,作势踢他一脚:“纪幼稚,大一都过去一半了,你怎么还这么幼稚?”
纪悠之正想辩驳,见包厢洗手间的门开了,于是隆重地指了指谢昳她们身后:“大小姐们,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室友,也是你们自动化系的。”
谢昳和韩寻舟闻言回头,三人视线交错,两秒钟后,韩寻舟问:“……江泽予?”
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被推开,走出来的男生个子极高,皮肤很白,削瘦的脸轮廓分明,精致眉眼向下沉着,薄薄的嘴唇习惯性抿成一条线。
这不是自动化系出了名的怪人江泽予还能是谁?
韩寻舟惊讶得声音都变了。这哥们儿整整一个学期从来没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她还以为他从来不与人交往呢。想到这儿,她又生起气来:“怎么纪幼稚找你吃饭你就出来,我作为咱们班组织委员,面子还没他大吗?”
江泽予没回答,视线越过韩寻舟,落在谢昳的脸上,一秒,两秒,而后挪开。短暂的停留仿佛只是在分析眼前的人是谁,又像是没记起来般,自然而然地挪开了视线。
包厢另一角,端坐在椅子上的谢昳撞进他沉沉的一双眼里,只觉得那两秒钟,自己像是一头栽进了浓雾里,分不清来路和去路。
她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右耳,脑海里涌上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三个月的送餐结束了,至少他今天不用饿肚子。
她被自己莫名的想法吓到,不免失笑,他饿不饿肚子又关她什么事?
韩寻舟见江泽予久久不回话,翻了了个白眼,扯过菜单:“真没劲,点菜点菜。”
这顿饭吃完,除了平时最咋呼的韩寻舟话少了,并没有什么不同。贺铭作为未来律师的口才似乎完全没受到解除婚约的影响,依旧侃侃而谈;而桌上多出来的那个人全程一言不发,只低着头吃菜,或者说,其实连菜都没吃几口。
饭后,韩寻舟和几个男生开始拼酒,谢昳无意喝酒,便穿上大衣走出大排档。
她推门而出,才发现外头下雪了。
幽深的巷子里,那排列整齐的青石板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她抬起头,伸出手掌,一片雪花落在掌心,冰凉又柔软。气温比中午之前又降了几度,冰凉的风钻进脖子,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谢昳忽然意识到脖子空空的。
她转过身想回大排档,却见离她几步的距离处,少年衣着单薄地站着——他大概是出来得很急,连外套都来不及穿。
没一会儿,少年薄薄的毛衫上就落了一层雪。他看着她,伸出手,手里拿着她的羊绒围巾。
谢昳很是头痛,这条羊绒围巾价格甚至比一只耳钉更高,那……又该算几顿饭?
不等她算清,江泽予沉沉开口:“谢……你的围巾没有拿。”
谢昳抿着唇往前几步,接过自己的围巾围起来,张了张嘴:“谢谢,不过这条围巾我本来也要回去拿的,不能算……”不能算又欠了他。
江泽予似是没有听清,问了句:“你说什么?”
谢昳摇摇头,又想起他刚刚对自己敷衍的称呼,于是翻了个白眼:“谢什么谢?我叫谢昳。”给他送了三个月的饭,他竟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谢昳平生第一次被如此忽视,心里很不是滋味。
江泽予一怔,暗沉沉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我知道。”
谢昳冲他挥挥手,转身离开,心里却压根不信——如果知道她的名字,为什么不叫出来?
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不叫她的名字。他当然不好意思叫——她在某一次大物实验课后,看着他无意落下的草稿纸背面满满一页的“谢昳”二字,如是想。
再后来,那个说一半,留一半,丢盔弃甲,破绽百出的“谢”二字,又变成了缱绻又黏牙的“昳昳”。反正,他再也没能连名带姓地叫她。
十一月初,微博知名时尚博主“Sunny大人”开始营业,发了条官宣微博。
“今天是去@茶话会的第一天,希望未来能够合作愉快吖!”
一条微博配上今日搭配,发出去没多久,转发评论量破千,反响很是热烈。几个粉丝群里的大粉纷纷艾特“茶话会”的官方微博,让他们务必多多担待自家女神。
谢昳一边吃早餐,一边翻着微博底下她的小粉丝们有爱的评论,偶尔回复几条。
看着自己微博几百万的粉丝数,她不免有些唏嘘。
她刚出国那会儿,满腔的郁气无处宣泄,就拍了一个吐槽奢侈品包包的视频传上网,没想到迅速蹿红。
很多人说她人美钱多人又闲,天生就该吃时尚博主这碗饭,别的不说,仙女般的脸就足夠她出圈。几年下来,凭借着独特的穿搭眼光和高级的审美,她的粉丝数量不断暴增,甚至赶超国内一些三四线明星,时尚资源好得不得了。
谢昳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一直都是单打独斗,然而,随着粉丝量越来越多,创作、拍摄、剪辑以及推广业务等让她分身乏术,逐渐地萌生了签公司的打算。
这次回国,是因为她和国内的时尚社交购物平台巨头“茶话会”签了长期合作合同。
茶话会的总部离谢昳的新公寓很近,走路只要十来分钟。
公司的装修风格非常年轻,自媒体运营部在三楼,谢昳一路往里走,听到好些人在议论。
“你们听说了吗?咱们公司上周被收购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事变动。”
“收购?怕是空穴来风吧?咱们在女性时尚网站这一块儿遥遥领先,成立两年,市场份额不断上升,其他公司都望其项背。想要收购我们,那得多大手笔啊?”
“内部消息,百分百可靠,新老板是江……”
写字楼靠走廊一侧的窗户开得很大,窗帘被迫鼓起一个巨大的包,猎猎作响,细碎的议论声越来越远,倒是时装周秋季新款的小猫根与地面撞击的声音更显清脆悦耳。
谢昳轻盈地走过长廊拐角,伸手推开自媒体运营部的玻璃门。
接待她的是时尚组组长章朝,一见面,语气里便丝毫不掩饰对她的赞美:“Sunny大人?真人比视频里还要好看啊。”
谢昳笑了笑:“叫我Sunny就行。”
章朝礼貌地伸出手与之交握,眼睛却忍不住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眼。职业习惯令他迅速做出一系列判断——一米六五以上的个子,腿长腰细,头身比完美,五官精致又不泯然众人,长相非常出挑,那双眼睛尤其令人记忆深刻,眼神温和又随意,有一种厌世的调性。
再往下看,修长脖颈上系了条花色独特的丝巾,浅色系羊绒衫配松垮的烟管裤,更赞的是脚上竟然穿了双亮猫跟皮靴,一身很随意的日常穿搭,却把风格平衡做到极致。
他心下咋舌,作为茶话会的时尚组组长,他平时接触的大小明星和网红不在少数,但平心而论,这位姐的颜值和时尚感绝对能排进前三。
“这是你的工作室,电脑上一些必要的软件已经配好了。你的助手明天來报到,咱们公司对于自媒体博主没有什么约束,每周只要求出勤二十个小时。”
谢昳点头,这些信息她在合同里已经知晓。
两人就合同商定了一系列工作事宜后,章朝和她闲聊起来:“……你大概还不知道,咱们公司上周被收购了,就在你签合同之后没多久。”
谢昳想起来的路上依稀听到的议论,将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换老板了?那平台对博主视频内容的约束还照旧吗?”
她对于老板是谁并不关心,只关心平台对于博主的约束。回国前有不少自媒体平台、工作室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而她最终选择了茶话会。茶话会最吸引她的地方,就是除了合同规定的一些推广,对创作者视频内容没有要求——不会被迫赚黑心钱。
章朝被她撩发的动作惊艳到,愣了几秒后眨眨眼:“这点还请Sunny大人放心,咱们的新老板很开明,除了股份变动,公司的运营模式和人事不会有任何调整,平台和自媒体创作者的合作也维持原状。”
谢昳眨眨眼,表示庆幸。
章朝说着,走到办公室前,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递给她:“下周一有YR集团和茶话会联合的新品发布会,也是他们入驻茶话会平台第一次线下活动,届时很多明星和自媒体红人都会来。这是出席名单,你看看。没问题的话,我这边给你安排一下礼服和妆发。对了,咱们公司的新老板也会来,你应该很耳熟——”
谢昳边听他介绍,边撕开信封封口,抽出邀请函和名单展开,第一页正中那几个烫金的大字令她嘴角微抽。
“择优集团的CEO,江神江泽予,我没记错的话,和你是校友呢。”
谢昳抬头,心中忽然涌上些许挫败:“……我能毁约吗?”
章朝不明所以地挑挑眉,笑着把合同翻到某一页,指了指上面数额巨大的违约金。
谢昳顿时痛不欲生。她从四年前开始就拒不接受来自谢川的一切经济支持,这笔违约金,她付不起。
前几天她还觉得江湖偌大,他们此生不复相见,谁能想到短短几日过去,那个曾经被她狠狠甩了的前男友,竟然成了她不能得罪的金主爸爸。
当初为了和他分手,什么狠话、脏话她都说了个遍,没有给他留一丝体面。如果五年前的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肯定会选择更温柔一点儿的方式。
从茶话会总部出来时刚过中午十一点半,天色依旧发灰,寒冷的秋风裹挟着冰凉的雨,打在谢昳的脸上。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实时预报说,三个小时内,雨不会停。
写字楼隔壁是家写着意大利语的咖啡店,装修风格异常简陋。
谢昳要了杯意式咖啡,风衣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个不停。她慢条斯理地端着咖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才悠悠地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庄家少爷庄孰——除了韩寻舟和贺铭,当年的一众发小当中,如今只有他和谢昳联系得最为频繁。
他那边的声音很杂,听起来像是在玩儿桌游:“大小姐,在做什么呢?”
谢昳把手机拿得远了些:“刚从公司出来,怎么了?”
庄孰神神秘秘地捂住话筒:“惊天消息,我刚跟一群朋友玩儿桌游,听人说,江泽予收购了茶话会!”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没过多久,雨幕连成一片,模糊了人的视线。街上的人们开始寻求躲雨的地方,四处都是写字楼,于是,越来越多人发现了这家不起眼的咖啡厅。
“所以呢?”她的语气里丝毫没有惊讶的成分。
庄孰哑然失声,愣了好几秒才开口:“你知道了?那你还这么淡定?掌握着你经济命脉的金主爸爸可是被你用完就扔,始乱终弃,狠狠甩掉的前男友,你就不怕他给你穿小鞋?”
一句话堆叠了好几个乱七八糟的形容词,层层递进的语气一而再,再而三地控诉着她当年的恶行。
谢昳如何不心虚?从知道消息到现在,她的腿都是软的。
可大小姐从来不肯落了下风,她言辞犀利地反击道:“我怕什么?你光记得我甩了他,怎么不记得我们之间还有三年的情分在呢?这秋风一吹,说不准死灰复燃,前男友一夜变成现男友,我不就抱上大腿了?”
她话音刚落,却见一双包裹在合身西装裤里,笔直修长的大腿出现在了眼前。
谢昳缓缓抬眼,大脑宕机了几秒钟,她才最终确定,这大腿就是她刚刚叫嚣着要抱的那双。
顾不上庄孰的反击,谢昳迅速掐断了电话,眼神愕然。
方桌前,江泽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却没有什么焦点,他神情冷漠地拂了拂肩上的雨水道:“死灰复燃?外头下这么大的雨,我看未必燃得起来。”
窗外雨声渐大,冲刷着街道上的浊气。咖啡厅的玻璃门开开合合,门口的风铃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进来的全是些狼狈躲雨的路人。嘈杂的交谈声和点单声之中,李宗盛沙哑浑厚的嗓音正好唱到那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明明是感慨万分、不舍又惆怅的一句歌词,在这场景下听来,竟然显得有点儿滑稽——往事不要再提,再提的人就是傻×。
然而,谢昳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不是尴尬,而是切切实实地愣住了——他们认识九年,相恋三年,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样言辞犀利、能言善道的一面。
江泽予一向话少,他暗恋她的时候,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口,在一起了以后更是言简意赅,所有的情意都藏在了那双暗沉沉又湿漉漉的眼睛里。
他们两个在一起三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她说,他听,哪怕她有时候任性起来,说的话毫无道理,他也奉若圣旨,从来不反驳——哪里会像今天这样反应敏捷,这么伶牙俐齿?短短一句话里,他熟练地运用了借喻、反讽的修辞手法。
要不是眼前这个人她熟悉到就算化成灰都认识,谢昳简直要以为他是被人冒充了。
等耗时几秒钟思索完这些后,谢昳忽然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试想,前几天还很跩地从医院逃走,摆明了完全不想再有来往的样子,今天就被抓到在背后谋划要“春风一夜,前男友变成现男友”。
她前两天努力维持的冷艳高贵的初恋情人的形象,简直就是个笑话。都说在男人眼里,初恋就是白月光,她曾經也这么想,但现在……顶多就是碗白到发光,还黏糊糊的猪油。
谢昳的嘴皮子再溜,这会儿也真的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应了,只好慢慢地端起咖啡,把半张脸藏在了杯子里——装死。
她一向都是让别人尴尬的那个,轮到自己尴尬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谢昳——”江泽予没有给她装死的机会,他俯身看她,用一只胳膊撑着桌子,另一只手轻轻巧巧地把她用来挡脸的咖啡杯拿下来,“你前几天为什么从医院逃跑了?”
他的语气平平,没有责问,更加没有纠缠刚刚的事。
这会儿,谢昳的心里真是有点儿感激。
她眨巴眨巴眼睛,顺从地让他把咖啡杯子从她手上拿走,回答他的时候谨慎了很多,挑了个最不会出错的答案:“哦,我突然想起来,前一天走的时候家里没有关空调,我怕浪费电。”
“哦……是吗?”江泽予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慢条斯理地把咖啡轻轻地推到一边,语气平静,“我还以为你不想还我医药费。急诊、CT外加VIP病房住院、挂水,一共花了一千四百块,你还拿走了我的保温桶。”
“……”
“我家的厨师在被雇来我家之前,一碗粥卖八十八块。”
“……”
外头,雨哗啦啦地下,满街的人无处躲雨,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简陋的咖啡厅,咖啡厅里的人越来越多。
男人低沉又平静的声音响起来:“这么算下来,你欠我两千块。就为了两千块钱,你连身体都不顾,躲了我七八天,真的没有必要。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不想还可以告诉我,我不想因为两千块钱,坏了情分。”
谢昳瞠目结舌:情分你大爷!
谢昳的每个毛孔都感觉到了周围一圈令人发毛的视线,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原先正动作麻利地拍掉羽绒背心领口的雨水,闻言后震惊地转过身来,紧皱着眉头打量她,连雨水流进脖子里都懒得管了。其他的叔叔阿姨们也没闲着,纷纷冲她投来了恨铁不成钢的惋惜目光,仿若看着一个逐渐走向不归路的失足少女。
在热情的老北京街坊邻里眼中,一人犯错,人人有责。
“丫头,真不是阿姨多管闲事,欠人家钱不还,咱自己心里也不舒坦不是?”
“是啊,丫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咱做人要硬气,首先就得不欠人。”
“你这么漂亮,这么年轻,往后挣钱的机会可多的是,咱不差这两千块,可千万别犯糊涂了。”
微博粉丝八百万的谢博主从包包里掏出墨镜戴上,冲着周围人礼貌地笑了笑,一把拉过始作俑者,头皮发麻地挤出了咖啡厅。
谢大小姐活了二十几年,被很多人说过挥金如土,腐败纨绔,这还真是她生平第一次因为欠钱不还被人教育,偏偏她还真没法反驳——钱是她花的,也确实是她没还,无可辩驳。
但谢昳发誓,她真的想过要还他钱。
她从医院溜走之前,想着两人或许不会再见了,便想在床单上留下几千块钱,给自己一贯大方又壕气的形象完美地收个尾。
可当时,她兜里只带了两百……
当然,也是可以手机转账的,但为了区区两千块钱去要江泽予的联系方式,这种瓜田李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举动,谢昳实在是做不出。
咖啡店的对面就有个银行,谢昳拉着人跑过马路。
正好是绿灯,被拉着胳膊的人又格外顺从,两个人没淋到什么雨。
谢昳板着张脸,一只手擒着那人的手腕不让他跑,另一只手把墨镜推到头顶,利索地翻包拿卡,对着机器迅速输完密码,取出两千块钱,像被烫着了手一样塞进了他手里。
还了钱,谢昳的腰板立刻挺直起来,语气也不算好了:“……你要不要数数?”
江泽予摊手,满意地把那一沓钱对齐,从中间一折,随意地塞进了上衣口袋里,毫不在乎这笔钱的样子。
真行!
谢昳挑了挑眉,狠狠看了他几眼后,拉开银行的玻璃门,冒着大雨往外跑。
前几天,她在病房里三两句话把人气跑的事情给了她错觉,她以为江泽予还是曾经那个安安静静,会因为她的某一句话红了耳尖的少年。这下她完全明白了,他那会儿只是懒得跟病人计较。现在的他,简直就是一只大尾巴狼,一朵盛世白莲花!
老话说得好,怨恨使人扭曲,仇恨使人变态——说到底还是她活该。
谢昳跑出一段路后回头一看,马路对面的咖啡店里,好几个叔叔阿姨伸长了脖子往窗户外头看,全程观看完她还钱的举动后,纷纷欣慰地朝她挥手。
在他们“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的眼神注视下,谢大博主满脸发烫,狼狈奔走。
成志勇在车里等了没一会儿,老板就回来了,一身昂贵的西装被淋得半湿,西装前襟的口袋里却鼓鼓囊囊的。成志勇问:“江总,喀喀,您见着谢小姐了吗?”
他开车送老板过来开会,刚把车停下来,恰巧看到谢昳端着杯咖啡,往靠窗的座位走,于是问道:“江总,那位是谢小姐吧?就是上次她胃病犯了,咱们送去医院的那个。”
后座上的人猛然抬起头,视线在女人身上停了两秒钟后又迅速地收回来,“嗯”了一声,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成志勇以为他还在为她不告而别的事情生气,拉不下面子,决定递个台阶:“喀喀,江总,上次咱们送谢小姐去医院,她都没有还您医药费,一共一千四百块,咱们不找她要吗?”
他话音刚落,后座正安静看文件的男人忽然抬眼,眼神凝了一下,而后诡异地勾了勾嘴角。
他点点头,把一堆文件放在座位上,打开门下了车,冒着雨直奔咖啡厅。
走得太急,他连雨伞都忘了拿。
可现在才过了十来分钟,他便回来了。
成志勇发动车子,好奇地问:“江总,怎么样?您和谢小姐说话了吗?”
江泽予“嗯”了一声。
“那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上次没来得及叙的旧,没有诉说的衷肠,怎么也不能在十分钟之内完成吧?
车里沉默了很长时间,雨幕里,前一个路口亮起了红灯。
成志勇缓缓停下车,听到江泽予平静地说道:“我找她要钱了。”
原本平缓减速的成志勇猛地踩了一脚刹车。
他那不是递个台阶吗?哪里是真让他去要钱?
成志勇的笑容有些难看:“您……您真找谢小姐要钱了?她怎么说?”
江泽予缓缓地从鼓鼓囊囊的西服口袋里拽出一叠钱,因为淋了雨,纸币变得有点儿软趴趴的。
他炫耀一般晃了晃那钱,眉头微挑:“怎么,你以为我要不到吗?”
谢昳一路跑着回到家时已浑身湿透,浅色的羊绒毛衣紧紧贴在身上,轻轻一拧便是一抔雨水。
她哆哆嗦嗦地冲去淋浴房洗完澡,换上一身干燥的睡衣,身體逐渐暖和起来,却还是止不住浑身发抖——都是被江泽予给气的。
谢昳咬牙切齿,百思不得其解,五年的时间,怎么就把那么个沉默寡言的人逼成了这副模样?又或者说,他其实生来就有刻薄的天赋?
她拿了条毛巾,盘腿坐在地毯上擦头发,一点点儿地想着两人认识以来的每一件事情,却依旧没能发现任何端倪。
他那个时候整天阴沉沉的,半句话都不说。明明喜欢她,却偏要藏在心里,就连在一起都是她的强势决定,哪里像现在这般伶牙俐齿?
大学那会儿,他们这群留在北京上学的发小时不时就聚会,以排遣无聊的课业生活。自从那次之后,逢几人聚餐,纪悠之偶尔便会叫上江泽予一起。
他们都是爱玩的人,小圈子虽好,却也不对外来者摈诸门外。再者,江泽予又不说话,全程安静如鸡,没有任何存在感——于是,这个奇怪又意外和谐的组合就这么维持到了大学毕业。
大一下学期,初春,玉渊潭樱花盛放,几个人约在附近一家江浙家常菜馆。
纪悠之和贺铭正就S大无理的重修政策进行一番深入浅出的批判,说到激动的时候,一旁安安静静的韩寻舟突然拍着桌子站起身。
她喝了点小酒,满脸红晕,郑重又激动地和大家宣布她脱单了,对方是隔壁兄弟院校T大的一个男生,是在某一次聚会上认识的,男生追了她好几个月。
谢昳早知道韩寻舟找了男朋友,这会儿见到贺铭奇怪的反应,心里熨帖极了。
谁承想,舒心的笑意刚在眼底晕开,便对上一旁默不作声的江泽予的眼,两人不经意间对视几秒,她冲他笑了笑,他却忙不迭地错过眼神,掩饰般地夹菜。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比如——
某次在图书馆,她碰巧坐在他身边,隐隐约约感受到从侧边投过来的灼热,等转过头去,却只能看到那人故作镇定收回的视线。然而,整整一个小时,他没再翻一页书。
两个班级在一起做大物实验时,她和江泽予被分到同一组的那几次,他的操作分都很低。
这些已经足够说明,更遑论她在某一次课后,不小心捡到他落下的草稿纸,翻过来一看,满满一整页的“谢昳”二字。深浅不一,不同字体,不同颜色,排列得很乱,他把她的名字写得相当漂亮。
——这个人,大概是喜欢她。
谢昳虽然发现了这件事,但她好容易才还清了耳钉的债,怎么可能再把自己搅和进一桩乱七八糟的感情债里?况且江泽予背景复杂,有过案底,性子又孤僻,虽然说长得好看,但其他方面实在不符合她的择偶标准——比如话少。
谢昳小时候最爱抱着收音机听京津冀地区的相声,后来她被接回谢家,每天的生活都很压抑,就更想嫁个能说会道、出口成章的。
江泽予就是个闷葫芦,她自然而然地将他排除在外。
于是,一个暗恋着不说,一个知道了也不戳破,似乎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
那会儿,谢昳刚刚过完成人礼,谢川迫不及待地给她介绍了一堆商政届的名流,巴不得她赶紧嫁人,好给家族出一份力,颇有种“养女千日,用女一时”的悲壮感。
短短一个月里,谢昳被逼着相了八次亲,那些相亲对象统统大了她快一轮,一个个看着事业有成、人模狗样的,却没有一个能让她心里有半点感觉——除了恶心。
谢昳心有郁郁,于是行事越发离经叛道,事事跟谢川对着干,谢川越是强调她没有选择,她越是想要自己选,还偏偏得选最离谱、最不合适的那一个,气得他暴跳如雷、火冒三丈,才好满足她抵触又叛逆的心理。
谢昳猛地想起了一个人,想起来的时候,她只觉得通体舒畅,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丝毫没有相亲时讨厌的感觉。
她突然觉得,她其实也是有一点喜欢他的。
于是,那天,才刚满十八周岁不久、脸皮还没有如今那么厚的谢大小姐给自己灌了瓶酒壮胆,跑到男生宿舍楼下堵住了江泽予。
她不容他拒绝,拉着他的手腕,一口气把人带到学校的湖边。
五月,湖边的柳树长得正茂盛,湖面在暖阳照耀下波光粼粼。
江泽予看着谢昳,充满雾气的眼睛里有一丝疑惑,但还不待他开口,眼前紧紧拽住他手腕的女孩子脸颊酡红,满是傲气的漂亮眼睛里带着些醉意,语气却肯定:“江泽予,你喜欢我。”她说的是陈述句。
她没有问他,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惶惶不安地红了耳尖。
几秒钟后,女孩儿看着他那泛红的脸,眉头忽地舒展开,极其得意一般冲他挑眉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你看,我说的没错,你就是喜欢我。”
江泽予哑口无言,一双眼眸越来越深,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不舍得移开视线。
他生于市井之中,见过形形色色的生意人、客人、过路人。
高考完之后,为了偿还债务,他又去外地打了两年工,送外卖、修水电、刷墙,不靠学历能做的工作他都尝试过,四处碰壁,尝遍人情冷暖,也遇到了许多人。
然而,他却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姑娘。
想想也难怪,他家境普通,运气又差,二十多年的人生又不幸,就好像一直生活在阴暗得看不见阳光的臭水沟里,身边都是淤泥里长出的腐烂水藻,何时见过像她这般大方明媚的人,好似一朵热烈绽放的玫瑰,一朵骄傲的、浑身带着刺的、漂亮的小玫瑰。
谢昳见他不说话,亦不反驳,于是自顾自地宣布:“那就没问题了,你做我男朋友吧。我今天有点头晕,先回去睡觉了,你明天早上到我的公寓楼下接我上课。”
她抬着下巴说完这通话,极其迟疑地,又像是下定决心般地,踮起脚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亲了一下。
又轻又快的一个吻,像是敷衍又正式地盖个章。
从那以后,江泽予这个一无所有、万事不惧的浑不吝,拥有了自己的玫瑰。
他爱惨了这朵玫瑰,握着就不舍得放手,殊不知握得越紧,刺得越深,最终入肉三分,那玫瑰跑了,可过了这么多年,刺卻再也没能拔掉。
下期预告:
大学的某一次课后,谢昳不小心捡到江泽予落下的草稿纸,翻过来一看,满满一整页的“谢昳”二字。尽管笔迹深浅不一,不同字体,不同颜色,排列得很乱,他把她的名字写得相当漂亮——这个人,大概是喜欢她。
几个月后,谢昳举行完成人礼,被爸爸介绍给了一堆商业名流,她却猛地想起了一个人,想起来的时候,她只觉得通体舒畅,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
她突然觉得,她其实也是有一点儿喜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