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平
梦说,一位桃花女子,总来到我的心上。
心说,其实不是。
梦说,一群褐色怪兽,也总来到我的心头。
心说,其实不是。
我说,是故乡的一条河流和河流上滚爬的人们,已经刻进了我的心里。
一
她曾经微笑着,流过我们的村庄。就像村庄的女人们,低语或者说笑,絮絮叨叨,闪闪烁烁,洒了一河的碎波。
我们的村庄,是落在山坳里的村庄,也是爬在山脚上的村庄。村前是壁立的山,村后是缓慢的山,村左是夹着河谷的山,村右也是夹着山谷的河。一条河从南面绕过来,绕向北面,河里流着水也流着石头;一条铁路从西山钻出来,钻进东山,路上响着火车也响着回声。完全是山的世界和石的世界。如果不是河流过来,也许村庄只有山而没有灵润;如果不是火车开进来,村庄也许只会静而不会喧闹。我们的村庄,是磐石湾;我们的铁路,是石太线;我们的河,是桃河。
但那时,我们不知道她是桃河,我们只叫她河。她从哪里来?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不知道。不过,她是全村人吃水的河。村庄里一条鹅卵石古道,“S”形地弯下河去,成为村庄担水的道路。村庄吃水是要下河担的。春夏秋冬,人在河边挖了大的小的沙坑,用葫芦瓢往桶里舀水,舀满了,用扁担担着,走上高高的村庄。村庄人畜吃的水,就这样被担了回来。担水的人们,会在半路的古庙歇歇,说:“河神庙是咱的依靠。”
人们那时是信奉“河神”的。但人在吃水之外,似乎对河和“河神”并没有别的祈求。要有,也只是夏秋时节,女人们结了伴下到河里去洗晒衣裳。这时候也是河流最欢乐的时候。女人们洗着洗着,会突然撩起水来,泼洒出一片嘎嘎的嬉戏;孩子们在深深浅浅的水里,光着屁墩儿抓鱼,叫着跳着,溅出亮亮的欢乐;男人们呢,在河岸的庄稼地停住手里的活计,嗷嗷地号叫,激荡了满河湾的长调。
想起来,那个时候,我们的村庄和我们的河,村姑们般端庄素洁秀丽,也曾给村庄的河湾洒了一片恬静和欢欣。
二
它曾经疯魔一样,呼啸过我们的村庄。想象中,似乎像一群疯狂的怪兽,尖叫着,撕裂着,飘忽了满村庄的恐怖。
我是听爷爷说的,爷爷的爷爷,是在民国九年,被魔鬼一样的河水冲走的。爷爷的时代,洪水冲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爷爷的爷爷,本来好好的,早上去上地,晚上回家时,过河,走到河里,就被洪水冲走了。那时,没有天气预报,上游下了暴雨,河水下来了,人却不知道,河也没有发出暴戾的声音,人就被冲走了。等河水落下去,人跟着河去寻找,找啊找,找到磨河滩,也没找到尸首……在我孩童的记忆里,这条爷爷失去爷爷的河,成了呼啸在我灵魂里的惊骇的河。
我没见过民国九年的河,但却见过满山满沟洪水的瀑布。那时候,雷电总是在村庄西北的红岸圪 打起来,打着打着,雷雨暴雨就砸过来了。山上的洪水会暴发成满世界的猛兽,狂欢般地突奔而下,突进田间地沟,奔进山洼河谷。滚着奔着,河谷上游的洪水也流下来了,河谷顿时灌满了呼啸的水流声。孩子们就绕着村庄,追着裹挟了淤渣的河头,叫着,跑着,看河头立起来似的,推着水浪,压着水波,碾碎满河滚落的洪水,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着,远去。
这是村庄惊心动魄的时候。但最惊心动魄的时候,我没有经见。据说,1966年,突降暴雨,下了4个时辰,整个河谷,就被洪水灌满;整个村庄,也被河水灌满。当时我在父母的城里而不在爷爷的村庄,但在我回到村庄的时候,我看到,河边居住的人家,被冲毁了,河岸层层的农田,被冲没了,河东河西的两座铁道桥,也被冲垮了,庞大粗壮的桥墩居然被折断,冲出去老远。所幸,这场河灾中,我们村庄的人没被冲走。反而是守护庇佑河流的河神庙被河冲走了。
据说,是村里提前接到了消息,说百年不遇的洪水将至,居住在河边的人们火速撤离,终于躲过了这场灾难。
三
他曾经背负着村庄的奇想而艰难攀爬,就像那些赤身裸背的汉子,匍匐上村庄,给村庄灌注了清格凌凌的甘泉。
一条河从村庄流过,要说,应该是不缺水的。但我们的村庄,恰恰守着水缺水。河是流过了村庄,但河水再大再多,村庄留不住。羡慕上下邻村,河是宽河,地是滩地,人家都能拿水浇地。而我们村,独一条狭长的河谷,石头河床逼仄,连水都留不住。只能用水桶到河里去挑,挑回来蓄在自家的水瓮。好在20世纪70年代,一个奇迹发生了——电,照进了村庄,也突然照亮了这个村庄的想法:水,能不能流上我们的村庄?土生土长的年轻人们,第一次打起了河的主意。
那时,我两度在村庄,见证了我们村庄与河的纠葛。最先,是在村庄的高处修一座水窑,挖土、打夯、砌墙,然后,一条管道在村庄埋下去,直通到河道;而在河道,管道抵达的地方,则横铺开截潜流的工程,挖沙、修涵、筑坝。然而水还没来得及引上水窑,截潜流工程就被洪水冲垮了。然后又换地方垒筑河井,掘沙、砌石、碹井,人与河战,河与人搏,跌跌宕宕。井是垒起来了,却不想,靠山筑成的河井,没多久,被水灌满,也被沙灌满。水,还是没能引上村庄。
而后,就在河岸往河底下打井,井是斜着打下去的,锤凿、钎钻、炮炸,人下井下,人进井进,人成了泥人,水成了泥水,人和井浑然一体,没料到,打到深层的地方,流沙、塌方、透水,井,终于打不下去了。然而水,却源源不绝地流了出来……于是,又一道长长的管道,由河底架上了村庄,河底打出的水,真的被送上了村庄,送进了水窑。然后,清清的水,由水窑接到了街头,又由街头接进了家家户户,而家家的水瓮里,“哗哗哗哗”地激溅起了春一样的浪花和欢笑……
磐石湾,第一次喷出了“自来水”——自己引来的“自来水”——结束了一个村庄下河担水的长长历史。
四
它曾经突然变成一个乌黑的怪物,犹如黑色的、灰色的蟒蛇,流淌着浓重的肮脏,给我们的村庄带来太多的无奈。
是多少年后,20世纪80年代,村庄的支部书记,也就是曾经领了人修水窑、截潜流、建沙井、打斜井的书记,带人到省城找我,说要购买深井泵。他说,咱河的水,不能吃了,河被污染了,污染渗到河底,把咱打的井也污染了。说村里请人打了机井,打出了地下水,但得用深井泵把水泵上来,泵到村里,泵上水窑,才有水吃。不然的话,咱村,河里的水污染了,井里的水污染了,担水都没地方担了,可真就没水吃了。他叹息,粮食有了,肉也有了,却没水吃了,你说这事怪不?
那时,我已经离开了村庄,到了省城,恰恰在水利上做事。也恰恰是离开了村庄,我才知道,我们村庄的河,其实不是村庄的河,是山西的桃河,一条跨流域的河。它发源于寿阳桃源沟,流经煤城阳泉,流过我们村庄,然后流向水乡娘子关,流往滹沱河和海河,最后流入渤海。发洪水的时候,洪涛凶猛如扑猪,它叫扑猪河;水澄清的时候,水映朝霞如桃花,它叫桃花河。中国老百姓喜欢好听的名字,但谁也没想到,这条叫了千百年的桃花河,竟成了一条被污染的河。
后来回到我们村庄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被污染的桃河。污染是一路流下去的,红的黑的灰的白的,如血如墨如烟如脓。城市工业的崛起,乡土工业的勃兴,河流和河岸的村庄,却遭遇了荼毒。在我们村庄,我的本家叔叔站在铁道桥上,看着河里的水和羊群,说:“桃河的水,都是毒,人吃了,能受得了?”我问:“不是打深井了?人还吃这水?”他说:“人是不吃了,羊喝;羊喝了,人不吃羊肉?”据说村里的羊,是要卖到城市去的。“河毁了,你也不给咱呼吁呼吁?”
我当时已做环境记者,对于河流的污染,已呼吁多年。知道总会改变的,只是,改变缓慢;现实给你的,依然沉重。
五
她又如村姑清澈的眸子,是我再看到村庄河流的时候。这已经是桃河变清的时候,也是许多河流变清的时候。
2021年清明,我回故乡给爷爷和母亲上坟。车在新铺的乡村公路上疾驰,我在追逐着桃河看水。水在满河的鹅卵石间流过,流着流着,突然岔开,河水跑开去,寻她不见了,我顿时感觉心急;寻着寻着,水又在河里奔了回来,看得见水在笑,看得见水里的石在笑,我的心就激动;似乎回到青年时代的追爱人生,生怕错过她清灵的一笑……桃河不动声色地归来,我呢,眉飞色舞地归来。山是曾经的山,水却不是那曾经的水,或者水又是了那从前的水。我的心与河,在故乡重逢。
其实,河清了,鱼也回来了,我是知道的。之前就知道,进入21世纪之后,村庄上游的城市,已经建设了现代生态桃河;村庄上游的工业,已经杜绝向桃河排污;桃河上的城市和企业,建成了现代污水处理工程;甚至,桃河河谷许许多多的污染工业,已经被彻底淘汰;桃河流域的市长、县长们,乡长、镇长们,都成了这条河流大大小小的河长。像古代的官员,地方官是要管河流的,却又比古代地方官还甚,官员管不好河流,治不好河流,是要被问责,要掉“乌纱”的。
看着变清的河,我想起了本家叔叔的呼吁。我们村庄的乡愁,呼吁成了许多乡村的乡愁;许多村庄的乡愁,呼吁成了城市乡村的乡愁;城市乡村的乡愁,呼吁成了一个国家的乡愁。国家乡愁,国家意志,国家行动!于是中国的河流在变清,山西的河流在变清,我们的桃河在变清,我们村庄的河,就变清了。变清之后,我看到村庄边上,已经生长了许多新树。多少年前,我弟弟弄回来许多树苗,种在祖坟附近,但没过许久,却被砍光。而今村庄已在种树了,人,在改变。
我们村庄,曾是干旱缺树的村庄,也曾是无意种树的村庄。绿水青山时代,带给村庄的,恰是种植了这源于河的绿。
河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揣着一河的绿水。
水说,绿水不是梦。
河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担着两岸的青山。
山说,青山也不是梦。
我说,是的,青山不是梦,绿水不是梦,梦里的绿色也不是梦,绿会生长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