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琳
海德格尔思想以追问存在为标志,他并没有专门对空间问题进行讨论,更未建构系统的空间理论,对空间问题的思考毋宁说是其存在之思的逻辑必然。其后期思想呈现的空间化转向,与海德格尔20世纪30年代著名的思想“转向”(Kehre)有着深刻的逻辑关系,蕴含重要的方法论与现实意义。本文循着从早期“存在与时间”向后期“时间与存在”的转向思路,把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的空间化转向,放入其存在思想转向中加以深入研究,揭示其逻辑必然性及所具有的方法论与现实意义。
海德格尔存在思想的理论起点是对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批判,认为它以存在者取代存在,对存在者主体性、实体性的探讨,替代了对存在意义的追问,遮蔽了更为基础的生存论层面的问题,遗忘了存在本身。在主客体二元对立的思路框架中,传统形而上学的认识论认为人与空间的关系是主客体的关系,空间是人这一认识主体的客体对象,主体的人把空间作为现成的存在者来认识。笛卡尔是传统认识论的典型代表,基于数学物理学意义上的认识,他将空间抽象为长、宽、高三个方面上的“广袤”(Extension)。对空间的理解也与对“人”的理解密切相关。传统形而上学中,“人”乃是现成存在的主体(Subjekt),是精神、心灵或人格,空间则是作为主体的人的表象对象。海德格尔批判这种“主体形而上学”,他认为人并非一个现成的存在者主体,而是不断去存在的“此在”(Da-sein),在“去存在”(Zusein)中与世界不断相互构成。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批判了康德先验直观的空间观,即认为空间是主体先天具有的感性直观形式。海德格尔认为,康德提出的感知空间的具有“单纯感觉”的主体,其实是一个虚构的主体,左右等空间概念并非先天无世界主体的直观形式与主观感觉,康德忽视了认识主体在存在论层面的基本建构。《存在与时间》打破传统形而上学主客二分思维,回到二元对立尚未分化的“前科学”的实际生活经验之流,通过现象学方法,让此在在世的空间性自行显现,并以解释学(Hrmeneutik)方法对其进行分析、整理与阐释。
前期存在之思中,海德格尔从此在的日常生存活动来显现存在的意义。此在的存在乃是绽出之“生存”(EK-sistenz),此在的空间是其在世操心(Sorge)的实际沉沦着的生存活动所展开的,是此在生存论上的“空间性”。此在的空间性植根于世界之为世界,空间作为此在在世的一个环节,是其“在世界之中存在”(In-der-Welt-sein)的整体现象的一种呈现。以笛卡尔为代表的传统形而上学把人与世界的空间关系理解为一种现成性的空间存在关系,海德格尔用“在之内”来概括这种关系,即两个现成存在者之间的空间关系,一个现成存在者在另一个现成存在者中,是两个平等并列的现成事物彼此外在于对方的关系,是作为广延的物体之间的空间包含关系。区别于“在之内”,海德格尔以“在之中”(In-sein)来描述存在论意义上的空间关系,它是此在的一种存在建构。此在存在在世界之中,这是一种“依寓”“逗留”,是“我住下”“我熟悉”“我照料”的关系,“并非人‘存在’而且此外还有一种对‘世界’的存在关系。仿佛这个世界是人碰巧附加给自己的。此在绝非‘首先’是一个仿佛无须乎‘在之中’的存在者,只因为此在如其所是地就在世界之中,所以它才能接受对世界的关系。”〔1〕此在的空间不是现成存在的,而是此在在世界之中“去存在”的构成境域,是在人的实际生活体验的境域中展开的。“物”也不是广延和不可入的对象,不是现成存在者,而是此在在世操劳活动中的“上手事物”(Zuhandenes),其方向、位置都是在此在操劳寻视的活动中形成的,不是由坐标固定的死的方向,而是在境域中活的方向。海德格尔认为只有从此在的周围世界出发,从上手事物的空间性出发,才能理解空间。这就把传统形而上学的空间观带入了一个更源始的存在层面,空间不再是抽象、现成实体的属性,或是客观的测量距离,它是缘构性、动态生成性的,在此在去存在的活动中不断构成,在世界之为世界中不断展开,它是当下在场的,不断显现、生成且保持着。
前期海德格尔把时间理解为此在在世存在的根本境域。《存在与时间》的目的“就是要具体探讨‘存在’的意义问题,而其初步目标则是把时间阐释为使对‘存在’的任何一种一般性领悟得以可能的境域”。〔1〕此在本身乃是作为“时间性”(Zeitlichkeit)绽放着的,“时间性到时”(Zeitlichkeit zeitigt)使此在在世的种种存在样式成为可能。此在的时间性是曾在、将来以及当前的源始统一,是“曾在着的将来从自身放出当前”,〔1〕空间性则依赖时间性,此在的空间正是因时间性的绽放而获取的,此在在世是时间所绽开的日常世界中的空间性存在,“此在在世的建构在存在论上只有根据时间性才是可能的,此在特有的空间性也就必定植根于时间性”。〔1〕此在作为时间性的绽出,实际地持驻地能携带它所占得的一个空间。但此空间绝不是一个地点,而是此在在世操劳所及用具整体环围的活动空间,并在定向与去远中敞开。此在沉沦于有所居持的当前化在场,在此在的去远活动中,总是遭遇到上手事物及其构成的因缘联络整体所展开的“位置”(Platz)与“场所”(Gegend),因而总是有空间关系产生。
20世纪30年代开始,海德格尔的存在思想产生了一个重要的“转向”(Kehre),多数学者因此把海德格尔的思想分为前期与后期。随此转向,海德格尔的空间思想也产生变化,用海德格尔自己的话来说是从“存在与时间”到“时间与存在”的一种思想上的“根本性的倒转”。〔2〕
在早期的基础存在论中,空间是作为此在日常活动的空间而提出的。此时,海德格尔对空间的思考已从传统形而上学将空间作为客体存在者的思路上跳出来,把时间与空间带入前科学的实际生活之流,进入此在生存论意义上的讨论。但从此在出发追问存在的意义,并未能完全解决海德格尔提出的“存在者的存在”与“存在本身”之间的“存在论差异”问题,因为此在虽然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但还是具有强烈的主体性色彩,其本身就是能理解存在的那个存在者,只不过是以“存在的人”取代了传统认识论上的“知识的人”,此在并非源始的存在本身,结果则是“不但没有反掉这个主体,倒是从存在学的根基上把这个主体巩固起来了”。〔3〕因此,转向后的海德格尔自觉摒弃了此在在存在者整体中的优先地位,“如果想要就‘为什么在者在而无反倒不在?’这个问题的本来意义展开这个问题的话,我们必须摒弃所有任何特殊的、个别的在者的优越地位,包括人在内”。〔4〕思想进一步突进源始的存在本身,去思考存在的真理,并称之为“本有”(Ereignis)。存在是本有的赠礼(die Gabe)与给出(Geben),此在的在世生存乃是从本有而来的绽开,此在作为存在的“被抛者”,被取入生存之“烦”中而成其本质,出窍地立于存在的真理中,并成为存在的看护者,“在《存在与时间》中,存在是关系着此在的基础来被理解的,因为它只有从此在出发才是可通达的,而如今颠倒过来,人的本质只在其‘从存在的真理的来源’中被思考,在死面前个别化于自身的人的生存成为了‘绽出地栖居于存在的切近’!”〔5〕前期的此在存在论此时已发展为本有存在论,海德格尔不再从此在的生存来追问存在的意义,此在与其他存在者一样都归属于本有。本有成了规定存在、时间入于其本己之中的那个更为根本的东西,空间也必须从本有而来加以思考,它根植于存在敞开的澄明领域,这种敞开源于本有源始的“时—空结构”(Zeit-Raum)。
与《存在与时间》时期相比,20世纪50年代在《时间与存在》中海德格尔对时间与存在的思考已经出现了很大转变。《存在与时间》中的时间是此在生存筹划性与绽出性意义上的,且与空间相比具有决定性意义,但此在的时间性并不是存在的本真时间。到了《时间与存在》,海德格尔不再强调此在的时间性,空间性也不再根植于时间性中。“在《存在与时间》的第七十节中,我试图把此在的空间性归结为时间性,这种企图是站不住脚的”。〔2〕而是转向本有源始的时空整体结构,时间空间化。时—空结构是在将来、曾在和当前三维相互达到中的自行澄明的在场的切近,这种相互达到本身是前空间的,它能够安置并给出空间,在其中时间到时且空间空间化,并为天、地、神、人世界四重整体的栖居空间开辟道路,这就是“时间—游戏—空间”(Zeit-Spiel-Raum)。本真的时间是有(Es gibt)的赠礼(Gabe),具有时—空本性,时间与空间本质上交合不分且共属一体,构成存在的敞开领域,而站在存在的澄明时—空的达到之内,人才成为人。后期时—空结构的提出强调时间与空间源初的整体性与共时性,对时间和空间的计算性则是建立在这种本真的时—空结构基础上的,“本真时间的时空本性在所有时间计算和依赖于时间计算的东西之前,就已在澄明着的将来之中,处在曾在和当前的相互达到之中了”。〔2〕然而,科学时代的计算性表象思维将时间与空间人为分开,将时间抽象为现在系列前后相继的一维时间,并描述为线和参数,把空间抽象为可测量、可计算的三维空间,时间与空间完全沦为计算性表象思维中用来测量作为距离状态的切近和遥远的参数。时间与空间由此失去了其原始本质,时—空结构源初的整体性与共时性被遗忘了。
在1951年8月于达姆斯塔特举办的“人与空间”专题会议上发表的演讲《筑·居·思》中,海德格尔进一步提出栖居(Wohnen)作为终有一死者所依据的存在的基本特征,空间本质上是“位置”(Ort)所展开的聚集着天、地、神、人四重整体(Geviert)的栖居空间。空间既不是人的一个外在对象,也不是一种内在体验,而是人的栖居本质所自行开启的,“人和空间的关系无非是从根本上得到思考的栖居。”〔2〕只要是人,就已经随其栖居本质而来寓于四重整体中逗留而承受着空间,并且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在现实、回忆、思念或想象中穿行于空间。地方(Ortchaft)先于空间,它是空间的空间化(Raum raumt),是开垦、拓荒,为栖居的敞开之境,它开放诸位置(Ort),此位置总是开启某个地带(Gegend),从而设置出一个空间,在其中一切物涌现而入于其在本身中的居留,聚集到它们的共属一体中,成为“自由的辽阔”(die freie Weite)。海德格尔指出古希腊的“空间”(Raum)即指为定居和宿营而空出的场地。本质的栖居空间乃是在人的定居、宿营中,在物的聚集中所空出的位置与场地,即“诸空间”(die Raume)。唯从此作为地方的“诸空间”而来展开自身,才有数学意义上的被测量的“这个”空间(der Raum),“诸空间”是“这个”空间的本质来源。人的筑造活动的本质是让栖居,筑造生产作为位置的物,建立着位置,为四重整体设置一个“场地”(Statte)。建筑物保藏且保护着天、地、人、神的四重整体,为栖居本质提供住所。一切的筑造活动都应建基于栖居本质,“唯当我们能够栖居,我们才能筑造。”〔2〕
从以上分析比较可见,前期的基础存在论仍然强调此在的时间性与主体性,死亡赋予此在在世以积极筹划性,此在以自身的主体力量在其时间性中不断去超越,实现存在的意义。此在在世作为“能在”,被强调其“将来”的时间纬度,因而呈现线性发展趋势,“此在作为向死而生的‘能在’在有限的‘世间’经验到的时间与其说是一种‘整体性’时间,不如说是一种朝向将来的无限展开的过程,还不免具有一些线性的特征”。〔6〕后期的本有存在论则转向存在本身的永恒空间性,此在作为终有一死者被存在的“天命”(Geschick von Sein)所遣送与呼唤,在死亡面前不是更加主动地去超越与筹划,而是对存在天命欣然“应答”,“海德格尔不再从此在急不可待地逼向存在,而是着眼于存在本身,着眼于存在之真理的‘自行发生’来运思,要听命于存在之真理的邀请,期待‘存在的召唤’了”。〔3〕此在不再急迫地去改造、征服,在世界、宇宙空间呈现作为主体的强力,而是作为四重整体源始纯一之一元与其他三元共同游戏,和平地共处于四重域的“居有之圆环”(der Reigen des Ereignens)的共舞之中,受到存在整体的纯粹牵引,被动地承受着天地神人四重域互动游戏的位置。栖居并非此在在时间性境域中主动积极筹划的事情,而是终有一死者对本有四重域位置安然的接纳、承受与应答。
海德格尔前期存在思想所关注的是个体的人的存在,而后期受到世界局势变化的影响,他更加关注人类整体的生存处境,尤其是现代技术对人类生活的全面统治。空间问题与时间问题相比,是更严峻与紧迫的问题,与技术时代人类的存在问题有着更密切的联系,这是海德格尔哲学所关注的具有未来性的问题。孙周兴先生认为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是区别于“自然人类的生活世界”的“技术人类生活世界”,这两个世界之间产生了巨大的断裂,“这个断裂首先表现为时间和空间经验的转变”。〔7〕因此,后期空间思想是其对于技术时代深入批判的体现,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与关怀意义。
现代技术的“集置”(Gestell)本质,是一种思想方法的暴力,世界成了技术的对象,自然变成了现代技术与工业的能源,人对于世界整体的原则成了技术的关系。一切存在者都成了技术所征服、控制与利用的对象,连人本身也成为人力资源,计算性思维成了唯一的思维方式。在被现代技术表象为“间隔”(Spatium)的空间中,物不再是“位置”,而成为了一个“地点”(Stellen),可以随时为其他某个东西甚至仅仅是某种单纯的标记所占据与替代。间隔的空间作为“延展”(Extensio)可以被抽象为数学的关系,提取出长度、宽度、深度上的三个维度,成为可以在数学上被设置与构造的空间。作为“间隔”与“延展”的空间不再包含位置和场地,失去了四重整体的聚合,迷失了栖居本质。技术时代空间观念上的本末倒置,正表现在作为延展与间隔的空间,已经遮蔽、代替了作为栖居本质的空间,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持存根基的丧失”(Bodenstanding)。现代人只知道延展与间隔的空间,遗忘了作为位置的四重整体聚合的空间。他们只知道可被计算、被度量的线性时间与三维空间,却已经不知道不可量化的源始时空,在那里“我们承受着‘时’意义上的流逝或外推,以及‘空’意义上的引和压或者外推,这才是最原初意义上的时—空。”〔8〕筑造活动本应该构筑天地之间多样化的空间,提供不同的位置,是为生活世界的重新构造。然而技术时代的筑造活动,遗忘了栖居本质,被遮蔽在建筑的构造因素与技术因素中,建筑物成了科学化、技术化、批量化的构造物,且可以被随意替代与占据,“对海德格尔来说,栖居正是这种以一种生活的、体验的方式居住在世界上的方式,而不是一种计算式的规划。事实上,这种栖居的概念与海德格尔认为在现代世界占主导地位的对技术的理解是直接相反的”。〔9〕现代技术对自然进行聚集性摆置,自然经过集置的处理后成为任性塑造的材料,被设定于逻辑思维计算中,按照生产需求予以切割而逼迫出能源,“自然变成唯一而又巨大的加油站,变成现代技术与工业的能源”,〔2〕自然作为技术的材料被加以消耗或肆意滥用,树木被肆意砍伐,矿产被无限制挖掘,山体被破坏,海洋生物与资源被淘尽,这导致作为人类生存基础的地球自然根基的破坏。此外,核能核武造成的核废料污染,生化工业造成的环境污染,水污染、空气污染、土壤污染等,引发了严重的空间生态危机。
从以上的分析比较,我们能鲜明地看到海德格尔后期存在思想的空间化转向。从前期对时间性的强调,转向后期时空的整体性与共时性。从前期此在时间性中的主动筹划,转向后期终有一死者对本真栖居空间的被动承受与接纳。从前期思想方法的单向进行转向后期非形而上学的空间化运思方法。这种空间化的转向,既是海德格尔存在之思从此在存在论向本有存在论转向的逻辑必然,也是入思方法上对主体性窠臼与传统形而上学方法的进一步突破,更是作为一个先知型哲学家,对技术时代人类的现实空间生存危机的敏锐预告与深切关怀。海德格尔后期思入源始的本有空间,提出“大地”“家乡”“四重整体”等空间概念,以对抗一个丧失了根基持存性的世界,把技术时代远离大地、无家可归的人,重新唤回到四重整体的栖居空间与存在真理的澄明领域中,带领他们返回“家乡”,“这个有历史意义的居住的家乡就是通向存在的近处”,〔2〕允诺给技术时代的人一个全新的基础和根基,让我们有可能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逗留于世界上,这正是海德格尔后期空间思想所蕴含的生态美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