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晚年书信中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特色与时代价值

张茂钰

提 要：自19 世纪80 年代以来，资本主义发展呈现出新的历史特征，历史唯物主义也遭到种种歪曲和误解，这对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的发展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消极影响。为此，恩格斯在晚年写下了大量书信，尤其在代表性的“五封书信”中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现实难题展开分析与总结，对各种思潮展开争论与批判，进一步澄清、捍卫、丰富和完善了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在现时代重温恩格斯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论述，对我们面对新时代、新问题、新征程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价值。

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理解马克思主义全部理论的基础性前提。恩格斯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创始人之一，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和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特别是在马克思逝世之后，作为“第二小提琴手”的恩格斯承担起理论的宣传和研究工作——一方面同各国工人运动领导人密切联系，探讨和指导共产主义运动的具体实践；另一方面不断深入理论问题，捍卫并发展完善历史唯物主义——在革命实践和理论论战的过程中创作了一系列著作和书信。对此，列宁曾高度肯定了恩格斯的工作，指出“不了解恩格斯的全部著作，就不能了解马克思主义，就不能全面的阐述马克思主义”①《列宁专题文集·论马克思主义》，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0 页。。可以说，学习和坚持历史唯物主义，掌握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和方法，就不能脱离对恩格斯著作的深入研读。

在恩格斯的全部著作中，其晚年的历史唯物主义著作特别是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书信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现实针对性。②恩格斯在世时便考虑到他和马克思书信的历史意义，嘱托倍倍尔和伯恩斯坦编辑了马恩通信集，收录书信1300 余封并出版了四卷本。列宁在研读四卷本的通信集时，对其中的352 封信做了提要和批注，并写了未成篇的论文《马克思恩格斯书信集》。书信中文版收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27-39 卷（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47 卷和第48 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第一版、第二版、第三版第4 卷以及《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恩格斯晚年所著的大量书信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由成仿吾先生所选的八封历史唯物主义书信中由恩格斯所写的五封。八封书信是指：马克思致帕维尔·瓦西里耶维奇·安年柯夫（1846 年12 月28 日），马克思致约瑟夫·魏德迈（1852 年3 月5 日），马克思致路德维希·库格曼（1868 年7 月11 日），恩格斯致康·施米特（1890 年5 月5 日），恩格斯致约·布洛赫（1890 年9 月21 日至22 日），恩格斯致康·施米特（1890 年10 月27 日），恩格斯致弗兰茨·梅林（1893 年7月14 日）以及恩格斯致瓦尔特·博尔吉乌斯（1894 年1 月25 日）。恩格斯在这五封书信中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了集中阐释，成为了我们对恩格斯晚年书信的重点阅读和考察对象。

一、恩格斯晚年书信的写作背景

在恩格斯晚年的19 世纪后期，资本主义的发展日益呈现多元特征，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新变化也愈发显现。与此同时，随着马克思主义在国际工人运动中主导地位的确立，马克思主义也遭到各种歪曲误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这就要求恩格斯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进一步丰富完善，对现实问题展开批判、分析和总结。

（一）资本主义发展呈现新特点

晚年恩格斯所处的时代是资本主义的和平发展时期。科技革新主导下的第二次工业革命使得资本主义世界经历了巨变。在经济结构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生重大调整并极大提高了生产效率，自由资本主义开始向垄断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阶段过渡。与此同时，资本主义经济开始在全球范围内扩展，使得阶级斗争也全球化，而这在一定程度上缓和和遮蔽了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阶级矛盾。在阶级关系中，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开始吸纳社会主义因素，资产阶级在新的生产条件下，采取一系列举措改良工人外部生产生活条件的措施，希望通过主动作为从而缓和二者之间的矛盾。这里非常有名的例子就如我们所熟知的德国首相俾斯麦推行的社会保险制度。资本主义社会在产业结构、阶级关系和政治统治中所发生的全新变化，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无产阶级以往斗争手段的群众基础，随之而来的是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策略、革命方式和革命任务的调整和变化，无产阶级革命面临的局势变得愈发艰难。立足于新的形势新的问题，唤醒无产阶级的自我意识，加强无产阶级的利益认同，促进无产阶级的主体解放，从而不断开拓无产阶级解放斗争的新道路就显得迫切而必要。

与此同时，资本主义发展带来的在技术与社会等方面的新特点也为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和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现实材料，从而为科学分析和总结新问题，不断促进理论的自我革新，不断推动历史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的自我完善提供了有益前提。

（二）历史唯物主义遭到误解

自19 世纪80 年代以来，历史唯物主义遭到了以保尔·巴尔特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学者的曲解和德国社会民主党内的“青年派”的庸俗化解读，阻碍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宣传和发展。恩格斯需要通过进一步澄清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以展开与来自各种方向的错误观点的斗争。①参见张薇：《恩格斯晚年意识形态思想的内在逻辑及其时代价值——纪念恩格斯诞辰200 周年》，《观察与思考》，2020 年第7 期。

以保尔·巴尔特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学者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进行了非常片面化的解读。他们要么割裂历史唯物主义同一般唯物主义的内在联系，把马克思主义哲学视为一种简单意义上的社会历史理论，把历史唯物主义错误理解为“历史宿命论”；要么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将社会历史的发展简化为纯粹的经济运动过程，把历史唯物主义错误理解为“经济唯物主义”；要么将马克思主义哲学所检视的资本逻辑归结为一种技术逻辑，把经济关系同生产技艺强行等同起来，从而把历史唯物主义错误理解为“技术决定论”。同时以保尔·巴尔特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学者还通过否认经济关系归根结底意义上的决定作用，鼓吹宗教、法、哲学等意识形态的独立性。

德国社会民主党内的“青年派”虽然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但实际上他们根本不懂辩证法，只是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了教条化的庸俗解读。采取传统教条主义的解读方针，他们并不承认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研究指南，而是将其视为公式定理，认为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现成的标签和刻板的套语，可以被强加到任何事物上，历史唯物主义反之成为了无需俯身躬求具体历史和现实条件的借口。同时，“青年派”还公开宣扬经济唯物主义，认为在社会历史发展中唯一起作用的因素便是经济，从而否认政治思想等其他诸多因素的作用。在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宣传中，他们宣扬工人运动的自发性，否认对无产阶级进行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的必要性，主张无产阶级斗争的去政治化，对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发展产生了消极影响。

历史唯物主义所遭受的持续攻击和歪曲矮化，使其发展遭遇巨大挑战。这不仅极大混乱了德国社会民主党内尤其是青年群体的思想，同时也影响了工人运动的长期实现。为了捍卫历史唯物主义，澄清对其的错误理解，更好地指导无产阶级运动，帮助马克思主义者持续提升理论素养，恩格斯在晚年书写了大量集中阐释历史唯物主义的相关书信，全面辩证地论证和阐明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系列基本原理，从而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历史唯物主义。

二、恩格斯晚年书信的文本解读

为进行有效回应当时的理论与现实问题，我们必须回到恩格斯晚年书信中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讨论之中。以下将遵循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在逻辑，主要围绕恩格斯晚年书信中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意识形态的独立性、历史的合力论与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四个相互关联的方面来阐释其中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

（一）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相互关系

恩格斯在晚年书信中强调，社会历史性的经济关系是在一定分工条件下，人们对生产生活资料进行交换的方式和产物，这一过程自然包含了生产运输中的全部技术装备。这种技术装备对分配方式、交换方式起到了重要作用，从而决定了国家、政治、法律等各方面的内容。与此同时经济关系还包含其赖以发展的地理基础和过去沿袭下来的各经济发展阶段的残余（这些残余往往只是由于传统或惰力才继续保存下来），当然我们还需要考虑到围绕着这一社会关系的外部环境。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667页。作为剧中人和剧作者的人在创造历史的同时，也需要认识到人们是在十分确定的前提下进行创造的，经济条件是归根到底制约着历史发展的东西，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668页。即其中经济的前提和条件归根到底是决定性的③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92 页。和被给定的。

经济关系在整个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很多方面都起着决定性作用，并主要表现为生产方式的决定性作用。其中，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所起的作用则不尽相同：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解读，历史发展过程中，归根到底起决定作用的因素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行为，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91 页。作为表征人与自然关系的社会物质力量的生产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生产关系有其自身特点，即它一经获得便逐渐相对独立向前发展，使生产关系又反过来对生产的条件和进程发生作用。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96页。恩格斯在晚年书信中详细阐释了二者关系，并列举商品贸易的具体情况，以金融市场的发展为例对此展开了说明。

恩格斯在多处强调“归根到底”一词，而如何理解归根到底也是容易引发历史唯物主义歧义的部分。第一，它表明经济因素的作用具有根源性和最终性。比如：政治、法，甚至那些存在于人们头脑中的传统，也起着一定的作用，但终究起到的不是决定性的作用。第二，它表明经济因素的作用虽然具有最终性和决定性，然而并不具备唯一性。如果不是从根和底的角度来看，就会立刻发现其他因素的作用，经济并不能决定历史的一切，它只是决定了它能够决定的和应该决定的东西。第三，它表明经济因素的作用并不总是直接的，允许从根到枝节之间，从底到上层之间，存在其他中介和环节。

经济状况固然是基础性前提，但能够对历史斗争的进程和形式产生影响的，还有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即阶级斗争的各种政治形式和这一斗争的成果——由胜利了的阶级在获胜以后建立的宪法等等，各种法权形式以及所有这些实际斗争在参加者头脑中的反映，政治的、法的和哲学的理论，宗教的观点以及它们向教义体系的进一步发展。③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91 页。虽然物质存在方式是起始要素，但这并不排斥思想领域也反过来对物质存在方式起第二性的作用。④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86页。这并不等同于只有经济状况才是积极的原因，其余一切都不过是消极的结果，而是说，这是在归根到底不断为自己开辟道路的经济必然性的基础上的互相作用。⑤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668页。

恩格斯在此列举政治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领域的两个事例来论证上层建筑对经济发展的反作用。其一是国家通过关税、贸易、财政制度对经济发展的反作用；其二是德国资产阶级的精神状态对资本主义经济的影响，即在1618 至1648 期间的三十年战争对工商业和城市经济的浩劫的背景下，经济上软弱的资产阶级面对封建势力所表现出的消极屈服的庸人面貌，使德国经济发展受到阻碍，在对法战争失败的刺痛以及1830 年法国七月革命爆发的鼓舞等历史事件的影响下，德国资产阶级的精神状态才逐渐扭转，从而结束了近200 年经济滞缓的历史。在1890 年10 月27 日恩格斯致康拉德·施米特的信中，恩格斯更是列举了国家形式、国家权力、侵略战争等多处实例来说明上层建筑的反作用。⑥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96-600页。

恩格斯指出，经济状况并不会自动发生作用，而是人们在制约着他们的环境之中，在既有的现实关系作用的基础上展开着创造历史的进程。在这些复杂的现实关系中，既有经济关系，也有政治关系和意识形态关系，而经济关系的决定意义在于它由此形成了一条贯穿始终的、作为轴线存在的核心红线。⑦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668 页。恩格斯在此再次强调，正是经济基础的持续性作用，引发了整个社会关系的深刻变革。脱离经济发展这一基础性前提，孤立地探讨上层建筑及其作用，就会陷入历史误区，只有在解读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中，紧紧抓住经济这根持续起作用的轴心红线，才能够对复杂的人类社会历史进程做出正确解读。

（二）意识形态的独立性

恩格斯的晚年书信在不断重申经济因素的重要作用，论述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相互关系，有力回应历史唯物主义的种种误读的同时，还对先前的理论阐释进行了哲学反思，指出了意识形态的独立性。

恩格斯指出，青年们有时过分看重经济方面，在这一点上应该引起足够的自我内省。由于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多以论战形式呈现，因此在反驳论敌时，常常不得不强调被他们否认的主要原则，并且不总是正面对其他交互作用的因素进行充分强调。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92-593页。换言之，马克思、恩格斯不得不首先把重点放在从作为基础的经济事实中引出政治的、法的和其他意识形态的观念和以这些观念为中介的行动上，但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这些观念和内容是由何种方式、以何种形式产生的。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657 页。这就在无形中为论敌提供可趁之机，从而引发了一些论战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处，对于恩格斯提及的内容和形式存在两种不同的理解。第一种理解认为，内容是社会生活的物质经济基础，而形式则是政治、法、哲学、宗教等上层建筑，忽略形式就是忽视对后者的研究；另一种理解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始终重视二者的历史作用，只是在过去侧重于研究上层建筑产生的客观根源，却对其产生的方式方法说明不足，对其独立性强调不足，才给了巴尔特等人以歪曲历史唯物主义的机会。基于这样的考虑，恩格斯在晚年书信中充分强调了上层建筑领域的意识形态的独立性。

在1893 年致梅林的信中，恩格斯从意识形态的产生和特点出发对意识形态的独立性进行了详尽阐释。恩格斯首先指出：“意识形态是由所谓的思想家通过意识、但是通过虚假的意识完成的过程。”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658页。也就是说，意识形态是思想家有意识的思维活动的产物，是通过抽象思维或形象思维对思想材料和感觉材料进行加工创造后所产生的理论体系和艺术形象。不可否认的是，意识形态无疑是产生于人脑的思维，而非主动地自发产生于经济条件，但这种意识形态的独立性并不等同于思维领域的自发性。从产生上看，意识形态的产生源于物质条件，始于客观需求；从发展上看，意识形态的继承和流传需要物质条件和物质手段。思想资料和感觉材料的现实命运，归根到底取决于社会经济发展的程度。但是唯心史观和机械论者被“任何领域的思想观念的独立历史的这种外表”所蒙蔽，夸大思维活动的作用，并把意识形态的独立性绝对化为脱离社会经济关系来考察的社会意识形态，认为思想家的意识活动仅仅是同先辈流传下来的材料打交道，把它的形成和发展视为纯粹意识活动，这样的认识止步于意识活动并“完全不越出思维领域”。换言之，这里所说的就是虚假的意识。一方面，这否认了意识形态内容的客观性；另一方面，这也使得他们“通常把原因和结果非辩证地看做僵硬对立的两极，完全忘记了相互作用”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658-659 页。。

恩格斯指出，意识形态以思维为中介，却不以思维为基础，思想的产生有着深刻的经济动因；他肯定了各种意识形态领域有其独立发展的维度，也不因其独立性而否定其对历史所能够产生的反作用，即一旦意识形态归根到底地因经济原因经由思维产生出来之后，它也就具备了能够对它的环境，甚至对产生它的原因发生反作用的能力。

（三）历史合力论

马克思、恩格斯早前的著作对经济因素进行了较为充分的论述和强调，却也因此在他人的过度诠释中使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陷入困境。对此，恩格斯深感有必要详尽阐述上层建筑等因素的历史作用，并提出了历史发展的合力论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92-593 页。这一思想。他指出：“无论历史的结局如何，人们总是通过每个人追求他自己的、自觉预期的目的来创造他们的历史，而这许多按不同方向活动的愿望及其对外部世界的各种各样作用的合力，就是历史。”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02 页。

为了准确把握恩格斯的思想，我们要先对“意志”和“合力”做出说明。首先，就“意志”而言，恩格斯所言及的意志并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观念，也不是古典经济学意义上个人孤立的抽象意志，而是处于一定社会关系中的现实的个人意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及其社会交往规则从来都是具体的、历史的。其次，就“合力”而言，则有广义狭义之分，从广义上看，合力更多强调的是在社会历史的诸要素及其相互作用下，所形成的一种较为复杂的社会动力系统；从狭义上看，合力更多强调的是由个人意志融合成的一种平均化的作为表象的意志，通常而言，我们在理解历史时多在后者意义上解读“合力”。依照恩格斯的观点，历史是诸多个人意志作用下的合力发展，以主观意志为前提，而以合力为结果的。假如没有作为历史“分力”的个人意志的交互作用，就无法形成作为“合力”的客观历史，这是因为合力不是自动生成的，而是诸多个人意志的综合作用的结果。举例而言，正如物理矢量一般，由于单个意志作用下的目标偏差，造成了每个矢量方向的差异性，但以两个方向迥异的矢量为边线的平行四边形，则在对角线处形成了合力，这个合力又会同别的力再次构成边线，在新平行四边形的对角线处产生新的合力，并在不断发展扩大的无穷进程中，最终形成整个社会的合力。各合力的交互作用“抵消”了作为“分力”存在的个人意志中相互冲突的面向，却没有“消除”各“分力”的作用，而是把它们包含起来，实现以扩大的形式在历史结果中表现出来的共同要求。其中，“合力”对“分力”意愿的满足程度取决于个人意志对社会历史状况的反映程度。换言之，这正是“多样性中的统一性”与“统摄特殊性的普遍性”。

（四）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和偶然性

与历史合力论相一致的是，历史唯物主义认为，历史发展既不是意志论下偶然事件堆砌的结果，也不是宿命论下主体臣服于历史的产物，而是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统一。历史是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相互作用中，通过经济运动这一归根到底的、作为必然的东西，并借由无穷无尽的偶然事件向前发展的。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91-592页。

首先，所谓必然性更多强调的是符合规律发展的历史总趋势，并通过起支配作用的经济必然性得以验证。在恩格斯看来，“在这里通过各种偶然性来为自己开辟道路的必然性，归根到底仍然是经济的必然性”，并且“在表面上是偶然性起作用的地方，这种偶然性始终是受内部的隐蔽着的规律支配的”。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669 页。其次，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不同于自然发展史，它不仅由必然所决定，还为偶然所补充。由于“社会历史领域内进行活动的，是具有意识的、经过思虑或凭激情行动的、追求某种目的的人”，这就使得“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是没有自觉的意图，没有预期的目的的”。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02 页。也就是说，经济活动及其规律的实现有赖于人的实践活动，人类社会的发展内含主观意志、预期、目的等因素的影响。但是，表象的偶然为轴心红线所成全，在必然的支配影响下最终反映的是经济规律的作用结果。

可以说，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关系问题，本质上就是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问题。恩格斯在晚年书信中用“曲线的中轴线”对二者关系进行形象解读：“我们所研究的领域越是远离经济领域，越是接近于纯粹抽象的思想领域，我们就越是发现它在自己的发展表现为偶然现象，它的曲线就越是曲折。如果您划出曲线的中轴线，您就会发现，所考察的时期越长，所考察的范围愈广，这个轴线就越是接近经济发展的轴线，就愈是跟后者平行而进。”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669页。在他看来，偶然性显现为曲线，而必然性则是曲线之中的中轴线，可见无论曲线如何运动，偶然性作为包含并围绕必然性的具体展开，最终都表现为围绕中轴线发生的摆动。研究的时间越短范围越小，所观察到的偶然性的影响作用就会越大，反之拉长时间拓宽范围，也就越容易把握经济的最终意义上对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作用。据此，恩格斯将探求历史的时期和范围，限定为纵向维度下大尺度长时段的趋势考察，和横向维度下整体性的规律探求。

总之，恩格斯在晚年书信中再次强调了历史唯物主义研究范式的重要性。在他看来，历史唯物主义是研究指南，而非套语公式，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87 页。绝不能将历史理论等同于简单的一次方程；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91-592 页。历史唯物主义不是空洞的抽象，切忌僵化理解历史唯物主义，而是要充分重视辩证法的作用。在现实的社会生产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存在这样或那样的内在矛盾，这些矛盾不是一成不变的永恒存在，而是随着资本主义的持续生产的发展而不断变化，其变化趋势将随着时空向度的拉长而愈发明晰；所谓社会主义社会，也不是静态意义上的价值目标，而是在经济变化和改革推动下不断发生变化着的动态社会制度。

三、历史唯物主义的时代价值

面对来自马克思主义阵营内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偏差，恩格斯在晚年书信中对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辩证关系进行了详尽阐述，在意识形态独立性思想，历史的合力论及中轴线理论，以及历史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等思想的阐释中捍卫了历史唯物主义，有力推动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现实发展。研读和理解恩格斯的晚年书信，有助于掌握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和方法论，在推进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作的过程中，更好地认识国情，更好地认识时代发展的大势，更好地认识和理解历史发展的规律。新时代对当前社会历史的发展提出了新问题、新挑战和新要求，同时也激活了马克思思想的许多理论生长点。虽然无法在文本中找到解决时代难题直接的现成答案，但是我们依然能够从中探索全面深化改革的思想基础、加强意识形态建设的基本方法，并为实现人的全面发展提供价值引领。

第一，为全面深化改革提供思想基础。改革开放是当代中国发展进步的必由之路，是实现中国梦的必由之路。为此必须深入把握改革的规律和特点，将全面深化改革进行到底。恩格斯晚年书信所蕴含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和方法，对于我们今天深刻把握和理解全面深化改革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首先，学习和掌握社会基本矛盾分析法，对全面深化改革予以深刻的理解和把握。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必须不断适应生产力发展，调整生产关系，不断适应经济基础发展，完善上层建筑，我们提出进行全面深化改革，就是要适应我国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变化，推进社会发展。社会基本矛盾总是不断发展的，因此改革开放只有进行时、没有完成时，调整生产关系、完善上层建筑的工作就需要持续地进行下去。其次，坚持物质生产是社会生活基础的观点。物质生产是全部社会生活的前提和基础，这既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也是推进改革的基本立足点。在全面深化改革过程中，推动生产力不断发展，解放和发展生产力，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动摇的基本立场。同时，对于生产发展的评价问题，不能以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率论英雄，而要看到全面发展的水平，按照全面发展的规律去发展生产。最后，坚持社会生活普遍联系的观点，增强各项改革的系统性和协调性。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无疑强调了物质生产的决定作用，但也同时阐述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复杂关系，指出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具有重大的反作用，也正是基于此，全面深化改革的方案才得以成型。面对突出矛盾和系统风险，仅仅依靠单领域单区域的改革难见成效，必须加强顶层设计，进行整体谋划，增强各项改革的关联性、系统性、协调性，既解决好生产关系中的问题，又解决好上层建筑中的问题，才能最终发挥改革的综合效应。

第二，为加强意识形态建设提供基本方法。一般而言，意识形态是与一定社会的经济和政治直接相联系的观点、观念和概念的综合，包括政治法律思想、文学艺术、宗教、道德、哲学和其他社会科学等意识形态，它们相互联系、彼此制约，构成了意识形态的有机整体。

首先，要厘清对虚假的意识的理解。所谓虚假的意识，是指将倒置观念和现实的关系，从幻想的观念出发，不是从生产生活实践出发，甚至以观念代替现实的思想。恩格斯在晚年书信中强调，意识虽以思维为中介却不以其为基础。但是随着生产发展和分工细化以及专职从事精神活动的人的出现，使得意识逐渐获得了“独立”假象。然而意识形态没有独立的历史，必须从社会存在出发，把握意识形态。其次，对意识形态虚假性的批判不能和意识形态虚无论相混淆。在晚年书信中，恩格斯进一步戳穿了意识形态独立外观下的虚假性。但是我们需要注意到，非意识形态化思潮往往以关于意识形态虚假性的判断为幌子，对意识形态问题进行全盘否定，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是批判意识形态的，鼓吹意识形态虚无论和意识形态终结论。历史唯物主义确实揭示了意识形态的虚假性，但是批判揭露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并不意味着彻底否认意识形态存在的现实性和合理性。马克思、恩格斯高度重视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和革命意识。在各种社会思潮错综复杂的情况下，更要高度关注意识形态的问题，回应并警惕意识形态虚无论。最后，历史唯物主义关于意识形态虚假性的判断，直接影响我们对意识形态的理解和把握。今天我们所面对的意识形态问题显然发生了巨大变化，但考察意识形态问题的基本方法论，对于把握和应对新时代意识形态问题，依然极具现实意义。随着社会利益格局的深刻变化和社会结构的深刻调整，意识形态愈发呈现多样性和多变性，人们的思想观念愈发呈现独立性和差异性；随着古今中外各种异质性文化的交融碰撞，各种社会思潮愈发呈现复杂性和竞争性。面对新时代意识形态工作的严峻挑战，必须加强意识形态建设，发展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牢牢掌握意识形态领域的主导权和话语权。

第三，为实现人的全面发展提供价值引领。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是现实的人，落脚点也是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视野中，历史观和价值观是相一致的。在新时代坚持和发展历史唯物主义，就是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指向。首先，社会发展的实质是人的发展。这就要求我们坚持把人的发展作为衡量社会发展程度的尺度，坚定人的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是社会进步目标的信念。归根结底，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发展是通过人并为了人的发展，人的发展是社会发展最核心的内容。其次，历史唯物主义高度关注人的命运问题。历史唯物主义对两个必然和两个决不会的强调，并没有消解和否定主体能动性与个体自由，共产主义的实现有赖于现实的革命活动和实践活动，科学揭示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充分肯定主体的能动向度、与对人的命运的高度关注共同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内核。最后，人的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是社会发展的目标。历史唯物主义深刻认识到，社会进步的程度取决于人的解放程度，社会越是向前发展，个体也就越是能够获得自由与解放。人的发展，是指现实社会中的个人在社会生产力不断发展和社会物质条件逐渐丰富的情况下，个人得以实现全面发展的历史过程，以及社会历史发展的目标才最终得以实现的历史过程。我们必须在社会历史的发展中坚持以人为本，以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需要为发展路径，以提升人民生活品质为核心，不断推动新一轮的创新发展，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论，并最终实现人的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

结 语

立足经典、发现问题、厘清路径、澄清误解，从而使哲学原典的思想结构愈发清晰而丰富，使理论发展的重点和方向愈发突出和显现，使研究对象的形象与思想愈发鲜明而立体，进而不断拓展研究的深度和广度，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必须坚守的重要方法。一方面，我们需要在繁复的理论流派中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的基本判断保持清醒认识，历史唯物主义所面临的误解和挑战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阐释不足和过度阐释，必须正确理解并坚持历史唯物主义，才能廓清历史迷雾，对复杂的社会历史现象进行全局认识和整体把握。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不断立足和研究时代问题，在现实实践中不断发展和丰富历史唯物主义，激发其理论活力，发展其理论内核，使其更好地与时代同行。因此，重视和重读恩格斯晚年书信，回到思想原典，准确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特色与时代价值，便成为了现实的重要课题。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经典文本的研究中，以高度的理论自觉推动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发展，从而全面看待当今世界的潮流，推进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不断发展。