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金与詹姆逊对话思想之比较

2021-12-26 16:33
理论界 2021年11期
关键词:巴赫金阶级资本主义

宁 东

一、引言

在当代西方文学理论中,美国文论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1934—)的思想是论者关注的重要方面。目前国内对该文论家的评论主要集中在他理论中的道德、政治欲望与《政治无意识》中的乌托邦主义,〔1〕他理论中的马克思主义特征,〔2〕他整体理论中的乌托邦主义研究和“反—反乌托邦主义”,〔3〕以及作为他的理论支点的深层历史、叙事与符码转换〔4〕等方面。这些主要方面的研究从不同的方面深化了我们对该著名文论家的理解。从目前发表的论文看,论者尚未论及他的理论与巴赫金思想的关系。詹姆逊在《政治无意识》中曾提及巴赫金的对话思想,表达了自己对于对话的对抗性的看法。把巴赫金与詹姆逊的对话思想进行比较研究有利于深入理解二者的不同之处和詹姆逊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对巴赫金思想的回应。本文主要是对两位文论家在对话思想方面的特征进行比较分析,以揭示二者之间的区别及其背后的深层原因。

二、巴赫金和詹姆逊对话思想中理想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区别

在《政治无意识》中,詹姆逊充分肯定巴赫金思想的启发性。他在论及吉辛的实验小说的语言环境时曾提到,读者需要依据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来理解吉辛小说中把“表达解作他者的语言环境”。〔5〕同时,他也提到自己与巴赫金在对话理解上的不同之处。“由于巴赫金(和伏罗希洛夫[Voloshinov])本人关于这个领域的著作是相对专业化的,主要聚焦于狂欢或节日的异质性和爆炸性的多元主义……因此,有必要附加这样一个条件,即正常的对话形式本质上是对抗性的,阶级斗争的对话是共有符码的普遍统一之中两种对立话语之间的对话。”〔5〕可以看出来,巴赫金的对话思想是詹姆逊借鉴的重要对象之一。在此基础之上,结合当代美国资本主义的实际,詹姆逊提出了他自己有关对话的独特看法。在他们有关对话的思考中,巴赫金强调的是对话中的不同思想的多元共存,詹姆逊强调的则是在当代资本主义条件下,在不同阶级之间,对话中的矛盾与对抗性。如果说巴赫金对于对话的理解是理想主义的,那么詹姆逊对于对话的理解则是理性主义的。

巴赫金的对话思想“有很浓厚的理想化色彩”。〔6〕对巴赫金而言,对话是比独白更为理想的一种状况,是通向真正的存在的必由之路。独白的最根本的问题是对于他人以及他人意识的错误认知。“独白原则最大限度地否认自身之外还存在着他人的平等的以及平等且有回应的意识,还存在着另一个平等的我(或你)。在独白的方法中(极端的或纯粹的独白),他人只能完全地作为意识的客体,而不是一个意识。”〔7〕这种对别人的平等地位和平等意识的否认成了思想民主和自由的障碍。对他人平等地位的否认使人滑向自我中心主义,而对别人意识和话语权的否认则让人思想越发狭窄,无法发展出真正的具有价值的思想。它使人远离真正的生活,脱离生活的本质,走向异化的道路。因为“生活就其本质来说是对话的,生活意味着参与对话”。〔7〕而独白最终变成了真理探索的绊脚石。巴赫金认为,只有在对话中,人才能实现其真正的存在。“用话语来表现真正的人类生活,唯一贴切的形式就是未完成的对话。”〔7〕思想深入的交流和民主的实现都有赖于对话这种生活的形式。巴赫金强调人的存在与交际的密不可分,“人的存在本身(外部的和内部的存在)就是最深刻的交际。存在意味着交际”。〔7〕这与马克思所认为的人是一切关系之总和的思想是相吻合的。这种对交际的重要性的认识深刻影响了巴赫金对于对话的理解。他认为人与事件的解决之道恰恰在于思想的对话,因为“人的事件无论是什么样的,都不可能在一个意识的范围内展开和解决”。〔7〕他人的话语对巴赫金而言,是多元文化的体现,是达到对世界正确认知的必由之路,是民主的桥梁,也是思想自由的福音。

这种对于对话重要性的强调与巴赫金对于主体的看法是相一致的。“主体,在巴赫金那里,既不是统辖万物,统辖世界之神,也不是只能被动感知的生物,它既可以作为一个有主权的自由体感知世界,同时又作为客体的一部分,作为一个他者被自我主体感知,被自我之外的一切他者感知。”〔8〕在巴赫金那里,主体与外部世界不是割裂开来的,主体作为客观世界的一部分,同样受外部世界影响。外部世界是主体生成的重要原因。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人的话语必然是主体思想生成的重要因素。根据巴赫金的观点,“别人如何看待我们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我们对自己的看法,我们从别人打量我们的‘视界剩余’中获益,尽管我们可能不同意他人对我们的看法,但无疑都会吸纳别人的视界以调整我们对自我的看法”。〔9〕人就是这样在自我看法和他人对自我看法的相互作用之下不断地发展和实现自我的潜能的。

巴赫金所关注的他人话语是具有普遍性、真理意味和积极塑造意义的话语,这样的话语提供了多种看世界的新的视角,并促进主体外位性的形成。巴赫金把对话视为通向民主与自由的桥梁。对巴赫金而言,世界应该是多元和丰富多彩的,而主体是这丰富多彩世界的一个集中的体现,这是一种对外部世界的对话型认识。“对话型认识强调认识主体对客观世界的多种情态类型,一种‘姿态’能达到认识对象的一个方面,所以千姿百态的世界不可能只用‘普遍’‘唯一’等来囊括。”〔6〕他人的多样化的话语在不断丰富主体的认知类型和能力,也塑造着主体的包容的精神。

相对于巴赫金而言,詹姆逊对于对话的理解更加冷峻和理性主义。这与他所处的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环境是密切相关的。詹姆逊把对话置于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实际语境中,对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平等交流的存在持怀疑的态度。对詹姆逊而言,在当代美国资本主义社会,主流思想的文化霸权是铁一样的事实,文学文本被资本主义系统利用和破坏,而边缘的声音被无情地压抑,在这种情况下,“印刷文本所投射的孤立的或自治的幻想和表象现在必须被系统地加以破坏。的确,幸存的文化丰碑和杰作从定义上说必然要在这种阶级对话中永远保持单一的声音,即霸权阶级的声音”。〔5〕而那些沉默和被边缘化的声音却很难被听到,“那个声音本身的言论已经随风散去,或反过来被霸权文化所盗用”。〔5〕詹姆逊深刻地揭示出了美国自由民主的幻象和反交流的特质。

詹姆逊关注的不是普遍意义上的他人话语,而是在具体历史语境中的阶级话语。对詹姆逊而言,阶级话语有其基本的构成单位,即意识形态素。“阶级语言显然是某种理想的构造,在任何个别言论中从来不是完全可见的,也从来不是完全呈现的。这种较大的阶级话语可以说是围绕我们称之为意识形态素的最小‘单位’来组织的。”〔5〕在詹姆逊那里,话语和意识形态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各阶级间的话语受制于其意识形态,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真正的对话难以成为现实,因为各种话语与不同阶级的利益混合在一起。人活在阶级利益的对抗之中,阶级话语本质是对抗的。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阶级之间无条件的平等而民主的交流只能是一种幻象。

詹姆逊认为,我们如果要恢复边缘的声音必须进行重写。“要证实这些非霸权的文化声音,如果只局限于‘社会学’视角对其他孤立的群体的多元发现的话,那就依然是毫无效果的;只有根据其本质上论战和破坏的策略而对这些言论进行终极重写,才能恢复这些言论在社会阶级的对话体系中的正当位置。”〔5〕我们应该关注这些言论在系统内部对系统的解构,以及它如何对霸权话语进行利用,抽空和进行颠覆。詹姆逊强调改写在话语重建上的重要作用,以笔为枪,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重新审视当代资本主义的缺陷。这自然有其积极的意义。如果说巴赫金强调的是多元的思想交流,詹姆逊则更强调以斗争求对话,笔杆子里出话语。

三、造成巴赫金和詹姆逊对话思想差异的深层原因

巴赫金与詹姆逊二人对话思想不同可以追溯到两人对人本身的不同理解上面。

巴赫金从人文主义立场强调人的自由、独立和未完成性。人应该成为一个大写的人。在论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时他写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歌德的普罗米修斯,创造的不是默不作声的奴隶(如宙斯创造的),而是自由的人们,他们能够和自己的创造者处于平等的地位,不同意他的意见,甚至起而反抗他。”〔10〕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人物的看法恰恰是表现了他自己对于人之所以为人这个基本问题的看法。对巴赫金而言,人不应该有奴性,不应该成为思想的奴隶。人要敢于独立思考,自由表达思想和挑战权威。人与人之间应该是一种平等的关系。而人的自由、独立和平等是建立在对话基础之上的。“对个性之人的唯一能维护他的自由和未完成性的关系,就是对话关系。”〔7〕这就是为什么巴赫金要高扬对话的重要性。因为对话是思想的源头活水,是反抗独白,是成就自我的重要途径。巴赫金认为人的自由是可能的。对话的实质在于“借助‘个人内心世界是自由的’来达到个人解放”。〔6〕对话打开了通向内心的门户,给思想创造提供了可能,也使得人有了无限发展的可能。因而对话中的人总处在不断的自我更新当中,处于通向智慧的未完成性当中。在这种情况下,“对话就是一个创造的过程,共同的意义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得到发展”。〔6〕

这种对人的认识是与他所关注的思想和他对文学的看法是一脉相承的。巴赫金关注的是人文传统中的有价值和恒久不变的思想,他关注自柏拉图以降的“对世界独白模式的克服”。〔7〕正是这些有价值的思想体现了人的伟大之处。这些有价值的思想恰恰是在对话中形成的。“思想只有同他人别的思想发生重要对话关系之后,才能开始自己的生活,亦即才能形成、发展、寻找和更新自己的语言表达形式,衍生新的思想。”〔7〕巴赫金对人的看法和他所熟知的文学本身的美与真的传统是联系在一块的。对巴赫金而言,文学的发展是一个长期演变和不断完善的过程,正如他对文学形式的成长的论述。巴赫金认为,“充盈的内容形式中一些最为稳定的因素,这些因素是经过了数个世纪的准备、酝酿(也是为了其后数个世纪的发展),只是到了一定的最有利的时机,在最有利的地方(在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时代)才得以诞生”。〔7〕文学的成长正如作物的生长,是一个不断酝酿和成熟的过程。文学本身在不断地发展和完善。与卢卡奇所言的巴尔扎克之后文学在走下坡路的看法不一样,巴赫金对文学的发展是乐观的,他认为小说形式是未完成的,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推而广之,在巴赫金看来,事物都是不断向上发展的。人也是如此,人也是未完成的,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思想的丰富和多样性恰恰是人成长的根基。

而詹姆逊则从马克思主义立场出发,他结合后现代资本主义语境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人看作历史的产物和陷入意识形态之争中的个体。他关注的是后现代资本主义时期这一历史横切面的人的特征。在詹姆逊看来,人与所在的系统是不可分离的。他反对个人主义与单子式的自治,强调集体与联合的重要性。“对马克思主义而言,只有出现了一种后个人主义的社会的世界,只有重新发现了集体与联合,才能具体的达到这种判断所需要的那种个人主体的‘去中心’;只有一种新的、创造性的集体社会形式,才能克服旧的资产阶级主体的孤立和单子式的自治。”〔5〕詹姆逊看到的是资本主义幻象之下的混乱和人不自由的真相,“滚滚而来的商品广告,不断翻来的电子信息,导致视听一片混乱。与之相对应,我们看到文艺作品中的各种病态;主体瓦解、历史健忘、时空倒错、意义飘浮、深度感消失”。〔11〕他看到资本主义消费逻辑的强化所造成的充满问题的文化系统,看到人的自由和解放的艰难。如果说巴赫金关注的是人在未来的发展和未完成性,詹姆逊则是关注活在资本主义系统中当下的人的真实的困境。

在詹姆逊看来,人的解放必须通过对整个系统的改变来实现,单纯依靠内心的求索难以摆脱异化的枷锁。一个人一头扎入文学的世界以逃避当下的政治在他看来是一种自我麻痹的行为,无法使人进入真正的自由境界。在文学中去寻找自由王国对詹姆逊而言是不切实际的。“假定在无处不在的历史和无法消除的社会影响的保护下,一个自由王国已经存在……这种想法只能加强必然性对所有这些盲目地带的控制,而单个主体却在这些盲目地带里寻找避难所,追求纯粹个人的、绝对的心理救赎。”〔5〕这种做法既无法改变社会,也危害到我们作为单个主体的生存。在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间,对话必然是对抗的,因为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和它的对立阶级的意识形态总处于冲突当中。“一般说来,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将探讨使自身权力立场合法化的各种策略,而对立文化或意识形态往往采取隐蔽和伪装的策略力图对抗和破坏主导‘价值体系’。”〔5〕在这样的文化权力争斗中,个人难以超然物外。纯粹的艺术拯救对詹姆逊来说是可疑的。细察资产阶级貌似平等的话语体系中的阶级含义被詹姆逊列为重中之重。

四、结语

巴赫金和詹姆逊分别为不同社会形态里的文化斗士。巴赫金在思想理论变得僵化的苏联时期高扬对话和思想自由,以反抗教条主义。詹姆逊则在标榜民主、自由和“普世价值”的美国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以冷峻的思考,强调阶级之分和意识形态之影响。两位文论家都以人的真正平等、自由和解放为己任。因为他们所处的是不同的社会形态,作为社会主流思想的否定性的力量,理所当然会采取不同的学术路径,但对话作为他们共同的关注对象是毫无疑问的。巴赫金的思想是大气磅礴的,詹姆逊的思想则是细致冷峻的。可以说,詹姆逊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发展了巴赫金的对话思想,创建了其具有理性主义特征的对话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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