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勒·米什莱
两种树令人赞叹,造就了当地的活力:一种是英勇而健壮的五针松,即使连根拔起,几乎也能永世存在;另一种是开朗的落叶松,不断更新,每年返青,是在模仿永恒的青春。
在气候极为恶劣的地方,这两种树能够延续下来,是自然的一种奇迹,值得探求解释。热量与生命力,在这两种树木里集中,受到保护,密不透风地封闭起来,所穿的内衣抵得上一座房子,在最寒冷的冬天,也能维护好“这个家”。这种防护衣,就是松脂。
一般来说,这种针叶树或者富含树脂的家族,生长在大北方,只能万分谨慎才得以生存。它们呼吸特别小心,绝不会贸然对外面空气张开大口子,仅仅微开缝隙(如同昆虫的气孔)。空气缓慢导入,同树内的碳元素结合,不仅提供营养,而且这种营养物逐渐变稠,变黏,化为松脂,从而关闭整个树身,抵御冬季的寒风。
这种树脂以三种方式抗拒严寒。首先,它是一道封闭的防护墙。其次,它高度黏稠,不会冻结。第三,因为含碳,它就不导热,绝不让热量散发出去,反而集中保存在树体之内。
松脂不透气,不溶解于水,也排斥电,拒绝这三种能改变自然万物的大溶媒。它覆盖并保护不再活动的全部肢体,每个分子也随之进入死亡状态。既是高性能的保存剂,又是促生长的催化剂。松脂支持年轻的分子,赋予其定力。终于到了春天(奇迹啊!),松脂重又变软,恢复生命的柔性,重新活跃起来。
松脂中最精纯的是落叶松脂,即人称威尼斯松脂,细腻到极点,渗透力极强。微量威尼斯松脂注入任何活物的肌体内,就立即渗透,穿越整个循环过程。
在任何艺术中,这种松脂应用得多么广泛啊!所有画家都需要。就连音乐家也用到弦乐器上,弓弦抹了松脂声音更响亮。
况且,松树本身不就是一种工具吗?在寒冷的瑞士恩加丁山区,人们惊奇地看到,落叶松提供的这种暖色调,使居所在色彩画家看来都十分悦目。落叶松同阿尔卑斯高山花草一样,畅饮灿烂的阳光,从中采纳好似年轻血液的这种美丽的红色调。
落叶松吸收这种颜色,是通过大量呈辐射状的一束束针叶,而针叶更像珊瑚虫,以其小手臂在周围寻觅探求。绝没有太沉重的粗枝,但是根须很发达,扎进松树所喜爱的土壤,云母片岩中:那一片片闪光的云母就是一面面镜子,极好地反射着热量和阳光。
对于所结的松果,松树也很明智,虽然秋季就成熟了,仍旧保留在树上,直到来年春天才试着脱落。有了这未来的保证,松树就内敛集中,封闭起来,在冬季呼啸的寒风抽打折磨中,只是弯弯躯干,任由大风刮走已经没用的叶子。脱了叶的松枝,就不大挡风了,在风中摇来摆去,根本不抵抗就是最有效的抵抗。
再发新叶,非但没有消耗殆尽,反而为自己增加了汁液和生命力。于是落叶松焕然一新,似乎年轻了,成为一片更为幸福土地的孩子。落叶松的伙伴,一成不变而又十分严肃的五针松,认不出它来了,从古老的内心注视着它。
落叶松是高山的希望和欢乐。落叶松不停地劳作,再造森林。可是做得越多,人索求越多。落叶松要满足当地千百种需求。是谁提供这些护墙板?是落叶松。造起这样可观的大仓房,是谁的功劳?还是落叶松。落叶松美观的香木,应当用于更高的艺术,却大量挥霍,装饰房舍了。
应当指出,自然对待落叶松有时很粗暴。别看落叶松那么矫健,勇敢地抗击冬天,到了春天却易受伤害。树内敏感的汁液往上升,这时候最害怕寒流的袭击。冒冒失失跑到冰川边缘生长的落叶松,受刺骨寒风的侵袭,就不免遭到这种命运。看它们的样子非常可怜,半死不活,瘦弱到了极点。
五针松见此情景,似乎要对落叶松说:“孩子,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只有一种生物有权在冰川边缘生存。在十个月漫长的冬天,唯独它不死,在近前面对面看着冰川。寒冬能冻裂岩石,可是树却满不在乎。寒冬气急败坏,大发淫威,就是奈何不了这种深厚而顽强的生命。狂风猛攻,暴风雪肆虐,积雪成堆,埋葬一切,但是埋不掉五针松。五针松最大的天赋就是不承负一点重量。过不了多久再一看,落叶松已经摆脱身上的雪层,健壮的手臂穿透并拋掉积雪。它又在雪中再现,泰然自若,总把华丽烛台似的枝杈举向天空,而每根枝子都高傲地装饰有一团团松叶。
朝冰川走去,一路景象惊心动魄。一切生命都逐渐缩减。能长成高大的树木,为了在这里生存,都长得短小、单薄,构成微不足道的矮树林。就连雾凇之友,北极地带、俄罗斯的桦树,面对野蛮的精灵冰川的残暴,也不免畏惧,变成侏儒了。在冰川的边缘,能见到五针松,那么高大,生机勃勃,没有发生丝毫衰变。在避风的山坡上见到的五针松,枝干都长满了地衣,显得萎靡不振。然而在这里,五针松脱掉了可悲的外衣,在狂风中投入一场大战。它没有披挂,好似一个出色角斗手,有力的根须牢牢抓住赤裸的岩石,等待雪崩,举着胜利者的手臂,不屈不挠而大义凛然,挺立在这死亡之地抗议,显示着永恒的生命力。
看到五针松在寸草不生的岩石上如此健壮,人们不禁要问:它靠什么供养这种力量。无疑要靠冰川变动遗留的碎石尘土供养,但是尤其靠阳光。
阳光,高洁的生命,卓越的食粮!阳光赋予这些阿尔卑斯高山居民以崇高品性。而山下的生灵,靠大地的喂养,靠乌云带去的变化无常的馈赠,只能处于卑微的依附地位。高耸的山峰,乌云抵达不到,土壤也纯粹是岩石,而阳光更为均匀,更加强烈,能替代山下的营养。
因此,光照充足的这些高山草木格外鲜亮。因此,落叶松特别高雅,而更高的山上,五针松则超群绝伦,统治着什么也不生长的地方,在万物终结的地方获胜,并且关闭自然的大门。
这表明五针松麻木不仁吗?五针松叶子表面坚硬,里面却很敏感,完全能感受到霜冻的侵害。从松叶浅黄褐色调就能看出这一点,这是出人意料的。这寒冬之王,照耀着温暖的阳光,美在它所经受的痛苦,也美在它在内中所保持的高度镇定。
五针松本身也有慰藉,它的高黏性的樹脂,能治愈创伤,时刻防卫,还构成五针松一种相对的永生。
五针松从容不迫,寿命长达多少世纪。五针松做得少,但是做得好,缓慢地加工,精益求精,使它这令人赞赏的木质臻于完美。五针松的生长期也只需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