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布·法尔默赖厄
我一清早走下了修道院所在的山崖,来到奥朗根泉边,向峡谷对面的隐庐走去,一心想到近处去看看我未来的“无忧居所”。此时,金色的朝阳在一片节日的光辉中掠过悬崖峭壁,缓缓地从孤独的阿陀斯山顶滑落到杉树林中,掠过明亮的栗树叶子、悬铃灌木丛,掠过隐庐和它长满秋日繁花和葡萄的园子,最后到达核桃树、柠檬和山谷中藤蔓交错、枝繁叶茂的丛林,落到了城堡地牢、铁皮顶的教堂和拜占庭式的圆顶上,落到了圣狄奥尼斯的墙垛上:在下面是平静如镜的宽阔的海湾,钟声——基督教甜蜜的、像故乡一样惹人愁绪的灵魂音乐正在响起。
如果人在尘世间就能拥有持久的幸福的话,那么除了在这令人愉快的古代半岛上寂静的绿色森林中,人们还能在哪里感受到这幸福的无限魅力呢?于是,人们能够理解从前的罗马将军塞尔托琉斯了,他厌倦了时代,心中充满了对和平的无尽的渴望,在国内战争的喧嚣中想到逃避自己,远离罗马世界咆哮的冲击,在“极乐岛”上度过余生。但是塞尔托琉斯并没有去极乐岛,因为他虽然想获得灵魂的安宁,却无法抗拒荣誉的诱惑。他还没有平息心中对统治与感官享受的爱,还没有像小亚细亚的苦修隐士一样放弃世界。那些隐士自愿在阿陀斯山的栗树林和长满桂树的山谷中作自我折磨者和内心斗争的见证人。而这座山是巨大的,它由大自然自身堆起来。这不是幻想出来的,而是真实的。
阿陀斯山是小亚细亚基督教界的森林教堂。在斯特里蒙海南深深的海水中耸立的一座山岛,雄伟,孤清,纵向有超过十二小时的路程,横向有二至三小时的路程。一带狭窄、低矮的海岬将它与陆地连在一起。这便是阿陀斯山。半岛长长地延伸着,地势不平,可也没有波状的起伏。它不是一片倾斜的平地,只有一边高,也不是一个充斥着丘陵与岩石的杂乱无章的混合体。它是从两岸和缓地坡状地向中央升起,像寺顶一样蜿蜒曲折地延伸着,渐高渐陡,形成一个马鞍形的山脊,最后构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巨大的阿陀斯圆顶。它孤独、自由地耸立在空中,三面越出水平面,第四面与山地相连,茂密的森林一直爬到了半山腰。
圆顶的平面上有一个遥遥可见的小教堂。这是东方基督徒们最高、最通风的教堂。而对阿陀斯人来说,它同时还是夏日娱乐及虔诚与旋风的所在。人们想象着自己置身于一个紫纱笼罩的、拥有南部天空所有魅力的八月之夜,无底的深海平静如镜,轻柔的海风吹拂着花园和阳台,夜莺在玫瑰丛中轻唱,还有黑魆魆的森林,山顶的警火;有时是朝阳和第一缕阳光金光闪闪地洒落在岩石之冠上,远方的下面,沉默不语的夜仍笼罩在栗树林上,另一些时候,第一丝不够稳定的曙光慢慢地落在了岸边修道院的墙垛上。阿陀斯山是爱琴海的高空瞭望台,拜占庭所有正教徒的灯塔。从大陆跃入海中的古代半岛尤其是希腊世界的一个独特景观。在黑海东岸的克拉逊、小亚细亚北岸的西诺帕以及阿陀斯山附近,大自然会创造出一些与这里类似的雏形,有时还会使之稍现风骚,但从未像在这里这样造出如此狭长的半岛,岩壁如此浪漫,林木具有如此可爱的形态。一条生长着针叶林的山脉怪石嶙峋,陡峭难攀,横过科林斯地峡。这条山脉像柱廊一样守卫着通往阿陀斯常绿树区的大山。如果一个陌生人越过这道横在深谷与长满野生迷迭香的丘陵上的墙,爬上峰顶小路,那么呈现在他面前的景象大概就只能体会,而无法描述了。
这条峰顶小路由中间穿过半岛,一直延伸到阿陀斯山峰上,宛若一条长长的银线划过马鞍状的绵绵山脉和山脊,穿过淡绿色的灌木丛和繁茂厚密、爬满常春藤的树林。小路两边时而陡峭险峻,毫无过渡,时而平缓柔和,形成片片僻静的山坡,这里是风景如画的突出地带和弯弯曲曲的山谷,那里是宽阔的像圆形大剧院一样迂回而壮丽的巨扇。在经过一望无际的森林、建得十分可爱的移民庄院和昏暗的林荫之后,两边的山分别沉入了辛吉提湾和斯特里蒙湾。阳光在水平面上跳动闪烁,射入枝繁叶茂的林间,引得异乡的漫游者在痛苦的回忆中潸然泪下。
在山下的海边有许多僧侣城堡,每座城堡都有穹顶大门,建有瞭望台和城堡的塔楼以及包铁的双扇门。为了免受敌人的侵袭,拜占庭的圣物就这样被保护在城堡里面。这些城堡遥遥相对,中间隔着森林和山麓小丘,耸立在绿色的原野中,或者像在中世纪一样被神奇地安置到了为澎湃的海水所包围的乱石堆中,或者在森林密布的山谷中,在淙淙流过的银色小溪边,或者如归故里般地藏在柠檬园和枝叶长长的柏树之间。
大自然使两翼的山在小路两边均匀地向下倾斜,尽管有各种各样的隆起,尽管有光与影以及丰富的景致的变幻,它们仍处处与山脊保持着同样的距离。这样人就能够一览两面的壮丽景色了。人们只能在入口处的岩石大门和山峰的高地上见到纤细的意大利五针松和长着淡绿色长针叶的银枞。将二者连接起来的是阔叶林,其中有悬铃木、桦树、绿橡树、橄榄、无花果、胡桃和栗子树,有柏树、葡萄、桂树和棒子,有乳香黃连木,有常绿的“莓实樱桃”、各种各样的桑葚和果树,犹如一件淡绿色的、微风轻拂的上装。桃金娘、玫瑰丛、山楂、菟丝子,小冠花、多荫的球花和地面上汁满叶绿的常春藤,一棵棵,一丛丛,爬上岩壁,挤在生机勃勃的栗树栅边,填满了所有空间;香气、缤纷的色影和柔美的花朵处处使人迷醉。到处都有漩涡,到处都在汩汩作响。丝丝缕缕的水线从林木密集的丘陵梯地上飘落下来,在杨木丛中潺潺流淌而去。
如果人们从港湾中骑马上行,经过柯赛罗波塔莫修道院,穿过美丽如画的藤蔓交错的森林、来到山顶,人们就会在阔叶林的暗影中,在路右侧,看到一片绿色的山间草地,围着人造的篱笆。在小井与泉水边是牧民房舍和牧羊场。此时正是骄阳似火的中午,清风静静地吹,蜜蜂嗡嗡地叫,漫游者坐在泉边,栗树叶和阿尔卑斯花簇在水平面上轻轻摇动。“他的灵魂就像阳光下的朝露一样融化在胸中。”
就像住在豪奢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君王一样,我们所有人,甚至是最伟大最幸福的人,都可以毫不费力地数点出一生中真正快乐的、心灵震颤的时光。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这紫红色的山区峡谷里度过的九月之夜,在柯赛罗波塔莫草地边的午间小憩。在这样的时刻里,我们所有的辛苦和追求都显得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没有价值,多么可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