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琳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画画。1992年,我跟着身为民间画家的姑父在黄山学画,正好碰到浙江美院的彭小冲老师写生。他看到我的画以后说:“这个小女孩很有灵气,最好到专业的院校去规范地学习……”因彭老师这句中肯的建议,我于1993年到浙江美院(现为中国美术学院)进修中国画,这给我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2014年,我买了人生的第一台相机,开始进入摄影的世界。一次偶然的场合,极具东方审美意趣的古风风光作品打动了我。从此我就走上了“借旅行的名义去摄影,借摄影的名义去旅行”的道路。
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一根筋”的那种人,做什么都很认真、很玩命,工作的时候如此,行摄亦是如此,对于喜欢的东西会非常投入、非常专注,拿起相机的那一时刻起至今再也没有放下过。摄影之外,我喜欢听西方经典音乐,爱看经史子学之类的书,从古人的智慧里启发自己。古诗词绝不仅仅是风花雪月的文字,中国的古诗词透出很高的人生智慧与人性的光辉,她不是用一种道理来教化你,而是用点拨、用春风化雨的方式来影响你。中国画里文人士大夫描绘的场景典雅、宁静,逸趣横生,在我旅途中留下一个个瞬间,我最想表现的就是这样的气质。竹林七贤里阮籍的“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陶渊明之归园田居“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我们怀念这些诗词,是因为我们的祖辈曾经拥有远比我们纯粹的深情。南北朝陶弘景的“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诗句简淡,含意却很深。是的,山中能有什么呢?没有锦衣玉食,没有荣华富贵,只有那自由自在、缥缥缈缈的白云。在追求名利的人眼里,“白云”实在不值什么钱;但在诗人心目中却是一种超尘出世的生活境界的象征。由此可见,中国的文人内涵更像是隐士的文化,他们精神自由、性情率真、崇尚自然,淡泊宁静,透过千年的时光洗礼着我们的内心,所以我选择拍摄一切安静的、诗意的、具有禅意的事物与自然。无论是小桥流水,烟雨江南,还是大漠弯月,塞北霜雪,无一不可以入镜,无一不可以入画。
中国地大物博,各地都有不同的分风土人情。我也曾多次去拍过北方草原:7 月份的草原华美温润;秋季的草原宛若油画;而我最喜欢冬天坝上,无垠阔达的空间里,皑皑白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环顾四周,不似人间,犹如净美的天堂。正所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被风雪、云雾迷蒙住的太阳光散漫、迷离,使得冰肌玉砌的草原更显朦胧、纯美的视觉效果,“原上众峰几峰别,一峰晴见一峰雪。遥看山尖连林木,素色峨峨千万重”。此时,任何美妙语言的描绘都是苍白的。有人说,没有去过西藏的人生是不完美的;那么没有去过冬坝的人也等于错失了一种天堂般的意境。零下30 多度的低温中,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原本酒见风就流泪的我,泪水不断,但一切都是值得的。第一次拍摄雪中奔马,居然拍到非常满意的动态与色彩,我用虚化了的背景,衬托出雪后坝上的纯美和群马奔腾的意境,仿佛这是一群从天而降的神马,与雪后的草原一样没有丝毫烟火气,而马匹与骑者服饰的颜色也自然形成了中国画式的色彩搭配。
2019年秋,我专程去了趟塔克拉玛干沙漠。无边大漠连霜天,万里寒空一雁归,沙漠里少有生灵,最顽强的生命莫过于“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的胡杨,有很多当地的摄影人常年拍摄沙漠胡杨,而我偏偏喜欢“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弓”的意境。沙漠里的沙丘很多,但要找到造型独特、可以入画的沙丘却并非易事。千寻万寻,我终于发现两座轮廓线彼此交织的沙丘。从构图来说,有了两条曲线,若再加一个“点”就完美了。旁边有人提议,来一群飞鸟吧。适值傍晚时分,虽然天还没有全黑,但月牙早已高悬于天空——就是它了!
南疆、北疆,虽有不同,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地大物博,人烟稀少,风景大气磅礴,宏阔壮美,只有在那种环境里,你才会深深地感受到自然之大与人之渺小,你的心胸、气度也会随着山川河流而博大。
从求学、事业打拼到结婚生子,我此生最美好的年华都交给了美丽的江南,我的镜头也大多交给了江南。“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是六朝时丘遲在《与陈伯之书》中看似闲散的一笔。据说叛降北魏的陈伯之面对字里行间的故国风光骤然思乡,很快率部归梁。江南的美不是抽象的,她有历代文人墨客给予的具体形象:“千里莺啼绿映红”“春未老,风细柳斜斜”“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梦入江南烟水路”……数不清的名句具体地建构了古典的江南。而在今天,我正是要通过镜头寻找和实现古诗词中描绘的江南画卷。
定居杭州20 多年,杭州也是我行摄最深入的城市。杭州的美是那种骨子里透出的精致、婉约和灵秀,她仿佛就是为诗词而生的城市。唐、宋时期白居易、苏东坡都曾担任杭州父母官,杭州的美景也因他们的诗词传播广远。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带着相机去西湖的茅家埠附近转悠。彼时正值江南人间四月天,水塘边草长莺飞,河岸边杨柳依依,水鸟在水面上飞奔溅起一长串的水花。等我端起相机准备拍摄的时候,水鸟已经停止飞奔,我赶紧把相机调到高速连拍状态,且一直举着镜头扫视,判断着哪一组水鸟开始动作。这时,远处突然出现了古风爱好者:一个长袖飘飘的古装女子,戴着一顶硕大的带纱檐帽子正在吹笛子。她身着长长的青灰衣衫,背景是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的柳条,画面唯美清新,恰合“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诗意,我赶紧按下快门。
我最喜欢的是江南的柳。“杨柳岸,晓风残月”,那寂静、清冷的唯美意境一直深植我心,因此也一直在设法拍摄这种意境的作品。我陆续地拍过很多柳树,其中春天和冬天的柳树特别多,但造型都不太让我满意。直到有一年冬天,我在清晨的西湖边看到微风拂柳,月过林梢,终于拍到了形态萧索并风中飘动的柳条,造型十分优美,满足了我对柳永词句意境表达的所有想象。
美景虽好却易逝,拍到镜头里才会永久地封存。为了能把路上最美的风景留存住,我一般都是带2 套设备(2 机身4 镜头)上路,避免紧要关头手忙脚乱换镜头的尴尬,所以脖子上挂着相机、背上背着相机包、手里拿着脚架,是基本的配置。
为了拍摄一些有空旷感、干净的画面,我需要徒步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理想的构图,这种寻找都是负重前行的,遇到坝上之类风大的地方,三脚架还需要更换成重型的。雪后的草原上,根本无法辨别被大雪覆盖前的路,有时候一脚下去,半个身子都陷进雪里,万一掉到雪窟里人就出不来了,可以说是冒着生命的危险进行拍摄。我去南疆拍摄沙漠的时候,沿途根本没有人烟,三餐都是吃备好的干馕。到达目的地之后,把车辆定点停好,具体的拍摄都是要背负设备徒步进行。拍摄得久了,身上也会有暗伤,这都是长期负重、持机造成的,这种苦都不算什么,因为你想拍的东西在支撑着你不停地前行。
纯粹的自然风景确实也很美,但真正能让我产生创作欲望的是在風景中突然触碰的诗词情境。我内心渴望如古代文人般隐逸、诗意地去生活,因此也会去除掉画面所有不和谐的、喧闹的东西,极力营造一个诗意、净美的世界。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经过这么多年的拍摄,真正的收获是我的内心宁静了,灵魂充盈了,真正、彻底地远离了喧嚣。因为喜欢有古风的风光,我要不停地学习,不停地看书,给自己的作品输送养分。行摄对于我只是一个符号,真正让我成长、让我沉淀的是古诗词的智慧。“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是任何的功名利禄都无法换取的,而要享受这些,需要的只是一个崇慕古典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