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菲
2018年9月末的一个清晨,我撩开单薄的帐篷布,山上覆盖着前一天晚上刚下的新雪。山脚下,涓涓溪水盘曲交错着流向视线不可及的山谷远方。柔软的阳光穿透云雾,从山谷另一侧陡峭的岩峰间斜斜地洒在俄木措圣湖平静的水面上。这里是海拔近四千米的青海果洛年保玉则,也是我大学间隔年期间在保护机构实习的驻地。
当我独自一人享受着双脚踏过纯白的积雪所留下的一串串“嘎吱”声时,毫无征兆地,一只高山兀鹫从我头顶正上方静静滑过,那双硕大的翅膀仿佛一瞬间就遮住了整个天空,每一根深褐色的飞羽都触手可及。我目送它缓慢无声地滑翔至远方,直到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湖对岸高耸入云的年保玉则群山中,好像在看一场没有旁白的电影,蓦然感动。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城市人,曾经的我难以想象生活在野生动物身边会是什么样的体验。记得上小学时,我第一次看到家人在青藏铁路沿途拍到的“藏羚羊”——加引号是因为,当时很多城市人从新闻里所了解的青藏高原,主要就有三种动物:牦牛、藏獒、藏羚羊。和大多数人一样,那时我对中国西部的自然与社会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21世纪初,出生于偏远的年保玉则俄木措湖边、在白玉达唐寺取得堪布学位的扎西桑俄已经结束教职,正周游于青藏高原各地,并观察、记录、绘画了四百余种鸟类。这其中很多是青藏高原也是我国特有的物种,有一些甚至还未被生物学家详细描述过。堪布扎西桑俄也因此在当地小有名气,人们称他为“鸟喇嘛”。
其中一种鸟,改变了扎西桑俄接下来十余年的人生轨迹。它叫“藏鹀”,是我国青藏高原的特有物种,在20世纪90年代前只有不到十次的目击记录,被列入中国濒危物种红皮书。2005年,扎西桑俄和深圳观鸟协会的朋友在白玉寺周围观鸟时,不仅看到了藏鹀,还发现了它们在此地繁殖筑巢的迹象。
这是一个难得的发现。自那时起,扎西桑俄和当地的僧人、牧民一起开展了长达数年的藏鹀研究和保护项目,使年保玉则能维持一个稳定的藏鹀种群。他们的研究成果后来作为论文发表,民间保护者的努力和成果也在国际大会上得到分享。然
运营一个民间保护机构十分不易。13年间,年措面临过语言、资金、政策等种种困难,而支持着协会继续做下去的动力,不仅是协会成员从观察动植物中所收获的喜悦,还有希望让每一个当地人了解、关心自然环境并参与到家乡自然保护中的热情。而面对当地的藏族社区,生态学、濒危物种等新兴、外来概念的影响力,远不及源于传统文化的宣传力量大。于是,堪布与年保玉则周边各教派的寺院高僧大德联手,举办了立藏鹀为年保玉则神鸟的活动,让当地人第一次认识到保护这种珍稀动物的重要性。
藏鹀保护的成功案例让扎西桑俄和朋友们发现,他们对野生动植物纯粹的热爱,还可以转化为守护生命和生态环境的实际行动。以此为契机,“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简称“年措”)在2007年底诞生。这是果洛久治当地第一家民间环保组织,成员主要是熟知家乡环境的僧人和牧民等。十余年来,他们行走在年保玉则的山谷、湿地、雪山与森林中,对家乡的自然环境与文化变迁进行系统记录,留下了大量的影像、文字资料,还拍摄了几十部乡村纪录片。
运营一个民间保护机构十分不易。13年间,年措面临过语言、资金、政策等种种困难,而支持着协会继续做下去的动力,不仅是协会成员从观察动植物中所收获的喜悦,还有希望让每一个当地人了解、关心自然环境并参与到家乡自然保护中的热情。
始于这样的初心,年措成员将自己拍摄记录的多达1669种三江源地区野生动物、植物和大型真菌,汇集成了一本便于携带的藏汉双语物种图鉴——《三江源生物多样性手册》。毫不夸张地说,这本书在出版时是市面上收录最全面、藏文最准确的三江源物种鉴定指南。
“越来越多民间保护小组的工作不再只限于捡垃圾,他们非常希望能学习大自然的知识,但苦于手上没有学习的材料。自从三江源先后设立了自然保护区和国家公园,许多当地老百姓获得了参与生态岗位、开展动植物巡护监测的机会。我们希望这本书出版后可以成为当地人的‘课本’,帮助他们学习动植物知识,提高社区参与保护的能力与积极性。”会长阿克更尕仓洋聊起协会的出版物时,就好像父母谈论自己的孩子一样,笑眯眯的双眼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自豪之情。
2018年,我在年保玉则的五个月中,略微体会到了年措为这本书所倾注的心血。因为经费有限,全书的排版设计都由协会独自完成。阿克更尕仓洋自学了图片处理和排版软件,每天花费数小时仔细地完成一部分排版,不分周末,经常加班到凌晨。因为不善于使用电脑,曾出现过几次因保存错误导致几天的工作付诸东流的惨剧。但阿克更尕仓洋只是摊手笑一笑说:“再从头开始呗。”也许在他眼里,烦琐复杂的排版任务,也变成了一种修行的方式。
在此之前,堪布扎西桑俄已经带领一队年措成员,在专家的帮助下,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专门对书中上千种动植物的图片进行鉴定。全书中上千个物种,都要逐一确定藏文、中文、拉丁文名称,其中哺乳类和鸟类还收录了英文名称。这是一项难以想象的浩大工程,不仅在于其数量之大,最大的挑战还在于物种的藏文名称不统一。《三江源生物多样性手册》卷首的编写说明中详细地介绍了年措对物种分类和鉴定的过程。
“藏族传统中为物种取名的方法以藏医系统为主,和现代生物学普遍的分类命名系统有较大差异。不同派系、不同地区的藏医,对药用植物的鉴定也不统一。没有药用效果的动植物,在藏语中很少被命名,因此整个藏区有大量的动物、植物和真菌没有藏文名称。有些物种只有口述的名字,也存在一个名称可以指代不同物种的情况。”堪布扎西深知动植物的分类和命名中藏有大学问,“出于推进青藏高原生物多样性的科学系统研究的目的,我们有必要统一藏文的物种名”。
在这一愿景的驱使下,协会在确定本书藏文物种名时,采取了非常谨慎的态度:一方面对传统文化给予充分的尊重;另一方面则采用国际通用的分类与命名方法,为一部分物种命名了全新的藏文名。
也许你会问,改一个藏文名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在协会办公室校对物种中文和拉丁文名称时,目睹了这样一个小插曲:高原的六月,一个阳光炙热的午后,堪布扎西桑俄的父亲阿克角也合急匆匆地冲进办公室,从藏袍里掏出一把已经蔫了的带着根的植物,“啪”地扔到桌子上,情绪激动地和堪布快速说了几句话,不等他回复就扭头离开了。堪布拾起那株植物,无可奈何地笑着说:
“果洛这个地方,我爸爸认植物是最厉害的,所以有人从大武的医院寄来这个植物请他鉴定。他很反对我认动植物的方法,说这样不对,以后年轻人万一认错了怎么办?”
我清楚阿克角也合是当地有威望的藏医。堪布来了兴致,接着说:“很有意思吧,这些老人的想法非常老,我也算是个老人,但是没有他们的思想那么老。为什么全世界都朝一个方向走,你偏要往另一个方向走?藏药的名字不能随便改,否则对病人是有危险的,但生物学的名字可以改,这两者不冲突。我们的命名就是按照科学、藏文语法、西方一个叫林奈的专家的命名方法,还有达尔文的进化论来的。”
堪布扎西桑俄近几年一直参与《汉藏英常用新词语词典》的编辑工作,尤其对动植物的名称有研究,因此在这一点上他的确有话语权。
“科学家的亚种和藏医的亚种是不一样的。比如说,白马鸡有四个亚种,每个亚种之间有一点不一样,也许几百万年后会慢慢变成不同种。藏医是不同环境分不同种,一个山的阴面、阳面就是不同的物种。”
我越听越好奇,问:“为什么你觉得科学的分类更好?”
“因为他们分得很细,不同种要这么分是有证据的。藏医是通过眼睛看、嘴巴尝来分的。历史上藏医很注重民族间的交流,但现在这种交流变少了。如果藏医甚至藏族人要发展的话,需要跟着科学走,这是我的想法。”
听完这段充满智慧的话,对于堪布扎西和阿克更尕的理想,我好像领悟更深了一些。等我转头回到电脑上的校对工作,屏幕上一串串让人一知半解的拉丁文字,仿佛肩负起了全新的使命。
注:
堪布:藏语音译,藏传佛教僧人的称谓,相当于佛学博士。
阿克:藏语音译,对僧人、长辈的敬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