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添旧
作为一个热衷于城市探索的旅行者,湖光山色的美好总在我的旅行地图中往后排。这一次,瑞吉山插了个队。
为了度过瑞吉山一夜,我几乎乘遍了瑞士所有种类的交通工具。
从都市出发,再中转几次高速火车和巴士,顺便游览了几个小镇之后,我坐进观景列车的一等座车厢里,贯穿了阿尔卑斯山。盛夏的山区,平整的草坡上长出黑森林和红房子,白云飘浮在清透的天空,本来是安静不动的,却随着列车的奔驰快速向后飞去,消失在如同威廉·透纳描绘的风景的画框之外。
在火车时刻的准确度上,全瑞士都符合德语区的特点,火车像钟表一样精准运行,并且无缝对接地联结着巴士、游船和登山铁路,共同组成了总长29000公里的密集交通网络。火车在瑞吉施塔菲尔停下来,那里是前往瑞吉山顶的一个中继站,从现在开始,“瑞吉(Rigi)”这个词将无处不在,它既是指引旅人前行的路标,又是许许多多以瑞吉开头的地名,还是一条欧洲最古老的登山铁路线的缩写,也是一种瑞士独有的郊野山林的度假生活方式:瑞吉,想想就让人激动。尽管这种激动太不应该了,它与那静止不动的云朵,与那在微风中只是轻轻晃动的松针,与那缓慢爬升的窄轨火车所体现出的超然世外的精神气质格格不入。
我们坐在继续换乘的登山火车上,刚吃过的香肠和薯条在腹中翻腾。座位罩布的颜色灰蓝,绣着雅致不俗的红点。我们看着车窗外的山谷和树林,然后又回视车厢内。一种焦虑在我们的意识里盘旋——有些因为过于期待而导致的不确定感。我们注意到对面座位的行李架上的一个行李箱上的标签,写着“Hotel Rigi Kaltbad”。我们用一个手指轻轻地敲打窗沿、木架子和铁框子,嵌在里面的窗户可以向上推开,但要使出相当大的力气。一只黑狗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这个“长相奇怪的外国人”。一颗松果沿着明净的车窗玻璃滑下,留下一道浅浅的灰痕。我们在寻思车票放在哪里,检票员却没有来。我们又看着窗外的森林,我们自己就在森林之中。
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在他的《旅行的艺术》一书中使用了以上的段落结构,请恕我做了些参考。德波顿说:“如果要求一个讲故事的人给我们提供如此琐碎的细节,他必定很快恼怒不已。”
但我却很愿意将瑞吉的细节如此地讲述出来,再多都不嫌烦。
其实还有另一种方式前往瑞吉山,就像我离开时那样反向而行:乘船由琉森或什么地方前往山脚下的韦吉斯,再坐缆车上山。另一位英国旅行家简·莫里斯曾经写过这个漂亮的湖畔小镇:“我驱车南下,看到一个路标上写着‘韦吉斯’,我想这个名字有某种亲切的狄更斯风格的东西,就离开大陆,开往韦吉斯去找地方过夜……当那些古老的高烟囱的轮船泊往韦吉斯的栈桥时,负责导航的高级船员独自站在舰桥上,带着一对操作杆和一根长长的、精心打磨过的通话管。”
我第一次望向韦吉斯是在瑞吉山上。登山火车停在半山腰,换乘马车进了山。车夫指着悬崖下的茫茫天地大喊:快看,那就是琉森湖!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大雾从身边滚滚流过,封住了整座瑞吉山。车轮划过铁轨的声音,牛铃敲响在夕阳里的声音,风吹过黑森林的声音,一片叮叮当当的山野。一夜醒来,琉森湖、韦吉斯、瑞吉山,以及一切夜里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东西,终于都看得见了。 我踏着露水走下山坡,经过正作为牛们餐桌的草场。草场上用电网和栅栏围出特定区域,使牛们可以“自由自在安心安然”地生活,最后顺利地被端上人们的餐桌。在用两根钢管焊成的人行转门前,一个农夫费力地抱着巨大的箱子走过,肚子卡在钢管中间,左也不成右也不行——我伸手转了一下钢管,好像一个大自然的看门人——这次就允许你通过好了。
农夫对于我不信任他的腰力这事“非常恼火”,执意问我如何收费。
“一块钱,瑞士法郎。每转一下。”
瑞士农夫嬉皮笑脸地(一点儿都不像个严肃的瑞士人)穿过转门,踩过牛的餐桌,走上山坡,消失在去取钱的路上,再也没有回来。金色的朝阳晒在远方积雪的山尖上,流云从眼前的山脊垂下,好像一座巨大的瀑布,牧牛在露水尚未发散干净的草地上晃动铃铛。
与我的视角正相反,1842年的时候,英国画家威廉·透纳从琉森湖的对岸望向瑞吉山,画下了《蓝瑞吉》《红瑞吉》《黑瑞吉》三张水彩画,分别描绘了一天中不同时光下的瑞吉山和琉森湖景象。据说透纳此前从没有画过水彩画,却由此一步踏上巅峰,说不准是“山峦皇后”瑞吉给他的好运。晨光中的瑞吉山是蓝色的,晨雾正在渐渐散去,揭开一夜未见的神秘面纱。启明星在黄色的天空中闪烁着四射的光芒,鸭子从湖中飞起,穿过昏暗的湖面。
很难说清白天的瑞吉山到底是什么颜色的,从远到近,从高到低,它都呈现着不同的蓝、绿、黄,为了适应与配合自然,瑞士人特别喜欢红色,红色的火车穿行在林间,红色的房屋散落在山坡,紅色底的国旗飘扬在风中。
在《红瑞吉》里,透纳敏锐地捕捉到了傍晚瑞吉山坡上短暂的颜色变化,夕阳下的温暖光芒照亮了整座山——照在笼罩在浓雾中的马车上,照在小镇里作为装饰的巨大牛铃上,照在拉长了影子的我的酒店房间里。晚饭要开始了。
按理说,住进森林里,总有些山珍野味可以尝得到吧,不过瑞士人可不是那种愿意费心研究食物的人(尤其瑞吉还是德语区),湖鱼湖虾搭配黄米和蔬菜作为前餐;炖牛肉——据说餐桌每上一盘炖牛肉,星空下就少一声牛铃响——配彩椒面条作为主菜;炸鱼薯条香肠芝士作为冷盘,瑞士人“简简单单”的一餐里,却吃得到来自自然的精华荟萃。在夜色微凉的瑞吉山上,一桌芝士火锅最能让瑞士人兴奋得浑身发热,将加了白葡萄酒、柠檬汁和牛油的芝士熬到黏稠,用面包块蘸着吃。
这种“黑暗料理”配上瑞士国饮蛋清饮料Rivella,让人感觉特别地田园牧歌。我们仿佛住进了一间森林木屋而不是什么度假酒店,阳光消失在针叶林的最后一片叶子上,白天的蓝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红色的瑞吉山都像被抹掉了磁性的录影带,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虫鸣和鸟叫永不停息彻夜欢腾,大自然吞吐着无数的声音,证明着自己的生命力,迎接着第二天浓雾散尽时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