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对欢喜老“冤家”

林可依

一

母亲八十大寿，请了亲朋好友在饭店相聚。

远远地，我便看到一个时髦精致的老太太走来。大红唇、细眉毛，翠绿的棒球夹克配着米色休闲裤，精神又干练。我走上去挽住她：“舅妈，你这身打扮真时尚，一点儿看不出七十多岁的人了。”老太太开心地咧嘴一笑：“显年轻吧？”忽然又压低了声音：“这话可别被你妈听见，我怕她又说我老不正经。”

“谁敢说你坏话？”舅妈话音未落，母亲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你这么漂亮，要表扬还来不及呢，怎么还能骂你？”

母亲的一番话把我和舅妈都逗笑了。舅妈笑得合不拢嘴：“谁夸我都不如我姐夸我，能得到我姐的表扬，我高兴！”听着两个老太太互相“吹捧”，我不禁莞尔，看她们这模样，谁能想到，年轻时两个人可没这么和谐呢？

最先“惹事”的是母亲。当初小舅找舅妈可是遭到了她的强烈反对。为啥？因为在她眼里，舅妈不是过日子的人。舅妈年轻时是弄堂里出了名的美人。因为在家排行最小，所以从小就受宠。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家务事更是从来没碰过。

从小娇生惯养的舅妈性格活泼，书虽然读得不多，唱歌跳舞却样样在行。一张巧嘴更是能说会道，把小舅迷得不要不要的。用今天的话来说，舅妈也算是一枚文艺女青年吧。可我妈不喜欢，她早就为小舅物色好了对象，外婆家弄堂里的彩娣姑娘，不但老实本分，干起家务来更是一把好手。

可小舅不干，他一心一意地要跟舅妈好。还“威胁”家里，要是不让他娶舅妈，那他就打一辈子的光棍。

最终，小舅如愿抱得美人归。可是，母亲却对这个弟媳从此落下了偏见。性格直爽的她，当着舅妈的面也从不掩饰。舅妈倒也不以为意，照样一口一个姐叫得亲亲热热。不过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嘴里埋怨着舅妈眼里没活，家里乱糟糟的像个狗窝，手上却不闲着，每次回娘家，总要到小舅他们屋里走一圈，帮着拖地抹桌子，临走还顺手带一包要浆洗的衣服。

而舅妈也很拎得清，每次见我去，总是各种小零食塞满了我的衣服口袋。每年春节，总是嘱咐会裁剪的小舅先帮我把过年的新衣服赶出来，而把表妹的衣服放到后面。

即便这样，母亲也还是看不惯舅妈，说她花钱大手大脚，整天水果、零食不断，这样下去，这个家还不得坐吃山空？为了多挣点儿钱，小舅放弃了安逸的仓库保管工作，开起了运送货物的大卡车。母亲心疼他，说要不是因为舅妈爱花钱，小舅哪里用得着那么辛苦？

二

小舅干了两年货车司机，一次，上班上了一半突然腰疼得直不起身子，脸色煞白，直冒冷汗。工友们赶紧把他送去医院，原来是肾结石急性发作。小舅住进了医院，医生说石块较大，要动手术。母亲知道了，又是把舅妈一通抱怨，因为医生说小舅的肾结石就是平时工作忙喝水少引起的，要不是天天在外面忙着跑货车，哪会有这个事儿呢？还不是为了给舅妈多赚钱。

小舅手術的那天，母亲特意请了假去陪。回来时眼圈红红的，把我和父亲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小舅出了什么事。没想到母亲一开口却是：“我错怪月娥了。”月娥是舅妈的大名。原来，那天母亲到了医院，进了病房，小舅还没开始手术就哭开了。这可是他长了快四十岁，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儿，心里怕得要命。他当着母亲的面，对舅妈交代了一大堆的事儿，大有交代身后事的意思。

一边说一边哭的当头，舅妈忽然开了口：“老公，你放心，你要真有什么事儿，我也陪你一起去，绝对不会让你孤单。”这话把母亲吓了一跳，接着又觉得好笑，事情不至于这么严重吧？没想到，舅妈一把握住母亲的手：“姐，要我俩真有啥事，孩子就托付给你了，我知道你心好，孩子交给你我放心。”母亲心里一热，眼泪竟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虽然我心里知道这手术没什么大事儿，可被他们两口子这样一说，心里还真挺难受的。”母亲说着说着又笑了：“不过我也看出来了，月娥对我弟呀，是真爱！”我和父亲都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从那以后，母亲和舅妈的关系明显改善了很多。虽然时不时地还会念叨上几句，可这其中更多的却是善意的提醒。

舅妈虽然爱玩、爱闹，但也清楚自己的弱项。表妹初中毕业那年，为了考学校伤透了脑筋。后来，舅妈主动找到了母亲：“姐，你帮帮我吧。我平时确实没管好孩子的学习，尽带着她玩儿了。唉，要是我能有你一半的心思放在抓孩子的学习上，她成绩也不至于这么糟糕了。”

母亲倒是爽快：“过去的事儿不提了。你尽管把孩子交给我，我让你姐夫好好给她抓一抓。”父亲是中学语文高级教师，辅导表妹自然不在话下。为了给表妹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母亲把我赶到了弄堂里。那年天热得特别早，虽然还是初夏，我在弄堂里待一会儿却已经热得满头大汗了。而表妹躲在阴凉的屋子里，吹着风扇，还有母亲给她准备的用井水冰过的西瓜。在父亲的倾力辅导下，那年表妹在中考中竟然超常发挥，考取了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区重点高中。喜得舅妈拉着母亲的手，连连道谢。母亲却悠悠地来了句：“都是自家人，客气啥？”

三

我大学毕业时，外公、外婆相继过世。那年春节前，母亲边做蛋饺边黯然神伤。正在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母亲接起电话，说不了几句，竟激动得又哭又笑。我好奇地问她是谁打来的电话，母亲告诉我，是舅妈，她邀请我们全家除夕去吃年夜饭。“你舅妈说，虽然外公外婆不在了，可是舅舅和她在，娘家就在。”我点点头，心里觉得暖暖的。

那顿年夜饭，是母亲下厨掌的勺。舅妈不会做菜，就一直陪在她旁边，递个酱油瓶、帮忙给菜里洒点盐，顺带陪母亲说说话。年夜饭端上桌时，舅妈笑吟吟地说了句：“我今天就是做个顺水人情，让姐辛苦了。”母亲笑着白她一眼，眼神里却充满了感激。舅妈趁机又来一句：“那就以后每年都有劳姐了。”母亲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前些年，眼看着母亲年纪渐渐大了，做饭也有些力不从心，于是，每年的年夜饭便改成了由舅妈请客去饭店吃。

一向省俭的母亲，开始还免不了说上几句，责怪舅妈太破费，可是，后来的口风却渐渐变了。我正好奇是怎么回事儿呢。没想到，有一次午饭时分，我外出办事正好经过母亲家门口，便想回家看看，到了家却是铁将军把门。我赶紧打了母亲的手机，她在电话里乐呵呵地告诉我：“我在和你舅妈一块儿吃西餐呢！”

我惊讶万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母亲却笑出了声：“是你舅妈说带我出来开开洋荤。你还别说，这牛排的味道真不错。”我愣了一下，禁不住也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舅妈平时没事就会拉着母亲一起出去，逛街、打卡网红商店，品尝各种美食。母亲深有感慨地说：“你舅妈说的没错，我们都老了，再不趁着还走得动好好享受一下生活，那人生就真的太遗憾了。”

我点点头，不由得在心里为舅妈点了一个大大的赞。谢谢她教会了母亲生活的乐趣，改变了母亲的思维模式，让母亲懂得了享受生活，改变生活。

我正想着呢，只见舅妈从包里拿出一条色彩斑斓的丝巾，给母亲围在了脖子上。“我也没啥好送你的，这条丝巾就算我送的生日礼物吧。你可别嫌弃啊！”“不嫌弃，不嫌弃！”母亲的脸上笑出了一朵花。斑驳的花纹映衬下，我发现，母亲年轻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仿佛舒展了。

编辑/纤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